《文恭羅念菴先生洪先》是明末清初文學家黃宗羲創作的一篇散文。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文恭羅念菴先生洪先
- 出處:《明儒學案》
- 作者:黃宗羲
- 創作年代:明末清初
- 作品體裁:散文
作品原文,論學書,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文恭羅念菴先生洪先
羅洪先字達夫,別號念菴,吉水人。父循,山東按察副使。先生自幼端重,年五歲,夢通衢市人擾擾,大呼曰:“汝往來者皆在吾夢中耳。”覺而以告其母李宜人,識者知非埃壒人也。十一歲,讀古文,慨然慕羅一峰之為人,即有志於聖學。嘉靖八年,舉進士第一。外舅太僕曾直聞報喜曰:“幸吾婿建此大事。”先生曰:“丈夫事業更有許大在,此等三年遞一人,奚足為大事也。”授翰林修撰。明年告歸,已丁父艱,苫塊蔬食,不入室者三年。繼丁內艱,居後喪復如前喪。十八年召拜左春坊左贊善,逾年至京。上常不御朝,十二月先生與司諫唐順之、較書趙時春請以來歲元日,皇太子御文華殿,受百官朝賀。上曰:“朕方疾,遂欲儲貳臨朝,是必君父不能起也。”皆黜為民。三十七年,嚴相嵩起唐順之為兵部主事,次及先生。先生以畢志林壑報之。順之強之同出,先生曰:“天下事為之非甲則乙,某所欲為而未能者,有公為之,何必有我?”四十三年卒,年六十一。隆慶改元,贈光祿少卿,諡文恭。
先生之學,始致力於踐履,中歸攝於寂靜,晚徹悟於仁體。幼聞陽明講學虔台,心即嚮慕,比《傳習錄》出,讀之至忘寢食。同里谷平李中傳玉齋楊珠之學,先生師之,得其根柢。而聶雙江以歸寂之說,號於同志,惟先生獨心契之。是時陽明門下之談學者,皆曰“知善知惡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先生謂“良知者,至善之謂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惡,吾知之,不可謂非知也。善惡交雜,豈有為主於中者乎?中無所主,而謂知本常明,不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謂無乖戾於既發之後,能順應於事物之來,不可也。故非經枯槁寂寞之後,一切退聽,天理炯然,未易及此。雙江所言,真是霹靂手段,許多英雄瞞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莊大道,更無可疑。”辟石蓮洞居之,默坐半榻間,不出戶者三年。事能前知,人或訝之,答曰:“是偶然,不足道。”王龍溪恐其專守枯靜,不達當機順應之妙,訪之於松原。問曰:“近日行持,比前何似?”先生曰:“往年尚多斷續,近來無有雜念。雜念漸少,即感應處便自順適。即如均賦一事,從六月至今半年,終日紛紛,未嘗敢厭倦,未嘗敢執著,未嘗敢放縱,未嘗敢張皇,惟恐一人不得其所。一切雜念不入,亦不見動靜二境,自謂此即是靜定功夫。非紐定默坐時是靜,到動應時便無著靜處也。”龍溪嗟嘆而退。先生於陽明之學,始而慕之,已見其門下承領本體太易,亦遂疑之。及至功夫純熟,而陽明進學次第,洞然無間。天下學者,亦遂因先生之言,而後得陽明之真。其嘵嘵以師說鼓動天下者,反不與焉。
先生既定陽明《年譜》,錢緒山曰:“子於師門不稱門生,而稱後學者,以師存日未得及門委贄也。子謂古今門人之稱,其義止於及門委贄乎?子年十四時,欲見師於贛,父母不聽,則及門者其素志也。今學其學者,三紀於茲矣,非徒得其門,所謂升堂入室者,子且無歉焉,於門人乎何有?”《譜》中改稱門人,緒山龍溪證之也。先生以濂溪“無欲故靜”之旨為聖學的傳,有言“辭受取與”為小事者,先生謂“此言最害事”。請告歸,過儀真,一病幾殆。同年項甌東念其貧困,有富人坐死,行賄萬金,待先生一言,先生辭之而去。已念富人罪不當死,囑恤刑生之,不令其知也。先世田宅,盡推以與庶弟,別架數楹,僅蔽風雨。尋為水漂沒,假寓田家。撫院馬森以其故所卻餽,先後數千金,復致之立室,先生不受。其門下搆正學堂以居之。將卒,問疾者入室,視如懸罄,曰:“何至一貧如此?”先生曰:“貧固自好。”故於龍溪諸子,會講近城市、勞官府,則痛切相規,謂“借開來之說,以責後車傳食之報,為賄賂公行、廉恥道喪者助之瀾也”。先生靜坐之外,經年出遊,求師問友,不擇方內方外,一節之長,必虛心咨請,如病者之待醫。士大夫體貌規格,黜棄殆盡,獨往獨來,累饑寒,經跋踄,重湖驚濤之險,逆旅誶詈之加,漠然無所芥蒂。或疑其不絕二氏。先生嘗閱《楞嚴》,得返聞之旨,覺此身在太虛,視聽若寄世外。見者驚其神采,先生自省曰:“誤入禪定矣。”其功遂輟。登衡岳絕頂,遇僧楚石,以外丹授之,先生曰:“吾無所事此也。”黃陂山人方與時自負得息心訣,謂:“聖學者亦須靜中恍見端倪始得。”先生與龍溪偕至黃陂習靜,龍溪先返,先生獨留,夜坐功夫愈密。自謂:“已入深山更深處,家書休遣雁來過。”蓋先生無處非學地,無人非學侶,同床各夢,豈二氏所能連染哉。耿天台謂先生為與時所欺,憤悔疽發,還家而夫人又殂,由是益恨與時。今觀其夜坐諸詩,皆得之黃陂者,一時之所證入,固非與時所可窺見,又何至以妻子一訣自動其心乎?可謂不知先生者矣。鄧定宇曰:“陽明必為聖學無疑,然及門之士,概多矛盾。其私淑而有得者,莫如念菴。”此定論也。
論學書
心之本體至善也,然無善之可執。所謂善者,自明白,自周徧,是知是,非知非,如此而已。不學而能,不慮而知,順之而已。惟於此上倚著為之,便是欲,便非本體,明白亦昏,周徧亦狹,是非亦錯,此非有大相懸隔,只落安排與不安排耳。孟子曰:“勿忘勿助。”助固欲速,忘豈無所用其心哉!必有所牽矣。故耳目口鼻四肢之欲,欲也;有安排者,亦欲也。畢竟安排起於有己,故欲只是一原,夫子所謂“閑邪”者,其謂是乎?
