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過年了,俺卻第一次出遠門,要到男人打工的大城市看看。男人前年正月初六就出門,死坎腦殼的也不曉得給個音信,餓呢飽呢,胖呢瘦呢,死呢活呢,屁都不放一個,只是沒斷了往家寄錢,一百兩百,三百五百的,叫俺不要虧了兒子。兒子屬狗,翻過農曆年六歲了,記不得他爸是哪個。
俺確信能夠找到男人。匯款單上的地址,俺都記熟了。一路上,俺沒有想其它更重要的事,只是生就了一個閃念:男人五大三粗牛一樣,三年沒個女人在身子底下,他夜裡咋熬得住?
在男人每次寄錢的那個郵局,一位坐在玻璃窗裡面的胖大姐朝我鱉著嘴,綠青蛙一樣,鱉一陣說:“附近有個小煤窯,塌了,挖出來幾個人,面目都分不清了。去看看吧,說不定你男人就在裡邊。”俺說:“放屁的話!你男人才在裡邊呢!”綠大姐的臉色更見得綠了,看樣子她還沒有男人,不曉得男人對於女人的重要。
提著心尖子跑了七八里路找到小煤窯,聽見女人的號哭,看見血湯湯的幾具屍體,俺大聲地喊男人的名字。男人那么老實巴交的,俺不同意,他不敢去死,就是不小心死了,俺也要把他喊轉來。因此俺不停地喊,把風喊了扯得松垮垮的,把雪喊了凝得緊密密的。
好象有一個人來勸俺,扯了一下俺的袖子。俺把他推翻在地,他爬起來還勸,黑得分不清上下左右的臉,被破棉帽子蓋住一大半。俺看了他一眼,說:“你是誰?你咋沒死?”他說:“我是你男人……”俺一把掀掉他的帽子看了一眼,“我的媽呀!”就軟了下去……
岩邊上搭了一溜串牲口棚一樣的小房子。
男人扛著俺走到其中一間的門口,踢開門貓著腰進去。一條內褲在俺臉上颳了一下。
男人把俺扔到臭哄哄的地鋪上,傻站著勻氣,結果還是粗茬茬地說:“我,我回不去了。”
俺不想聽,只要人沒死,啥事都好說,“俺還以為你死了呢,餵了狗了呢。”
男人臉是黑的,屋裡也是黑的,沒想到聲音還要黑一些,“死了倒好。我沒死,人家替我去死了。我回不去了。”
俺撐起來坐靠在木板上正要罵人,鋪那頭一個女人幫俺罵開了:“你死坎腦殼的倒好喲!說走一蹬腳就走了,雞煩狗厭的事都不管了,叫我們孤兒寡母的咋搞喲——天哪!”
男人被彈簧控制一樣,一下子彈到那女人身邊,用唱的腔調說:“你是我的花花——山上麻柳葉,我是你的瓜瓜——山上麻柳葉。”還用手在摸她的耳朵。
俺象看電影。電影裡也沒有這號的怪事哈。那女人聽俺的男人唱了三遍才不罵,悄悄隱隱地睡了,還打著鼾。
俺跳起來一把揪住男人往外拖。內褲碰了俺的頭,俺把氣潑到男人身上,“死坎腦殼的,老娘今晚要把你吃了!”
門一開,俺猛見門當口幾個人,鬼影子一樣飄散,煤窯邊風陡峭峭的,火堆急得貓咬了一樣,呼呼地搖。
俺也不怕啥,沖男人說:“你個挨千刀的,你要把老娘的心子急成肚子是不是?老娘在屋裡急你想你枕頭都哭腫啊,你倒好,養起野女人了!”
男人開始還乖馴馴的任俺罵,腦殼垮到褲襠里,可一聽俺說野女人,他怵地一下硬起了,偏著脖子說:“你!你媽的逼!人家的男人替我去填了煤窯,都急瘋了,你還罵人家,你要遭雷打!”
