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王太常[1],越人[2]。總角時,晝臥榻上。忽陰晦,巨霆暴作[3],一物大於貓,來伏身下,展轉不離。移時晴霽,物即徑出。視之,非貓,始怖,隔房呼兄。兄聞,喜曰:“弟必大貴,此狐來避雷霆劫也。”後果少年登進士,以縣令入為侍御[4]。生一子,名元豐,絕痴,十六歲不能知牝牡[5],因而鄉黨無與為婚[6]。王憂之。適有婦人率少女登門,自請為婦。視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問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與議聘金。曰:“是從我糠覈不得飽[7],一旦置身廣廈,役婢僕,厭膏粱[8],彼意適,我願慰矣,豈賣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悅,優厚之。婦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囑曰:“此爾翁姑[9],奉侍宜謹。我大忙,且去,三數日當復來。”王命仆馬送之。婦言:“里巷不遠,無煩多事。”遂出門去。小翠殊不悲戀,便即奩中翻取花樣[10]。夫人亦愛樂之。
數日,婦不至。以居里問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別院,使夫婦成禮。諸戚聞拾得貪家兒作新婦,共笑姍之[11];見女皆驚,群議始息。女又甚慧,能窺翁姑喜怒。王公夫婦,寵惜過於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 子痴[12];而女殊歡笑,不為嫌。第善謔[13],刺布作圓[14],蹋蹴為笑。著小皮靴,蹴去數十步[15],紿公子奔拾之[16],公子及婢恆流汗相屬。一日,王偶過,圓訇然來[17],直中面目。女與婢俱斂跡去[18],公子猶踴躍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責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19]。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塗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見之,怒甚,呼女垢罵。女倚幾弄帶,不懼,亦不言。夫人無奈之,因杖其子[20]。元豐大號,女始色變,屈膝乞宥[21]。夫人怒頓解,釋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撲衣上塵,拭眼淚,摩挲杖痕,餌以棗栗。公子乃收涕以忻[22]。女闔庭戶,復裝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23];己乃艷服,束細腰,婆娑作帳下舞[24];或髻插雉尾,撥琵琶,丁丁縷縷然[25],喧笑一室,日以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過責婦;即微聞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給諫者[26],相隔十餘戶,然素不相能[27]。時值三年大計吏[28],忌公握河南道篆[29],思中傷之。公知其謀,憂慮無所為計。一夕,早寢。女冠帶,飾冢宰狀[30],剪素絲作濃髭[31],又以青衣飾兩婢為虞候[32],竊跨廄馬而出[33],戲云:“將謁王先生。”馳至給諫之門.,即又鞭撾從人,大言曰:“我謁侍御王[34],寧謁給諫王耶[35]!”回轡而歸[36]。比至家門,門者誤以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為子婦之戲。怒甚,謂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37],反以閨閣之醜,登門而告之。余禍不遠矣!”夫人怒,奔女室,詬讓之[38]。女惟憨笑,並不一置詞。撻之,不忍;出之[39],則無家:夫妻懊怨,終夜不寢。時冢宰某公赫甚,其儀采服從[40],與女偽裝無少殊別,王給諫亦誤為真。屢偵公門,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與公有陰謀。次日早朝,見而問曰:“夜,相公至君家耶[41]?”公疑其相譏,慚言唯唯,不甚響答。給諫愈疑,謀遂寢[42],由此益交歡公。公探知其情,竊喜,而陰囑夫人,勸女改行[43];女笑應之。
逾歲,首相免[44],適有以私函致公者,誤投給諫。給諫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萬金[45],公拒之。給諫自詣公所。公覓巾袍[46],並不可得;給諫伺候久,怒公慢,憤將行。忽見公子袞衣旒冕[47],有女子自門內推之以出,大駭。已而笑撫之,脫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則客去遠。
聞其故,驚顏如土,大哭曰,“此禍水也[48]!指日赤吾族矣[49]!”與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闔扉任其詬厲。公怒,斧其門。女在內,含笑而告之曰:“翁無煩怒。有新婦在,刀鋸斧鉞,婦自受之,必不令貽害雙親。翁若此,是欲殺婦以滅口耶?”公乃止。給諫歸,果抗疏揭王不軌[50],袞冕作據。上驚驗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則敗布黃袱也。上怒其誣。又召元豐至,見其憨狀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51]。給諫又訟公家有妖人,法司嚴詰臧獲[52],並言無他,惟顛婦痴兒,日事戲笑;鄰里亦無異詞。案乃定,以給諫充雲南軍[53]。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詰之,女但笑不言。再復窮問,則掩口曰:“兒玉皇女,母不知耶?”無何,公擢京卿[54]。五十餘,每患無孫。女居三年。