今之學者,以本體未復,必須博學以充之,然後無蔽。似周備矣,只恐捉摸想像牽己而從之,豈虛中安止之道?豈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者乎?譬之鑑然,去塵則明自復,未聞有定妍媸之形於補照之不及者也。故以是非之靈明為把柄,而不以所知之廣狹為是非,但求不失生意,如草木之區別,不必於同,或者以為得聖賢之正脈也。(以上《奉李谷平》)
古人所謂至者,非今之所謂不間斷者也。今之不間斷者,欲常記憶此事,常不遺忘而已。若古人者,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如四時錯行,如日月代明,是以知識推測、想像、模仿為間斷,蓋與今所云者,大有異矣。
全無伎倆,始見真才。
所謂良知者,至無而至有,無容假借,無事幫補,無可等待,自足焉者也。來書謂“無感而常樂”,此是良知本體,即是戒懼,即非放逸,即非蔽塞,不然便不應自知其樂若此矣。應而未嘗動,本體也,以其順應也。不得於心而有思者,亦本體也,以其澄然運用,而不容已者也。從而憧憧者,非本體也,以其動於外物者也。終夜以思,而未嘗涉於人為安排,未嘗雜以智識推測,庸何傷乎?但恐安排推測之不免,故須從事於學耳。學也者,學其出於良知而無所動焉者也。窮理者,窮此者也。自然條理,故曰“天理”,即所謂良知也。安排推測,非天理矣。(以上《答羅岳霽》)
真信得至善在我,不假外求,即時時刻刻、物物種種見在,不勞一毫安排布置。所謂“無邪”,原是不相粘著,不勞絕遣。所謂“敬”,原自不二不雜,齊莊中正,既不費力支持,即亦不見有歇腳時矣。何為不能時時習乎?(《答蕭仲敬》)
千古聖賢,功夫無二端。只病痛不起,即是本心。本心自完,不勞照管。覓心失心,求物理失物理,求良知失良知,知靜非靜,知動非動。一切拚下,直任本心,則色色種種,平鋪見在。但不起即無,病原無作,又何輟乎?故曰“道不遠人”,又曰“道心”。天道流行,豈容人力撐持幫助?有尋求,便屬知識,已非所謂“帝則”矣。
離卻意象,即無內外,忘內外,本心得矣。(以上《答陳豹谷》)
以為良知之外,尚有所謂“義理”者在,是猶未免於幫補湊合之病,其於自信不亦遠乎!見聞不與,獨任真誠,矢死以終,更無外想,自非豪傑,其孰能任此?(《與林澉山》)
良知有規矩而無樣式,有分曉而無意見,有主宰而無執著,有變化而無遷就,有渾厚而無鶻突,見好色自好,聞惡臭自惡,不思不勉,發自中節,天下達道,不外是矣。(《與夏太守》)
來諭“辭受取予,雖關行檢,看來亦小”。此言最害事。辭受取與,元關心術,本無大小。以此當天來事看,即堯、舜事業,亦是浮雲過目。若率吾真心而行,即一介不取與,亦是大道,非小事業,而大一介也,此心無物可尚故也。(《答戚南玄》)
學須靜中入手,然亦未可偏向此中躲閃過,凡難處與不欲之念,皆須察問從何來。若此間有承當不起,便是畏火之金,必是銅鉛錫鐵攙和,不得回互姑容,任其暫時云爾也。除此無下手誅責處,平日卻只是陪奉一種清閒自在,終非有根之樹,冒雪披風,乾柯折矣。(《與王有訓》)
大抵功夫未下手,即不知自己何病。又事未涉境,即病亦未甚害事。稍涉人事,乃知為病,又未知去病之方。蓋方任己,便欲回互,有回互則病乃是痛心處,豈肯割去?譬之浮躁,起於快意,有快意為之根,則浮躁之標末自現,欲去標末,當去其根。其根為吾之所回互,安能克哉?此其所以難也。(《答王西石》)
千古病痛,在入處防閒,到既入後,濯洗縱放,終非根論。周子無欲,程子定性,皆率指此。置身千仞,則坎蛙穴螺爭競,豈特不足以當吾一視;著腳泥淖,得片瓦拳石,皆性命視之,此根論大抵象也。到此識見既別,卻犯手入場,皆吾遊刃,老叟與群兒調戲,終不成憂其攪溷吾心。但防閒入處,非有高睨宇宙,狠斷俗情,未可容易承當也。(《答尹洞山》)
此中更不論如何,只血氣肯由心志,稍定貼己是有頭緒,不然是心逐氣走,非氣從心定也。(《與王有訓》)
欲之有無,獨知之地,隨發隨覺,顧未有主靜之功以察之耳。誠察之固有,不待乎外者,而凡考古證今,親師取友,皆所以為寡慾之事。不然今之博文者有矣,其不救於私妄之恣肆者何歟?故嘗以為欲希聖,必自無欲始,求無欲,必自靜始。(《答高白坪》)
某所嘗著力者,以無欲為主。辨欲之有無,以當下此心微微覺處為主,此覺處甚微,非志切與氣定,即不自見。(《答李二守》)
立行是孔門第一義,今之言不睹不聞者,亦是欲立行至精密處,非有二義也。凡事狀之萌,有作有止,而吾心之知,無斷無續。即事狀而應之,不涉放肆,可謂有依據矣,安知不入安排理道與打貼世情彌逢人意乎?即使無是數者,事已作何歸宿,此不謂虛過日月者哉?又況處事原屬此心,心有時而不存,即事亦有時而不謹,所謹者在人之可聞耳。因見聞而後有著力,此之謂為人,非君子反求諸己之學也。故戒慎於不睹不聞者,乃全吾忠實之本然,而不睹不聞即吾心之常知處。自其常知,不可以形求者,謂之不睹;自其常知,不可以言顯者,謂之不聞,固非窈冥之狀也。吾心之知,無時無息,即所謂事狀之萌,應亦無時不有。若諸念皆泯,炯然中存,亦即吾之一事。此處不令他意攙和,即是必有事焉,又何茫盪之足慮哉!(《答劉月川》)
