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名稱】復吳南屏書
【體裁】散文
【年代】清代
作品原文
三月初旬,奉覆一函,想已達覽。旋接上年臘月惠書,並大著詩文全集各五十部,就審履祺康勝[1],無任企仰[2]。
大集古文敬讀一過,現昔年僅見零篇斷幅者,尤為卓絕。大抵節節頓挫,不矜奇辭奧句[3],而字字若履危石而下,落紙乃遲重絕倫[4]。其中閒適之文,清曠自怡,蕭然物外,如《說釣》、《雜說》、《程日新傳》、《屠禹甸序》之類,若翱翔於雲表,俯視而有至樂。國藩嘗好讀陶公及韋、白、蘇、陸閒適之詩[5],觀其博攬物態,逸趣橫生,栩栩焉神愉而體輕,令人慾棄百事而從之游。而惜古文家少此恬適之一種,獨柳子厚山水記[6],破空而游,井物我而納諸大適之域[7],非他家所可及,今乃於尊集數數遘之[8]。故編中雖兼眾長,而仆視此等尤高也。
與歐陽筱岑書中[9],論及桐城文派,不右劉、姚[10],至比姚氏於呂居仁[11],譏評得無少過[12]?劉氏城非有過絕輩流之詣,姚氏則深造自得,詞旨淵雅,其文為世所稱誦者,如《莊子章文庫》、《禮箋序》、《覆張君書》、《覆蔣松如書》、《與孔?約論禘祭書》、《贈?約假歸序》、《贈錢獻之爭》、《朱竹君傳》、《儀鄭堂記》、《〈南園詩存〉序》、《綿莊文集序》等篇,皆義精而詞俊,夐絕塵表[13]。其不厭人意者[14],惜少雄直之氣,驅邁之勢,姚氏固有偏於陰柔之說[15],又嘗自謝為才弱矣。其論文亦多詣極之語[16],國史稱其有古人所未嘗言,鼐獨抉其微發其蘊。亟頓稱海峰[17],不免阿於私好。要之方氏以後,惜抱固當為百年正宗[18],未可與海峰同類而並薄之也。淺謬之見,惟希裁正。
國藩回任江表[19],眴逾半年[20],轄境敉平[21],雨澤沾足,歲事可望豐稔。惟是精力日衰,前發疝氣[22],雖已痊癒,目光濛霧,無術挽回。吏治兵事,均未能悉心料理,深為愧悚。吾鄉會匪竊發,益陽、龍陽等城[23],相繼被擾。此輩遊蕩無業,常見逐風塵而得逞,湘省年年發難,剿之而不畏,撫之而無術,縱使十次速滅,而設有一次遷延,則桑梓之患[24],不堪構想,殊以為慮。
作品注釋
三月上旬,曾敬復一封信,想必已經收閱了.不久便接到您去年十二月的來信,以及大作詩文全集各五十卷,因此得知您健康平安,不勝羨慕。
大作中的古文拜讀了一追,比起以前只能看到的單篇短文,更感到卓越。大體上說,文章處處頓挫多變,不賣弄詭奇的辭彙和深奧的語句,而字字又像踩著危石而下步,落到紙面上卻沉穩有力、無與倫比。其中閒適一類的文章,清新曠達,灑脫歡悅,超然世外,如《說釣》 、《雜說》 、《程日新傳》 、《屠禹甸序》 這類文章,好像翱翔在雲外,俯視塵世而享有最大的歡樂。我曹經愛讀陶淵明和韋應物、白居易、蘇軾、陸游的閒適詩,看他們廣泛採擷人情物態、行文飄逸,妙趣橫生,讀來不禁神情喜悅而渾身輕鬆,讓人想拋棄世事而追隨他們去交遊。但是可惜寫古文的作家缺少這種恬淡閒適,只有柳宗元的山水行記,破天荒地漫遊於此等境界,把外物和自我一起納入極為理想的境域,這不是其他作家所能做到的,可現在我在您的大作中卻常常能看到這種文章。所以大作歲兼善眾長,但我卻格外看重這類文章。
您再給歐陽筱岑的信中,談到桐城派時,不推重劉大概、姚鼐,甚至將姚氏比作(標榜派別的)呂居仁,如此批評是否稍為過分?劉氏當然確沒有超過同輩作家的成就,但姚氏確造詣深厚,自成一家,文辭典雅,意旨精深,他的那些被世人所稱讚的文章,像《莊子章文庫》 、《禮箋序》 、《覆張君書》 、《覆蔣松如書》 、《與孔約論諦祭書》 、《贈約假歸序》 、《贈錢獻之爭》 、《朱竹君傳》 、《儀鄭堂記》 、《〈南園詩存〉序》 、《錦莊文集序》 等篇,都義理精當而文詞俊秀,超世絕俗。他的文章不大令人滿意的地方,在於可惜缺少雄健的風格、豪邁的氣勢。姚氏本來就有偏重陰柔的見解,又曾自己謙虛說才氣薄弱。他評論古文也有很多極為精闢的說法,本朝的史官稱他在古人所從未談到的地方,獨能發微探真。只是他一再稱讚劉大傀,這不免是出於私人交情的偏愛。總之,方苞以後,姚鼐確實應當是百年來的正宗大家,不能和劉大櫆列為同等而都加以輕視。這是我個人的淺見,敬請指正。
我返任江南,轉眼已過半年,轄區之內太平安寧,雨水充沛,今年可望莊稼豐收.只是我個人精力日漸衰微,前不久病氣發作,雖然已經痊癒,但視力模糊,無法恢復。政務管理和軍隊事務,我都不能盡心料理,深深地付此感到愧懼。我們家鄉有匪寇團伙在暗中活動,益陽、龍陽等城,接連受到騷擾,這夥人四處遊蕩,沒有職業,常想找機會興風作浪。湖南省年年動亂,征剿他們,他們不害怕;安撫他們,有沒有什麼辦法。即使十次迅速消滅了他們,但如果有一次遲緩拖延,那么家鄉的災禍便不堪構想,我為此而特別憂慮.
