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精神焦慮根植於畫家自身。羅索的畫友蓬托爾莫(Jacopo da Pontormo),性格古怪、害羞,最終將自己關在家裡,與外界隔絕幾個星期,甚至連朋友都不見。他敏感的素描《少女習作》充分地反映了他自己的性格,被畫者憂心忡忡地注視著眼前的空無,仿佛朦朧地回憶起某種精神創傷,希望完全從外部世界退縮到某個安全之所。
羅索和蓬托爾莫的風格在本質上是反古典的,代表了手法主義時期的第一個階段,很快為他的另一個側面所取代。在這個階段,藝術家不再描繪心靈的騷亂,更注重畫面本身的形式變化。它並不公然地對抗古典傳統,也較少講究主觀情感,但在本質上仍然偏離了文藝復興盛期那種自信而穩健的風格。帕米爾賈尼諾(Parmigianio)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in a Convex Mirror)代表了這種傾向。從畫中可見,這位藝術家的外表和藹可親,打扮講究,畫面籠罩著精妙的萊奧納爾多式朦朧感。人物的變形,並非是隨意的,而是有意的。其實,這變形乃是整幅畫的主題。這幅畫記錄了畫家在凸透鏡中反射出來的形象。前輩畫家曾利用鏡子幫助他們觀察,如凡·艾克(Javn van Eyck)曾通過鏡子檢驗形象,以消除變形,同時他還利用鏡像直接反映畫中的同一場面,以增加畫面的見證真實性。帕米爾賈尼諾為什麼如此熱衷於畫透過鏡子所見的自畫像呢?他意在用鏡子取代繪畫,他的畫其實是畫在他特意準備的凸透板上的,以使它看起來就像一面凸透鏡。他也許想以此證明,世上並不存在唯一準確的現實,變形其實就跟事務的正常形態一樣自然天成。然而,他這種科學的超然態度很快走向了另一極端。帕爾米賈尼諾和拉斐爾、喬爾喬內(Giorgione)一樣,是短命的畫家。瓦薩里在《名人傳》中曾記錄,在帕爾米賈尼諾生命結束之前,他對鍊金術著迷,整天沉醉於其中,竟忘了清理自己,“鬍子滿面,長發過肩,心不在焉,簡直成了一個野人。”與衣裝講究的自畫像中的畫家判若二人。
帕爾米賈尼諾曾在羅馬住過數年,從羅馬回到故鄉帕爾馬不久,創作了他的名畫《長脖子聖母》(Madonna with the Long Neck)。在羅馬,他必定認真研究過拉斐爾的作品,在《長脖子聖母》中,我們可以感覺到拉斐爾般的優美韻味,但他將拉斐爾式生母轉化為新的類型。猶如象牙一般光滑的拉長了的四肢,有氣無力,象徵著一種美的理想,它與自然的距離,如同拜占庭人物與自然一樣遙遠。人物場景也是隨意構築的,一排巨大的圓柱,毫無目的地占據畫面的中景,前面站著一位與圓柱不成比例的先知人物。整幅畫作絲毫沒有文藝復興時期提出的自然和理性等古典價值,而畫家似乎故意要打亂我們的期待,阻止我們用日常經驗的標準去衡量畫中的一切。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能夠理解手法主義的含義了,它主要指一種“人為”的風格。“人為的”是一個中性詞,而它的貶義就是“矯揉造作”了。然而,《長脖子聖母》是用明顯的“人為”風格表現了一種超凡入聖的完美視像,他那冰冷的嫵媚,其感人的力量,不亞於羅索的暴力。
手法主義藝術的精美,在一定程度上復興了中世紀藝術的圖案化傳統,布龍齊諾(Bronzino)的《托萊多的埃莉諾和他兒子喬凡尼·德·梅迪奇》(Eleanora of Toledo and Giovanni de' Medici)就是典型的例子。首先映入我們眼帘的是畫中人優美而繁複的服飾圖案,而這華貴的衣飾上面的被畫者頭像,沒有表情,宛如一尊優美光滑的瓷像,沒有個性和母愛的親切感,僅僅作為優越的等級社會成員的象徵。因此,手法主義藝術特別吻合某些王公貴族的趣味,托斯卡尼的大公極為讚賞這種風格,法王弗朗西斯一世也是如此。手法主義很快蔚然成為一種國際風格,一如哥德式藝術。
在廷托雷托之後,威尼斯最重要的畫家是委羅內塞(Paolo Veronese)。這兩位畫家的風格截然不同。但兩者都是公眾心目中的明星。委羅內塞的代表作品是《在利未家中的耶穌》(Christ in the House of Levi),表現的題材與廷托雷托的《最後的晚餐》相同,但表現手法和畫面意境完全不同。首先,廷托雷托將畫面中的人物捲入了一種躁動混亂的場面,使我們一時看不清畫面的細節。它像貝多芬的交響曲,把我們的情緒一下子帶入高潮,而委羅內塞恢復了畫面的平靜,意在讓我們心平氣和地參與畫中活動,認清周圍的人的一舉一動。在他的畫中,沒有任何超越自然的東西的跡象。乍一看,這幅畫好像是文藝復興盛期的作品,落後時代半個世紀。仔細觀察,這幅畫缺少文藝復興盛期藝術所強調的關於人的理想觀念。委羅內塞畫了一場華筵,一場可飽眼福的盛宴,絲毫無意表現“人是靈魂的意圖”。我們弄不清他原意描繪的是哪個基督生平事跡。這幅畫引起了教會的反感,有人狀告他在畫中加入“小丑和其他粗俗而愚蠢的東西”,有褻瀆神聖事物之嫌。在他被召到法庭上受審時,他才給這幅畫取了現在的名字。韋羅內塞否認對他的指控,堅持說自己有權描繪直接源於生活的細節,不論這些細節有多么“不恰當”,他都有權這樣做。韋羅內塞並不看重繪畫的題材,因為,他相信整個可見世界是畫家的表現範圍,在這個範圍中,他只承認一個權威,那就是他的感官,他的眼睛,而其他一切權威都應拒之門外。這個驚世駭俗的觀點,當然會受到韋羅內塞時代的激烈反對,一直要到19世紀,人們才接受了它,印象主義畫家們也迫不及待地打出科雷喬式口號,要到戶外去畫他們的眼睛之所見。在這一方面,科雷喬可以說是西方現實主義藝術的先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