俺驚呆了。男人從來不敢跟俺回嘴,現在居然罵俺來了。恰好屋裡的電燈黃黃地燃了,俺看見男人炭黑的臉上兩串淚蛋子,飽滿而堅硬。
囫圇了大半夜,男人摸都沒有摸俺一把,倒是彈簧一樣過來過去地哄瘋女人,又細心又體貼。床也不挨,在獨凳子上熬乾夜。
俺不信男人不想壓我。在家的時候,他和俺做那事從不隔夜,有時白天也忍不住,頂了門在床上抱俺壓俺,蠻勁大得牛樣的。
俺用腳勾他,他不理。俺乾脆一把插進他褲襠里使勁捏,往地鋪上拖,他嘴角一抖一抖的,突然就狠狠地壓住俺的身子,把俺的小褲扯開了花。開始俺叫他整得一股一股的疼,後來好一點,俺正在要死要活的時候,瘋女人就啊地一聲哭起來,男人頓時遭霜打一樣軟了。
第二天男人出去辦事,叫俺幫他照顧瘋女人,俺生命里第一次讓男人命令了,心裡很不服,奇怪的是俺竟沒有反抗。俺仔細看了看瘋女人,她雖然目光呆滯,卻還是細皮嫩肉的,比俺長相好了十倍。俺不理她,聽隨她啊啊啊地亂叫,心裡恨恨地說,你瘋吧,死吧,俺的男人就是俺的男人,你就是仙女也是個瘋子,俺男人你別想。後來她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用頭在木牆上亂碰,“短命的呀”、“莫良心的呀!”嚎得差點勻不上氣來。俺慌了,學男人的樣子摸她的耳朵,唱“你是我的花花……我是你的瓜瓜”。男人回來的時候,俺累得出了幾身汗。
男人手裡抱了一個木匣子。俺在電影裡看過,那是裝死人骨灰用的盒盒。男人把漆黑的盒盒放到桌子上,腦殼咚地耷到盒子上,合含混混地說:“兄弟呀,兄弟呀,死的咋不是我……”
一連三四天,男人哭兮兮地跑礦上,跑醫院,終於用小拖車把女瘋子送到一個正規醫院。錢不夠,男人皺著眉頭對俺說:“明天,我下井。”俺把帶去的錢塞到他手裡,說:“你敢!俺去賣人,也不許你再去下井!”聽俺說“賣人”兩個字,男人就象黑臉鬥神一樣瞪圓雙眼,朝俺吼:“除非我死了!除非我死了!”捏著俺給的錢,急急忙忙往醫院去了。
一個人在屋裡,莫名其妙地發慌,於是去串門,找人說話。言談中俺曉得了,男人的“兄弟”是四川人,因精於算計,綽號叫“會計”,一直跟俺的男人同住。今年春季的時候,“會計”把女人帶出來,兩條男人和一個女人住在一間小屋裡,女人又長得俊,成了遠近的新聞焦點,晚上常有人到門口偷聽偷看。於是俺男人上半夜在門口把風,裡面女人殺豬一樣叫喚。完了還唱,好象是川北山歌,“你是我的花花——山上麻柳葉,我是你的瓜瓜——山上麻柳葉”。時間久了,“會計”對俺男人說:“辛苦你了。想啵?”俺男人搖頭。又問:“想女人啵?”還是搖頭。“會計”一笑,“想的很的話,做吧,咱倆兄弟,有福同享。”俺男人做沒做,鬼曉得。但“會計”是個陽痿,硬不起,卻叫他女人說漏了嘴,成了公開的秘密。
女人叫啥名字?
叫什麼花。“會計”有時喊花花,肉麻不肉麻。
“會計”男人咋死的呢?
哎!說來話長。礦上有個講究,下井之前不能碰女人。“會計”出事前一天晚上,沒人在門口把風,於是有人將裡面的聲音細細聽了去。先是木板牆搖晃,然後是女人在叫,慘烈得死去活來,持續了三袋煙的工夫,才安頓下來。聽的人正要走,“會計”說話了,“兄弟你真行。抵我三個人喲。”又說,“明天你就不要下井了,我替你,班錢還是你的。”第二天窯子就塌了,“會計”被掏出來只剩幾跟骨頭了。
那個什麼花的病情居然有了好轉。男人興奮得甚至跑去澡堂子洗了個澡,還專門理了頭,瘋瘋火火地回到小屋裡來按俺。俺推開他,冷冷地問他:“說,跟那個女人做過幾回?”他愣了一陣,又湊過來扯俺。俺踢他,還問:“幾回?”他埋頭說:“天地良心,一回。”俺一下子把他按到鋪上,也不怕冷,脫光身子就和他做,邊做邊說:“莫啥,莫啥,俺在家也和野老公偷,圈棚里,柴房裡,溝灣里……”男人把俺掀下去,啪地抽了俺一耳光,突然小孩子一樣朗聲哭起來,哭完了說:“我去死,我去死,死的咋不是我喲!”
沒輪到俺男人死,有人先死了。
一個人撞進門裡來,也不顧俺和男人光著身子,結結巴巴地說:“拐了拐了!可惜那多錢扔進了水裡。從窗子上跳下來,比她男人還慘。可惜你那多錢了啊!”男人反倒不慌,慢慢穿好衣服,木然隨那人走了。俺扯了條被子圍在身上,跌跌撞撞地追出去。俺不能沒有男人。
進醫院大門,俺突然想到一條計策。俺男人是個軟心子人,俺不裝瘋,俺可以裝病,俺一病,他就只想著俺了。後來俺後悔得要死,當時俺忘了,男人一分錢都沒有,而且好幾天沒吃一口飯。
替那個什麼花收屍,警察在她包里發現了一張紙和一些錢。紙上扭扭歪歪寫著兩排字:“兄弟你是好人,你媳婦也是……壞人去死,你們好好的活……錢是你的。”俺男人跪在地上舉手向天,花呀兄弟呀地喊,喊得天都變了顏色。
晚上他不理俺。俺病了,抱著頭滾來爬去,他照樣不理,象丟了魂。第二天一早,他抱著個骨灰盒往礦上去,找領導,話沒幾句,揭開盒子,領導們才發現他取出了一個炸藥包。雖然炸藥包沒響,但俺男人還是叫警察帶走了。
俺在車子後頭哭呀追呀,車子竟停住了。俺跑攏,男人望著天邊對俺說:“壞人去死,你們好好的活……”俺說:“俺沒有野老公也沒有病,俺騙你,俺怕你不回去!”男人嗡著鼻子說:“花呀!我也騙你了。我一共做了三回。可我咋就看成是自家的花了呢?”車子在灰塵里消失了,俺欲哭無淚。在家的時候,男人一直是把俺喊花花的。
俺打聽好地址,把“兄弟”兩口子遠遠地送回川北一個小縣。俺知道,男人也會這么做的。
再回去找男人,俺四處打聽,可沒有人能告訴俺。
臘月二十七了,俺只好往家趕,俺不能虧了男人的兒子。一路上俺堅定地想,俺不同意,男人他不敢出事,就是有個十年八年的,俺和兒子都要把他等回來。俺是你的花花呀,娃是你的瓜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