《識仁篇》卻在識得仁體上提得極重,下雲與物同體,則是己私分毫攙和不得。己私不入,方為識得仁體,如此卻只是誠敬守之。中庸者,是此仁體,現在平實,不容加損,非調停其間而謂之中也。急迫求之,總成私意;調停其間,亦難依據。惟有己私不入,始於天命之性,方能覿體。蓋不入己私,處處皆屬天然之則故也。然此私意不入,何緣直與分解?何緣不少干涉?何緣斷絕?何緣泯忘?既非意氣可能承當,亦非言說便得通曉,此是吾人生死路頭,非別有巧法,日漸月摩,令彼消退,可以幾及也。(《答張浮峰》)
欲根不斷,常在世情上立腳,未是脫離得盡。如此根器,縱十分斂實,亦只是有此意思,非歸根也。(《與謝子貞》)
來教云:“良知非知覺之謂,然舍知覺無良知;良知即是主宰,而主宰淵寂,原無一物。”兄之精義,盡在於此。夫謂知覺即主宰,主宰即又淵寂,則是能淵寂亦即能主宰,能主宰亦即自能知覺矣,又何患於內外之二哉?今之不能主宰者,果知覺紛擾故耶?亦執著淵寂耶?其不淵寂者,非以知覺紛擾故耶?其果識淵寂者,可復容執著耶?自弟受病言之,全在知覺,則所以救其病者,舍淵寂無消除法矣。夫本體與功夫,固當合一,原頭與見在,終難盡同。弟平日持原頭本體之見解,遂一任知覺之流行,而於見在功夫之持行,不識淵寂之歸宿,是以終身轉換,卒無所成。兄謂弟“落在著到管帶”,弟實有之。在弟之意,以為但恐未識淵寂耳。若真識得,愈加著到,愈無執著,愈加照管,愈無掛帶。既曰“原無一物”矣,又何患執著之有無?可忘而忘,不待存而存,此是入悟語。然識得此處,即屬平常,不識得此處,即是弄玩精魄。去無可忘而忘,以其未嘗有存也。不待存而存,以其未嘗有忘也。無存無忘,此乃淵寂之極,正《莊子》“橫心所念,無非利害之境”。然彼則自不念利害,始自有次第矣。夫功夫與至極處,未可並論,何也?操存舍亡,夫子固已言之,非吾輩可以頃刻嘗試,遂自謂已得也。今之解良知者曰:“知無不良者也,欲致良知,即不可少有加於良知之外。”此其為說,亦何嘗不為精義,但不知幾微倏忽之際,便落見解。知果無不良矣,有不良者果孰為之?人品不齊,功力不等,未可盡以解縛語增它人之縱肆也。乃知致良知之致字,是先聖吃緊為人語。致上見得分明,即格物之義自具,固不必紛紜於章句字面之吻合,對證傳授言說之祖述發揮,而動多口也。來教云:“良知之體本虛,而萬物皆備。”物是良知凝聚融結出來的,可謂真實的當矣。如此則良知愈致,其凝聚融結愈備,良知愈虛,知覺愈精,此非合內外乎?既合內外,則凡能致虛者,其必能格物,而自不落內外見解。兄之勤懇諄復者,自可以相忘於無言矣。(《答王龍溪》)
靜中易收攝,動處便不然,此已是離本著境,更無別故,只是未有專心一意耳。(《與王以珍》)
白沙致虛之說,乃千古獨見,致知續起,體用不遺。今或有誤認猖狂以為廣大,又喜動作,名為心體,情慾縱恣,意見橫行,後生小子敢為高論,蔑視宋儒,妄自居擬,竊慮貽禍斯世不小也。(《與吳疏山》)
來教云:“學問大要在自識本心,庶功夫有下落。”此言誠是也。雖然,本心果易識哉!來教云:“心無定體,感無停機。凡可以致思著力者,感也,而所以出思發知者,不可得而指也。”謂“心有感而無寂”,是執事之識本心也。不肖驗之於心,則謂“心有定體,寂然不動”者是也:“時無定機,時動時靜”是也。心體惟其寂也,故雖出思發知,不可以見聞指。然其凝聚純一,淵默精深者,亦惟於著己近里者能默識之,亦不容以言指也,是謂“天下之至誠”。動應惟其有時也,故雖出思發知,莫不為感。然其或作或息,或行或止,或語或默,或視或瞑,萬有不齊,而機難預定,固未始有常也,是謂“天下之至神”。惟至誠者乃可以語至神,此《中庸》通篇意也。來教云:“欲於感前求寂,是謂畫蛇添足,欲於感中求寂,是謂騎驢覓驢。”不肖驗之於心,又皆有可言者。自其後念之未至,而吾寂然者未始不存,謂之“感前有寂”可也。自其今念之已行,而吾寂然者未始不存,謂之“感中有寂”可也。感有時而變易,而寂然者未始變易,感有萬殊,而寂然者惟一,此中與和,情與性,所由以名也。來教云:“學至於研幾,神矣。《易》曰:‘幾者動之微’。周子曰:‘動而未形,有無之間曰幾。’夫既曰動,則不可以言靜,聖人知幾,故動無不善也。”不肖驗之於心,又有大不然者。當吾心之動,機在倏忽,有與無俱未形也,斯時也,若何致力以為善惡之辨乎?且來教云:“感無停機。”是又以心為動體,不見所謂靜矣。夫感無停機,機無停運,頃刻之間,前機方微,後機將著,牽連不斷,微著相尋,不為乍起乍滅矣乎?是正所謂相左者也。竊詳《周易》與周子之旨,亦與來教稍異。《易》贊“知幾為神”,而以介石先之。朱子曰:“介如石,理素定也。”是素定者,非所謂寂然者乎?