夜夜與公子異寢,似未嘗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囑公子與婦同寢。過數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還!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氣不得;又慣掐人股里。”婢嫗無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於室,公子見之,欲與偕;女笑止之,諭使姑侍。既出,乃更瀉熱湯於瓮,解其袍袴,與婢扶之入。公子覺蒸悶,大呼欲出。女不聽,以衾蒙之。少時,無聲,啟視,已絕[55]。女坦笑不驚[56],曳置床上,拭體乾潔,加復被焉。夫人聞之,哭而入,罵曰:“狂婢何殺吾兒!”女囅然曰[57]:“如此痴兒,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觸女;婢輩爭曳勸之。方紛噪間,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輟涕撫之,則氣息休休,而大汗浸淫[58],沾浹裀褥[59]。食頃,汗已,忽開目四顧,遍視家人,似不相識,曰:“我今回憶往昔,都如夢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語不痴,大異之。攜參其父,屢試之,果不痴。大喜,如獲異寶。至晚,還榻故處,更設衾枕以覘之。公子入室,盡遣婢去。早窺之,則塌虛設。自此痴顛皆不復作,而琴瑟靜好,如形影焉[60]。
年余,公為給諫之黨奏劾免官,小有罣誤[61]。舊有廣西中丞所贈玉瓶[62],價累千金,將出以賄當路。女愛而把玩之,失手墮碎,慚而自投。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聞之,怒,交口呵罵。女忿而出[63],謂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實與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64];又以我兩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來報曩恩、了夙願耳。身受唾罵,擢髮不足以數,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愛未盈。今何可以暫止乎!”盛氣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65],而悔無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遺鉤,慟哭欲死;寢食不甘,日就贏瘁。公大憂,急為膠續以解之[66],而公子不樂。惟求良工畫小翠像,日夜澆禱其下[67],幾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歸,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園,騎馬牆外過,聞笑語聲,停轡,使廄卒捉鞚[68];登鞍一望,則二女郎遊戲其中。雲月昏蒙,不甚可辨,但聞一翠衣者曰:“婢子當逐出門!”一紅衣者曰:“汝在吾家園亭,反逐阿誰?”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婦,被人驅遣,猶冒認物產也?”紅衣者曰:“索勝老大婢無主顧者[69]!”聽其音,酷類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與若爭,汝漢子來矣。”既而紅衣人來,果小翠。喜極。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見,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無顏復見家人。今與大姊遊戲,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請與同歸,不可;請止園中,許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驚起,駕肩輿而往,啟鑰入亭。女即趨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過,幾不自容,曰:“若不少記榛梗[70],請偕歸,慰我遲暮[71]。”女峻辭不可。夫人慮野亭荒寂,謀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諸人悉不願見,惟前兩婢朝夕相從,不能無眷注耳;外惟一老僕應門,餘都無所復須。”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養疴園中,日供食用而已。女每勸公子別婚,公子不從。後年余,女眉目音聲,漸與曩異,出像質之,迥若兩人。大怪之。女曰:“視妾今日,何如疇昔美?”公子曰:“今日美則美,然較昔日則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餘歲人,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圖,救之已燼。一日,謂公子曰:“昔在家時,阿翁謂妾抵死不作繭[72]。今親老君孤,妾實不能產,恐誤君宗嗣。請娶婦於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來於兩間,亦無所不便。”公子然之,納幣於锺太史之家[73]。吉期將近,女為新人製衣履,齎送母所。及新人入門,則言貌舉止,與小翠無毫髮之異。大奇之。往至園亭,則女已不知所在。問婢,婢出紅巾曰:“娘子暫歸寧,留此貽公子。”展巾,則結玉玦一枚[74],心知其不返,遂攜婢俱歸。雖頃刻不忘小翠,幸而對新人如覿舊好焉。始悟锺氏之姻,女預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雲。
異史氏曰:“一狐也,以無心之德,而猶思所報;而身受再造之福者[75],顧失聲於破甑[76],何其鄙哉!月缺重圓[77],從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於流俗也!”