[1]審:詳知,明悉。履祺:福祿吉祥。履,福祿。康勝:健康安吉。
[2]無任:不勝。
[3]矜:自以為能,自誇。
[4]遲重:遲緩穩重。比喻遣辭造句從容沉著。
[5]陶公:晉代詩人陶淵明。韋:唐詩人韋應物。白:唐詩人李白。蘇:宋代文學家蘇軾。陸:宋代文學家陸游。
[6]柳子厚:唐代古文運動的代表人物
柳宗元。山水記:指柳宗元著名的山水遊記,如《永州八記》等。
[7]大適:極為暢快自由。
[8]遘(gòu):遇。
[9]歐陽筱岑:曾國藩、吳敏樹的友人。歐陽曾把吳寫給自己的信寄曾國藩一閱。
[10]不右:不推崇。右,尊崇。劉、姚:桐城文派的代表人物劉大櫆、姚鼐。
[11]呂居仁:呂本中,字居仁,南宋詩人,是
黃庭堅之後的江西詩派人物,曾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吳敏樹在給歐陽筱岑的信中曾把桐城派和江西詩派相比較,不主張立派別;又把姚鼐比作成就影響不及黃庭堅的呂本中,所以曾國藩要寫信爭辯。
[12]得無:莫非,豈不是。比較委婉的詰問。
[13]夐:通“迥”,遠。
[14]厭:飽。引申為心服,滿意。
[15]陰柔:此指文章風格,見《覆魯絜非書》。
[16]詣極:至極,精深獨到。
[17]亟(qì):屢次。海峰:劉大櫆號海峰。
[18]惜抱:姚鼐室名惜抱軒,故稱其為惜抱先生。
[19]江表:指長江以南地區。1860年(
鹹豐十年),曾國藩任兩江總督,統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
[20]眴:同“瞬”,眨眼的功夫。
[21]敉(mǐ):安撫,安定。
[22]疝(shàn)氣:中醫學病名,俗稱小腸氣。
[23]益陽:縣名,屬湖南。龍陽:舊縣名,今湖南漢壽縣。
[24]桑梓:桑和梓是古代家宅旁常栽的樹木,後用作故鄉的代稱。
作品鑑賞
這封回信可與吳敏樹的《己未上曾侍郎書》同看,論文講學是兩人通信的基本內容。文中高度稱許了吳的文章,又與吳的觀點針鋒相對,堅持對桐城派代表人物姚鼐的回護,推崇姚鼐為文章百年正宗。此時作者因鎮壓太平軍升任兩江總督,信尾還流露了力不從心之感。
作者介紹
曾國藩(1811—1872),字滌生,湖南湘鄉人,道光進士。1853年初(鹹豐二年末),以吏部侍郎身份在湖南辦團練,後擴編為湘軍,殘酷鎮壓太平軍,被清廷視為“同治中興”的功臣,並因此以大學士任兩江總督、直隸總督等。死後諡文正。為文推崇姚鼐,早年在京師曾攀附梅曾亮,並與朱琦、王拯、吳敏樹等桐子城派人物相往來。後以桐城派為號召,網羅人材。吳汝綸、張裕釗、薛福成、黎庶昌等都曾充其幕僚,並以曾門弟子相稱。著有《曾文正公詩文集》。編有《經史百家雜鈔》、《十八家詩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