又曰“惟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而以惟深先之。朱子曰:“極深者,至精也;研幾者,至變也。”是精深者,非寂然者乎?周子言幾,必先以誠,故其言曰:“誠無為,幾善惡。”又曰:“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而後繼之以幾。夫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謂之神,故曰“應而妙”;不落有無者謂之幾,故曰“微而幽”。夫妙與幽不可為也,惟誠則精而明矣。蓋言吾心之感,似涉於有矣。然雖顯而實微,雖見而實隱,又近於無。以其有無不形,故謂之幾。“幾善惡”者,言惟幾故能辨善惡,猶雲“非幾即惡焉耳”。必常戒懼,常能寂然,而後不逐於動,是乃所謂“研幾”也。今之議者,鹹曰“寂然”矣,“無為”矣,又何戒懼之有?將以功夫皆屬於動,無所謂靜者,不知“無欲故靜”,周子立極之功也。“誠則無事,果確無難”,周子思誠之功也。“背非見,止非為,為不止”者,周子立靜之功也。假使知幾之說,如來教所云,是乃“聖門第一關頭”,何止略示其意於《易》之文,而周子亦不諄諄以告人耶?子思之傳《中庸》,使其功夫如來教所云,則必曰“戒慎”乎?其初可睹恐懼乎?其初可聞,何乃以不睹不聞為言,如今之謎語乎?惟其於不睹不聞而戒懼焉,則是所持者至微至隱,故凡念之動,皆能入微,而不至於有形;凡思之用,皆可通微,而不至於憧憧。如此乃謂之知幾,如此乃可以語神,亦謂之先幾之學,此其把柄端可識矣。今以戒懼疑於屬動,既失子思之本旨,又因戒懼而疑吾心無寂,則並《大易》、周子之旨而滅之。推原其故,大抵誤認良知為祟耳。今為良知之說者,曰:“知是知非,不可欺瞞者良知也。常令此知炯炯不昧,便是致吾心之良知。”雖然此言似矣,而實有辨也。夫孟子所言良知,指不學不慮當之,是知乃所以良也。知者感也,而所以為良者,非感也。《傳習錄》有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夫至善者非良乎?此陽明之本旨也。而今之言良知者,一切以知覺簸弄,終日精神,隨知流轉,無復有凝聚純一之時,此豈所謂不失赤子之心者乎?恐陽明公復出,不能不矯前言而易之以他辭也。洛村嘗問“獨知時有念否?”公答以“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自朝至暮,自少至老,更無無念之時。”蓋指用功而言,亦即所謂不失赤子之心,非浮漫流轉之謂也。今之學者,誤相援引,便指一切凡心,俱謂是念,實以遂其放縱恣肆之習。執事所見雖高,然大要以心屬感,似與此輩微覺相類。自未聞良知之說以前,諸公之學,頗多得力。自良知之說盛行,今二十餘年矣,後之得力較先進似或不勇,此豈無故耶?(《答陳明水》)
果能收斂翕聚,如嬰兒保護,自能孩笑,自能飲食,自能行走,豈容一毫人力安排。試於臨民時驗之,稍停詳妥貼,言動喜怒,自是不差;稍周章忽略,便有可悔。“從前為良知時時見在”一句誤卻,欠卻培養一段功夫,培養原屬收斂翕聚。甲辰夏,因靜坐十日,恍恍見得,又被“龍溪諸君”一句轉了。總為自家用功不深,內虛易搖也。孟子言“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由於“乍見”,言“平旦好惡與人相近”,由於“夜氣所息”,未嘗言“時時有是心”也。末後四端須擴而充之,自然火然泉達,可以保四海。夜氣苟得其養,無物不長。所以須養者,緣此心至易動故也。未嘗言“時時便可致用,皆可保四海也。”擴充不在四端後,卻在常無內交要譽惡聲之心,所謂以直養也。養是常息此心,常如夜之所息,如是則時時可似“乍見”與“平旦”時,此聖賢苦心語也。陽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擴養之意。良知良字,乃是發而中節之和。其所以良者,要非思為可及,所謂不慮而知,正提出本來頭面也。今卻盡以知覺發用處為良知,至又易致字為依字,則是只有發用無生聚矣。木常發榮必速槁,人常動用必速死,天地猶有閉藏,況於人乎?是故必有未發之中,方有發而中節之和;必有廓然大公,方有物來順應之感。平日作文字,只謾說過去,更不知未發與廓然處何在,如何用功?誠鶻突半生也。真擴養得,便是集義,自浩然不奪於外,此非一朝一夕可得。然一朝一夕,亦便小小有驗,但不足放乎四海。譬之操舟,舵不應手,不免橫撐、直駕,終是費力。時時培此,卻是最密地也。(《與尹道輿》)
朱子以不睹不聞屬靜,為未動念時;以獨屬動,為初動念時,故動靜交修。兄以不睹不聞之時,專屬念頭方動,又比朱子失卻一邊。不知所謂達之面目,發於政事,猶為不睹不聞時耶?否耶?豈無念時,遂無所謂戒慎恐懼耶?豈聖賢皆時時動念耶?