作品注釋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1]太常,官名,漢為九卿之一。以後各代設太常寺,置卿和少卿各一人,掌管宮廷祭犯禮樂等事。
[2]越:指令浙江地區。古越國建都於會稽(今浙江紹興),春秋末年越國滅吳,向北擴展,疆域有江蘇南部、江西東部、浙江北部等地區。
[3]巨霆:迅雷。
[4]以縣令入為侍御:從外任知縣調入朝廷為御史。清代稱御史為“侍御”。
[5]牝牡(pín—mǔ聘畝):雌雄,指男女性別。鳥獸雌性叫“牝”,雄性叫“牡”。
[6]與: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於”。
[7]糠覈(hé河):粗糲的飯食。覈,米麥的粗屑。
[8]厭:通“饜”,飽食。膏粱,肥脂與細糧,指美食。
[9]翁姑:公婆。
[10]奩(lián):此指閨中盛放什物的箱匣。
[11]笑姍(shàn):嘲笑。姍,古同“訕”,譏諷。
[12]惕惕:耽心、憂慮。
[13]第,但。善謔(xuè):善於戲耍玩笑。
[14]刺布作圓:縫布作球。刺,縫製,圓,球。
[15]數十步: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數步”。
[16]紿(dài):古同“詒”,欺騙;欺詐。哄騙。
[17]訇(hōng 轟)然:形容踢球的聲音。
[18]斂跡:躲藏,藏身。
[19]刓(wán 玩):劃刻。
[20]杖:棒打。
[21]乞宥:求饒。宥,原諒。
[22]收涕以忻:止住眼淚而歡喜高興。
[23]“裝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及以下數句:這裡是合寫他們所扮演的兩齣戲。裝公子作霸王,指扮演西楚霸王項羽;下文寫小翠”乃艷服,束細腰,婆婆作帳下舞”,指扮演虞姬;串演的是楚漢相爭時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公子作沙漠人,指扮演發兵索取昭君的匈奴王;下文寫小翠“髻插雉尾,撥琵琶,丁丁縷縷”,指扮演王昭君!串演的是漢王昭君出塞和親的故事。
[24]婆娑:舞蹈的姿態。
[25]丁丁(zhēng zhēng 爭爭)縷縷然:形容彈奏琵琶所發出的連續不斷的聲響。丁丁,形容聲音響亮。縷縷,形容聲細不絕。
[26]給諫:官名,給事中的別稱。明代給事中分吏、戶、禮、兵、刑、工六科,掌侍從規諫、稽察六部弊誤等事。清代隸屬都察院。
[27]素不相能:向來不相容。
[28]三年大計吏:明清時,每三年對官吏舉行一次考績。對外官的考績稱“大計”,對京官的考績稱“京察”。
[29]握河南道篆:做河南道監察御史。篆,官印。明代都察院下設十三道監察御史,給予印篆,分區負責考察各該地區刑名吏治情況。《明史,職官志二》謂“都察院衙門分屬河南道,獨專諸內外考察。故王給諫嫉妒而欲中傷王侍御。
[30]冢宰:周代官員,為六卿之首。明代以內閣大學士為相,中葉啟多兼吏部尚書,故又稱吏部尚書為冢宰。
[31]素絲:白色生絲。濃髭(zī資):密集的鬍鬚。
[32]虞候:宋時貴官雇用的侍從。此指侍衛、隨員。
[33]廄(jiù舊)馬:指家中的馬匹。廄,馬棚。
[34]侍御王:侍御王先生,指王太常。
[35]給諫王:給諫王先生,指王給諫。
[36]回轡:回馬。
[37]蹈我之瑕,尋找我的過錯。瑕,玉的斑點,比喻缺點或毛病。蹈,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盜”。
[38]詬讓:責罵。讓,責備。
[39]出:休棄。
[40]儀采服從:儀容、風采、服飾和扈從。
[41]相公:此指上文所說的“冢宰”。
[42]寢:停止、中止。
[43]改行(xíng 形):改變其所作所為。
[44]首相:也指上文所說的“冢宰”。
[45]善公者:與王公友善的人。
[46]覓中袍:尋找官服,擬穿戴出見賓客。巾袍,猶言冠服。
[47]袞(gǔn 滾)衣旒(liú 留)冕:此指穿戴帝王冠服。袞衣,皇帝所穿的|龍袍。旒冕,前後懸垂玉串的皇冠。
[48]禍水:漢成帝寵趙飛燕的妹妹合德。披香博士淖方成唾曰:“此禍水也,滅火必矣。”見《飛燕外傳》。照五行家的說法,漢朝得火德而興,因而說趙合德禍害漢室,如同水之滅火。後因稱敗壞國家的女性為“禍水”。
[49]指日赤吾族矣:不久就將誅滅我家全族。指日,不日,為期不遠。赤族,全家族被殺。
[50]抗疏:上疏直陳。不軌:越出常軌,不守法度。《左傳·隱公五年》:“不軌不物,謂之亂政。”
[51]下之法司:把王給諫交付法司審理。明清時代,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為三法司,負責審理重大案件。
[52]臧獲:奴婢。《荀子·王霸》:“如是,則雖臧獲不肯與天子易勢業。”《注》:“臧獲,奴婢也。《方言》謂荊淮海岱之間,罵奴曰臧,罵婢為獲。或日,取貨謂之臧,擒得謂獲。皆謂有罪為奴隸者。”
[53]充雲南軍,充軍到雲南。充軍為古代刑罰。宋代把罪犯發配往軍內或官作坊服勞役,明代則大都發配往邊遠駐軍服役,都叫充軍。
[54]擢:提升。京卿:清代對三品或四品京官的尊稱,或稱“京堂”。這裡指從侍御擢升為大常寺卿。
[55]絕:氣絕。
[56]坦笑:坦然而笑。
[57]囅(chǎn 鏟)然:笑的樣子。
[58]浸淫:滲漬。
[59]沾浹(jiā 加):濕透。
[60]如形影焉:如影隨形,謂親密相伴。
[61]罣(guà 掛)誤:同“掛誤”,語出《戰國策·韓策》。此指官吏因公事受譴責。
[62]中丞:巡撫的別稱。明清時,巡撫兼帶副都御史銜,相當於前代的御史中丞,故稱之為“中丞”。
[63]忿: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和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奮”。
[64]而翁: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而公”。而,同”爾”