寂然者一矣,無先後中外矣。然對感而言,寂其先也。以發而言,寂在中也。
思固聖功之本,而周子以無思為言,是所以為思,誠也。思而無思,是謂研幾。
常令此心寂然無為,便是戒懼。其所不睹不聞言戒懼,在本體上便覺隔越。
《中庸》以慎獨為要。誠也,神也,幾也,獨也,一也,慎獨皆舉之矣。然須體周子分言之意。
常知幾,即是致知,即是存義,到成熟時,便是知止,得所止,則知至矣。
感無常,寂有常,寂其主也。周之靜,程之定,皆是物也。其曰“靜虛動直”,曰“靜定動定”,以時言也。時有動靜,寂無分於動靜,境有內外,寂無分於內外,然世之言無內外、無動靜者,多逐外而遺內,喜動而厭靜矣,是以析言之。
夫體能發用,用不離體,所謂體用一源也。今夫舟車譬則體也,往來於水陸則其用也,欲泥一源之語,而惡學者之主寂,是猶舍車舟而適江湖與康莊也,烏乎可!
陽明先生良知之教,本之《孟子》乍見入井、孩提愛敬、平旦好惡三者,以其皆有未發者存,故謂之良。朱子以為,良者,自然之謂是也。然以其一端之發見,而未能即復其本體,故言怵惕矣,必以擴充繼之;言好惡矣,必以長養繼之;言愛敬矣,必以達之天下繼之。孟子之意可見矣。先生得其意者也,故亦不以良知為足,而以致知為功。試以三言思之。其言充也,將即怵惕之已發者充之乎?將求之乍見之真乎?無亦不動於內交要譽惡聲之私己乎?其言養也,將即好惡之已發者養之乎?將求之平旦之氣乎?無亦不梏於旦晝所為矣乎?其言達也,將即愛敬之已發者達之乎?將不失孩提之心乎?無亦不涉於思慮矯強矣乎?終日之間,不動於私,不梏於為,不涉於思慮矯強,以是為致知之功,則其意為烏有不誠?而亦烏用以立誠二字附益之也?今也不然,但取足於知,而不原其所以良,故失養其端,而惟任其所以發,遂以見存之知,為事物之則,而不察理欲之混淆;以外交之物,為知覺之體,而不知物我之倒置。豈先生之本旨也?(以上《答項甌東》)
未感之前,寂未嘗增,非因無念無知而後有寂也。既感之後,寂未嘗減,非因有念有知而遂無寂也。此虛靈不昧之體,所謂至善,善惡對待者,不足以名之。知者,觸於感者也。念者,妙於應者也。知與念有斷續,而此寂無斷續,所謂感有萬殊,而寂者惟一是也。(《答郭平川》)
今之言良知者,惡聞靜之一言,以為良知該動靜、合內外,主於靜焉,偏矣。此恐執言而未盡其意也。夫良知該動靜、合內外,其統體也,吾之主靜,所以致之。蓋言學也,學必有所由而入,未有入室而不由戶者。苟入矣,雖謂良知本靜亦可也,雖謂致知為慎動亦可也,吾不能復無極之真者,孰為之乎?蓋動而後有不善,有欲而後有動,動於欲,而後有學,學者學其未動焉者也,學其未動而動斯善矣,動無動矣。(《答董蓉山》)
周子所謂主靜者,乃無極以來真脈絡。其自注云:“無欲故靜,是一切染不得,一切動不得,莊生所言混沌者近之,故能為立極種子。非就識情中認得箇幽閒暇逸者,便可替代為此物也。”指其立極處與天地合德則發育不窮,與日月合明則照應不遺,與四時合序則錯行不忒,與鬼神合吉凶則感應不爽。修此而忘安排,故謂之吉。悖此而費勞攘,故謂之凶。若識認幽閒暇逸,以為主靜,便與野狐禪相似,便是有欲。一切享用玩弄,安頓便宜,厭忽縱弛,隱忍狼狽之弊,紛然潛入,而不自覺。即使孤介清潔,自守一隅,亦不免於偏聽獨任,不足以倡率防檢,以濟天下之務,其與未知學者何異也?(《答門人》)
靠絲毫不得,才靠一言一念,即是規矩外。惟有識徥得規矩,時時游息其中,所謂終日對越在天也。識規矩不定,便有幫湊,便易和換。(《與王有訓》)
當極靜時,恍然覺吾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窮,有如長空雲氣流行,無有止極;有如大海魚龍變化,無有間隔。無內外可指,無動靜可分,上下四方,往古來今,渾成一片,所謂無在而無不在。吾之一身,乃其發竅,固非形質所能限也。是故縱吾之目而天地不滿於吾視,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於吾聽,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於吾思。古人往矣,其精神所極,即吾之精神,未嘗往也。否則,聞其行事,而能憬然憤然矣乎?四海遠矣,其疾痛相關,即吾之疾痛,未嘗遠也。否則,聞其患難,而能惻然衋然矣乎?是故感於親而為親焉,吾無分於親也,有分於吾與親,斯不親矣。感於民而為仁焉,吾無分於民也,有分於吾與民,斯不仁矣。感於物而為愛焉,吾無分於物也,有分於吾與物,斯不愛矣。是乃得之於天者,固然如是,而後可以配天也。故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同體也者,謂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與物而同為一體,則前所謂虛寂而能貫通,渾上下四方,往古來今,內外動靜而一之者也。若二氏者有見於己,無見於物,養一指而失其肩背,比於自賊其身者耳。諸儒辟二氏矣,猥瑣於掃除防檢之勤,而迷謬於統體該括之大,安於近小,而弗睹其全,矜其智慧型,而不適於用。譬之一家,不知承藉祖父之遺,光復門祚,而顧棲棲於一室,身口是計,其堂奧未窺,積聚未復,終無逃於樊遲細民之譏,則亦何以服二氏之心哉!