[65]爽然自失:語出《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意謂深為內疚。爽然,茫然。自失,內心空虛。
[66]膠續:指續娶。舊時以琴瑟諧和比喻夫婦,因此俗謂喪妻為斷弦,再娶曰續弦。《十洲記》謂海上鳳麟洲,多仙人,以鳳喙麟角合煎作膏,名“續弦膠”,能續弓弩的斷弦。後來因稱男子續娶為“膠續”或“鸞膠再續”。
[67]澆禱:酹酒祈禱。
[68]廄卒:馬夫。捉:抓住。鞚(kòng 控):有嚼口的馬絡頭。
[69]索勝:總還勝過。
[70]榛梗:草木叢生,阻塞不通;喻隔閡,前嫌。
[71]遲暮:喻晚年。遲,晚。
[72]抵死:到老死;終究。不作繭,以蠶不作繭比喻婦女不能生育。
[73]納幣:下聘禮。見《青娥》注。太史:古史官。明清時,因修史之事歸於翰林院,因稱翰林為“太史”。
[74]玉玦:玉飾,形為環而有缺口,古時常用以贈人表示決絕。《苟子·大略》:“絕人以玦,反絕以環。”
[75]再造:猶言再生。
[76]失聲於破甑(zèng 贈):東漢孟敏荷甑而行,甑墮地破裂,孟敏不顧而去,認為“甑已破矣,視之何益”。見《後漢書·郭泰傳》。這裡反用其意,藉以指責王太常毫無涵養,竟然惋惜已碎的玉瓶,詬罵對王家有再造 之德的小翠。失聲,不自禁而出聲。甑,陶甑,古代炊器。
[77]月缺重圓:指小翠盛氣離開王家,後在園亭又與公子重新團圓。
作品譯文
王太常,是江浙一帶地方的人。他童年時,有一次白天臥床休息,忽然天色變得黑暗,雷電交加,一隻比貓大一點的動物跳上床,躲在他身邊.輾轉不肯離開。一會雨過天晴,那動物便走了。這時他才發現不是貓,怕得不得了,隔著房間喊他哥哥。兄長聽他講明原委,高興地說:“兄弟將來一定會做大官,這是狐狸來躲避雷劫的。”後來,他果然少年就中了進士,從知縣一直做到監察御史。
王太常有個兒子名叫元豐,是個傻子,十六歲了,還分不清雌雄。就因為傻,鄉里人誰也不肯把女兒嫁給他。王太常很是發愁。
有一天,有個老婦人領著一個姑娘找上門來,說是願把姑娘嫁給王家做媳婦。那姑娘滿臉帶笑,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王太常全家很高興,問那老婦人姓名,她自稱姓虞,女兒名叫小翠,已經十六歲了。商量聘金時,老婦人說:“這孩子跟著我,吃糠還不得一飽。一旦住在這高房大屋裡,有丫頭僕婦供她使喚,有山珍海味給她吃,只要她舒心如意,我就心安了。這又不是賣青菜,還要討價嗎?”王夫人大喜,熱情地招待了她們。老婦人叫女兒拜見了王太常夫婦,吩咐道:“這就是你的公公婆婆,你得好生侍奉他們。我很忙,先回去三兩天,以後還要來的。”王太常叫僕人備馬相送。那老婦人說她家離這兒不遠,不必麻煩了,說完出門逕自走了。小翠倒也沒顯出悲傷和依戀不捨的樣子,就在帶來的小箱子裡翻尋花樣,準備做活。王夫人見她很大方,心裡很是喜歡。過了幾天,老婦人未如約而來。王夫人問小翠家住哪裡,她只是露出一副痴憨的樣子,竟不知家住在哪裡,怎么個走法。王夫人便收拾了另外一個院子,讓小夫婦完婚。親戚們聽說王太常找了個窮人家的女兒做媳婦,不免暗地嘲笑一番。可後來見小翠伶俐漂亮,都大吃一驚,從此就再也不議論什麼了。