此學日入密處,紛紜轇轕中,自得泰然,不煩照應。“不煩照應”一語,雙老所極惡聞,卻是極用力,全體不相污染,乃有此景。如無為寇之念,縱百念縱橫,斷不須照應始無此念。明道“不須防檢,不待窮索,未嘗致纖毫之力”,意正如此。(以上《與蔣道林》)
以身在天地間負荷,即一切俗情,自難染污。(《答尹道輿》)
來書責弟不合良知外提出“知止”二字,而以為“良知無內外,無動靜,無先後,一以貫之,除此更無事,除此別無格物。”言語雖似條暢,只不知緣何便無分毫出入?操則存,舍則亡,非即良知而何?終日談本體,不說功夫,攙拈功夫,便指為外道,恐陽明先生復生,亦當攢眉也。(《寄王龍溪》)
來書“吾心全體大用,發見流行,雖昏壅之極,而自有昭明不泯之端。”此即陽明先生所謂良知。今時學者,指愚夫愚婦與聖人同處,乃其相傳妙訣也。曰“忠如”,即以此為本來端倪乎?是無容細微察識矣。若謂此中別有本來端倪,須察識而後稍見,則所謂全體大用,發見流行,又何如哉?且惻隱之端,須是逢赤子入井見之,平旦之氣,須於好惡與人相近見之,以此推端倪,似未有舍格物而言端倪者。如靜坐則清明和適,執事則精明安肅,居家則和柔愉婉,以此端倪而隨處得之,不知與來書所謂“拿此一物,看守在此,不今走作”者,又何以異?察識既不可緩,隨處又當理會,不知與所謂“靜息處玩其清明和適之體,則日用自有依據”,孰先孰後?為一為二乎?此處更無歇後語,更無訓釋語,始是真能明諸心,始是不落虛見。
靜中隱然有物,此即是心體不昧處。此處常作主宰,是一生不了雜念;一切放下,是千休千處;得感動時變換,是把促太緊,故有厭動之病。一屬操持,即入把捉,此處正好調停,求其至當,未可畏其難操持,並動靜皆作疑也。合併不來,只是未久,如服藥人,藥力未至,不須疑病淺深。
發與未發,《傳習錄》云:“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此兩句精細,可破紛紜之論。知寒覺暖,聖人與人一也,而知覺處,有千頭萬緒不同,未發所由辨也。故陽明先生曰:“當知未發之中,常人亦未能皆有。”蓋《中庸》未發,在慎獨後言知,學而後有未發之中,謂其能知未發之體而存之也。言先後固不得,言是一是二亦不得。
目之明為體,視為用,視處別有明在否?明與視何所斷際?若逐外為用,亦體非其體矣。
心,神物也,動物也,攝之固難,凝之尤難。象山立大之論,於凝聚處煞有地步。(以上《答萬日忠》)
內外兩忘,乃千古入聖祕密語。凡照應掃除,皆屬內境,安排酬應皆屬外境,二境了不相干,此心渾然中存,非所謂止其所乎?此非靜極,何以入悟。
二氏亦以靜入,至所語靜,卻是迥異。(以上《答李石麓》)
默默自修,真見時刻有不彀手處,時刻有不如人處,時刻只在自心內尋究虛靜根底安頓,不至出入,即有好商量矣。(《答王著久》)
三四年間,曾以“主靜”一言,為談良知者告,以為良知固出於稟受之自然,而未嘗泯滅,然欲得流行發見,常如孩提之時,必有致之之功,非經枯槁寂寞之後,一切退聽,而天理炯然,未易及此,陽明之龍場是也。學者舍龍場之懲創,而談晚年之熟化,譬之趨萬里者,不能蹈險出幽,而欲從容於九達之逵,豈止獵等而已哉!然聞之者惟恐失其師傳之語,而不究竟其師之入手何在,往往辨詰易生,徒多慨惜。(《寄謝高泉》)
良知兩字,乃陽明先生一生經驗而後得之,使發於心者,一舉所知不應,即非其本旨矣。當時遷就初學,令易入,不免指見在發用以為左券。至於自得,固未可以草草謬承。而因仍其說者,類藉口實,使人猖狂自恣,則失之又遠。(《寄張須野》)
至寶不宜輕弄,此丹家語也,然於此件頗相類,千古聖賢,只有收斂保聚法,不肯輕弄以至於死,故曰“兢兢業業,過了一生”。(《寄王龍溪》)
執事只欲主張良知常發,便於聖賢幾多凝聚處,盡與掃除解脫。夫心固常發,亦常不發,二者可倒一邊立說否?至謂“未發之中,竟從何處覓?”則立言亦太易矣。(《與錢緒山》)
旁午之中,吾御之者,轇轕紛紜,而為事物所勝,此即憧憧之思也。從容閒雅,而在事物之上,此即寂然之漸也。由憧憧而應之,必或至於錯謬;由寂然而應之,必自盡其條理,此即能寂與不能寂之驗。由一日而百年可知也。一日之間,無動無靜,皆由從容閒雅,進而至於澄然無事,未嘗有厭事之念,即此乃身心安著處。安著於此,不患明之不足於照矣。漸入細微,久而成熟,即為自得。明道不言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謂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夫必有事者,言乎心之常止於是;勿忘助者,言乎常止之無所增損;未嘗致纖毫之力者,言乎從容閒雅,又若未嘗有所事事。如此而後可以積久成熟,而入細微,蓋為學之彀率也。(《與徐大巡》)
心感事而為物,感之之中,須委曲盡道,乃是格物。理固在心,亦即在事,事不外心,理不外事,無二致也。近時執“心即理”一句,學者多至率意任情,而於仔細曲盡處,略不照管。既非所以致知,卻與“在格物”一句正相反,但後儒認理為格式見套,以至支離。若知事無內外,心無內外,理無內外,即格式見套,又皆在乎中,非全格去舊物,乃為精微也。(《答劉汝周》)
學有可以一言盡者,有不可以一言盡者。如此斂精神,並歸一處,常令凝聚,能為萬物萬事主宰,此可一言而盡,亦可以一息測識而悟。惟夫出入於酬應,牽引於情思,轉移於利害,纏固於計算,則微曖萬變,孔竅百出,非堅心苦志,持之歲月,萬死一生,莫能幾及也。(《與蕭雲皋》)
劉師泉素持玄虛,即今肯向里著己,收拾性命,正是好訊息。(《寄聶雙江》)
《易》言洗心,非為有染著;《易》言藏密,非為有滲漏。除卻洗心、藏密,更無功夫。十分發揮,乃是十分緊固,方是堯、舜兢業過一生處。《答唐一菴》
“無所存而自不忘”一句,說得太早。此最是毒藥,諸君一向用此為妙劑,如何自求不得,不見超身,何也?“執之則生機拂”一句,甚是。但容易為人開手,且吃苦過甚。“無妨操則存,舍則亡,孔子亦且”云云。操豈可已乎?愈操愈熟,斷不成便放開手。千古未有開手。“聖人懸崖撒手”,莊子有此言,吾儒方妄以目解,不知莊子所指何也?今有人到懸崖上撒手者乎?何獨在平時說撒手事?惟有時時收斂,務求不負此良知,庶幾樸實不落陷阱耳。(《與謝維世》)
來諭“知至誠正之外,非別有格。心意識之外,非別有物。天性之外,非別有知”。格物誠正是一時事,所謂不落言詮,故能出此言也。(《與友人》)
知縱肆,是良知;知不能,卻常自欺,是瞞良知。自知瞞良知,又是良知;形之紙筆,公然以為美談,是不肯致良知也。此病豈他人能醫耶?(《答門人》)
龍溪之學,久知其詳,不俟今日。然其講功夫,又卻是無功夫可用,故謂之“以良知致良知”,如道家“先天制後天”之意。其說實出陽明口授,大抵本之佛氏。翻《傳燈》諸書,其旨洞然。直是與吾儒“兢兢業業,必有事”一段,絕不相蒙,分明二人屬兩家風氣。(言陽明、龍溪各為一家。)今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持此應世,安得不至盪肆乎?(《與聶雙江》)
往時喜書象山“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毋貳爾心。戰戰兢兢,那有閒言時候”一段,龍溪在旁,輒欲更書他語,心頗疑之。每觀《六經》言學,必先兢業戒懼,乃知必有事焉,自是孔門家法。(《與謝高泉》)
來諭“凡應酬未盡,是良知本然條理,故於精神足時,太涉周旋,似有所加;到困憊後,便生厭心,似有所損。”此已說到良知本然條理,不可加、不可損處,但須於尋常言動處,識得此條理,方時時有辨別,又須於尋常中調習得熟,方處處有功夫。豈特遇人有厭心為有加損?即閒中快活處,亦皆有之。故精神如常,即應酬是格物;精神當養,即少事是格物。此是一事,不是兩事。(《答曾月塘》)
寧息處,非可以人力為;精明處,亦不可以人力為。不可以人力為,而後功夫至密而可久。(《與王塘南》)
謂良知與物無對,故謂之獨,誠是也。獨知之明,良知固不泯矣,卜度擬議,果皆良知矣乎?《中庸》言獨,而《注》增“獨知”二字,言良知者,因喜附之,或非子思意也。來諭謂“獨指天命之性”,言得之矣。知幾其神,幾者,動之微也;微者,道心,而謂有惡幾,可乎?故曰“動而未形,有無之間”,猶曰動而無動之雲也。而後人以念頭初動當之,遠矣。知此則幾前為二氏,幾後為五霸,而研幾者為動靜不偏。周子“幾善惡”之言,言惟幾,故別善惡,能知幾,非一念之善可能盡。吉之先見,蓋至善也,常以至善為主,是天命自主。常能慎獨,常依《中庸》,常服膺此一善,是謂先幾。如是而有失有過,其復而改,方不甚遠。若使兩物對待,去彼就此,豈所謂齋明,豈所謂擇善固執者乎?此宋儒傳失宗云然。象山先立乎大,固不若是勞擾也。(《與詹毅齋》)
自私二字,斷得二氏盡絕聖賢之道。當生而生,當死而死,致命遂志,殺身成仁,寧作此等見識。(《與凌洋山》)
此學靜中覺覿體用事極難,大約只於自心欺瞞不得處,當提醒作主,久久精明,便有別白處。若只將日用間應酬知解處,便謂是心體,此卻作主不定,有差,自救不來。何也?只尋得差不得處,始有見耳。(《與周學諭》)
《大學》絜矩,原從知止說來,卻不是無所本。能知止,方定靜安,然後善慮,善慮便能絜矩。故中無所倚,自然與物同體,自是絜矩。若只論絜矩,不問此心若何,即涉於倍奉媚世,牽己從人矣。
儒釋之辨,只吾儒言中與仁處,便自不同。堯、舜之中,孔門之仁,言雖不同,一則指無所倚,一則指渾然與物同體,無二物也。中無所倚,釋之“無住”若近之,至於兢業允執,茫不相似。渾然同物,與其“覺海圓澄”又大相遠。不揣其端緒,舉言句之吻合以為歸,失其宗矣。中無所倚,自然與物同體,得此氣象,守而弗失,乃吾儒終日行持處。延平於喜怒哀樂未發以前,觀其氣象,蓋使人反求者也。良知二字,一經指點,便易摸索,但不知與所謂無倚,所謂同體處,當下氣象若何,故往往易至冒認,非謂良知之外,復有中與仁也。
止處該括動靜,總攝內外,此止即萬物各得其所。若見物方絜,已屬支離。止則無倚,與物同體,便自能絜。今世與物酬應漠不相關,固不足以與此。有持萬物一體之說者,則又牽己從之,終日沉湎於世情,依阿附會,以為同體。不知本體淪喪,更無收攝安頓處,才拈定靜字面,即若傷我。不知無一物方能物物,吾心已化於物,安能運物哉?此處絲毫倒一邊不得。(以上《與劉仁山》)
兄嘗謂弟落意見,此真實語。凡見中有此用處,不應總屬意見。苟未逼真,慈湖之無意,亦竟見也。若有嚮往,不妨其致力之勤,到脫然處,又當別論。力未至而先為解脫,不已過憂乎。(《答王龍溪》)
除此真心作用,更無才力智巧。(《答胡正甫》)
莊子所謂外者不入,內者不出,吾儒知止地位,正與相等。即此不入不出處,便是定,即定處,便是吾人心體本然,便是性命所在。守此一意不散,漸進於純熟,萬物無足以撓之,入聖賢域中矣。(《與王少參》)
執著乃用功生疏所致,到純熟自當輕省,不可便生厭心。此處一有憎厭疑貳,便是邪魔作祟,絕不可放過也。
此心皎然無掩蔽時,便與聖人不甚異。於此不涉絲毫搖兀,亦無改變,亦無執著,亦無忽略,此便是學。只時時有保護處,不傷皎然處,將容體自正,言語自謹,嗜欲自節,善自行,惡自止,好名好貨各色自覺澹,以此看書,以此處友,精神自聚不散渙矣。(以上《答劉可賢》)
終日紛紛,不覺勞頓,緣動神而後有勞。神氣不動,即動應與靜中無有異境,此中虛而無物故也。
自處與處人,未動絲髮意,便自無事。稍涉動意,未有不應者,便是與物為敵。(《與王養明》)
即處事中便是學,此間稍有作惡處便是過,稍有執泥處便是過,所謂養心也在此,擴知也在此。此處功夫愈密,知覺愈精,而不受變於物,此之謂格物之學。若自家執泥作惡尚不覺,是謂不知痛癢,便是乾極好事,亦是有己之私。到得此心不作惡執泥,明鏡止水相似,發又中節,便是巽以出之。此間磨鍊得去,是謂時習。(《與劉可賢》)
虛實寂感內外,原是一件,言其無有不是,故謂之實,言其無少夾雜,故謂之虛;言其隨事能應,故謂之感;言其隨處無有,故謂之寂;以此自了,故謂之內;以此俱了,故謂之外,真無有分別者。但謂虛寂本體,常止不動,卻要善看。不然就本體說止,說不動,便能作梗,便不真虛寂矣。(《答杜道升》)
處處從小利害克治,便是克己實事,便是處生死成敗之根,亦不論有事無事。此處放過,更無是處。於克治知費力與濁亂,此是生熟安勉分限。不安分限,將下手實際,便欲並成德時論,此涉於比擬太過。不知功夫純熟,只在常明少昏,漸漸求進,到得成片段,卻真咽喉下能著刀。能下此刀,與一念一事,是非不同,卻是得先幾也。(《答曾於野》)
靜中如何便計較功效,只管久久見得此心有逐物有不逐物時,卻認不逐物時心為本,日間動作皆依不逐物之心照應,一逐物便當收回,愈久漸漸成熟。如此功夫,不知用多少日子方有定貼處,如何一兩日坐後,就要他定貼動作不差,豈有此理!陽明先生叫人依良知,不是依眼前知解的良知,是此心瞞不過處,即所謂不逐物之心也。靜中識認他,漸漸有可尋求耳。(《答羅生》)
來書未見有憤發改過之意,只是欲人相信,不得開口。(《答王龍溪》)
終日眼前俱是假人,無一分真實意,自我待之,終日俱是真人,無一分作偽意,如此便是有進步。(《寄劉少衡》)
凡習心混得去,皆緣日間太順適,未有操持,如舵工相似,終日看舵,便不至瞌睡,到得習熟,即身即舵,無有兩件。凡人學問真處,決定有操持,收束漸至其中,未有受用見成者。(《答歐陽文朝》)
自覺得力,只管做去,微覺有病,又須轉手。此件功夫,如引小兒,隨時遷就,執著不得。(《與杜道升》)
只是絲毫放過不得,時時與物無對,便是收斂功也。(《與胡正甫》)
孔門博文約禮之教,無非即人身心,納之規矩,固非為玄遠也。夫不誘之以規矩,而惟玄遠之務,是猶閉之門而談天衢,不可得也。(《與劉見川》)
作者簡介
黃宗羲(1610—1695),漢族,浙江紹興府餘姚縣人。字太沖,一字德冰,號南雷,別號梨洲老人、梨洲山人、藍水漁人、魚澄洞主、雙瀑院長、古藏室史臣等,學者稱梨洲先生。明末清初經學家、史學家、思想家、地理學家、天文歷算學家、教育家。“東林七君子”黃尊素長子。與顧炎武、王夫之並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與弟黃宗炎、黃宗會號稱“浙東三黃”;與顧炎武、方以智、王夫之、朱舜水並稱為“明末清初五大家”,亦有“中國思想啟蒙之父”之譽。與陝西李顒、直隸容城孫奇逢並稱“海內三大鴻儒”。黃宗羲學問極博,思想深邃,著作宏富,一生著述多至50餘種,300多卷,其中最為重要的有《明儒學案》《宋元學案》《明夷待訪錄》《孟子師說》《葬制或問》《破邪論》《思舊錄》《易學象數論》《明文海》《行朝錄》《今水經》《大統歷推法》《四明山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