小翠很聰明,會看公婆的臉色行事,老夫婦也特別疼愛她,唯恐她嫌元豐傻。小翠卻有說有笑,好像滿不在乎的樣子。只是小翠太愛玩耍,常用布縫成個球,踢著玩,穿上小皮鞋,一踢就是好幾十步遠,騙元豐跑去拾取。元豐和丫鬟們跑來跑去,往往累得滿身大汗。一天,王太常偶然經過,球從半空中飛來,拍的一聲,正好打在臉上。小翠和丫鬟們連忙溜走,元豐還傻乎乎地跑過去拾。太常大怒,揀起塊石子投過去,正打中兒子。元豐趴在地上又哭又鬧。王太常回到房裡,將事情的經過向夫人說了一遍,夫人過來斥責了小翠一頓。小翠一點不在意,低頭微笑著,用手指在床沿上划來划去。夫人走後,她又照樣胡鬧,把胭脂粉抹在元豐的臉上,塗得五顏六色,像個花面鬼。夫人一見,氣極了,叫小翠來怒罵一頓。小翠靠著桌子玩弄衣帶,不害怕,也不吭聲。夫人無可奈何,只得拿兒子出氣,把元豐打得大哭大叫,小翠這才變了臉色,跪在地上求饒。夫人消了氣,丟下棍子走了出去。
小翠把公子扶到臥室里,替他撣掉衣裳上的塵土,用手絹給他擦臉上的淚痕,又拿紅棗、粟子給他吃。元豐止住啼哭,又高興起來。小翠關上房門,把元豐扮做楚霸王,自己穿上艷麗的衣服,腰束得很細,扮成虞姬,姿態輕盈地跳起舞來。有時又把公子裝扮成沙漠國王,自己頭上插上野雞翎子,手抱琵琶,丁丁錚錚地彈個不停,滿屋子裡充滿了笑聲。一天到晚,總是這樣。王太常因為兒子傻,也就不忍心過分責備、埋怨小翠,即使偶而聽到,也只好裝聾作啞。
與王家同一巷子裡,還住著一位王給諫,中間相隔只十幾家,但王太常和王給諫向來不和。那時正逢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王給諫嫉妒王太常做了河南道台,想找機會暗算一下。王太常知道了,心裡很著急,可是想不出對付的辦法來。
一天晚上,王太常睡得很早。小翠穿上太官上朝的服裝,裝扮成吏部尚書的模樣,剪了一些白絲絨做成大鬍子戴上,又叫兩個丫鬟穿上青衣裝成官差,偷偷地從馬棚里牽出馬來,說是“去拜見王先生”。到了王給諫的大門口,便用馬鞭打自己的從人,說:“我是要看王侍御的,誰要看什麼王給諫啊!”撥轉馬頭就走。到了自家門口,門房以為真的是吏部尚書來了,趕緊跑到上房向王太常稟報。王太常連忙起身出外迎接,才知道是兒媳婦開了個大玩笑。王太常氣得臉色發白,一甩袖子回到房裡,對夫人說:“人家正找咱的岔,想整治咱家,這可倒好,媳婦反而鬧出這種醜事,咱家災難臨頭了!”夫人也氣得不得了,跑到小翠房裡,又是訓斥,又是責罵。小翠只是嘿嘿地傻笑,並不分辯。打她吧,不忍下手;休掉她吧,又無家可歸。夫婦二人百般悔恨,一宿都沒有睡好。
這時吏部尚書某公正聲勢顯赫,他的穿著打扮和那天小翠裝扮的一模一樣。因此王給諫也以為真是吏部尚書,屢次派人到王太常門口打聽訊息。等了半夜,還沒見吏部尚書出來,他懷疑吏部尚書和王太常正在商議什麼機密大事。第二天早朝,王給諫見了王太常,便問道:“昨晚尚書到府上拜訪了吧?”王太常以為他有意譏諷,滿面羞慚,只是低聲含糊地應了兩個“是”字。王給諫越發懷疑了,從此不敢再暗算王太常,反而極力和他交好。王太常探得內情,暗暗高興,但私下仍叮囑夫人勸小翠以後不要再胡鬧了。小翠也笑著答應下來。
過了一年,朝中首相被免職。恰好有人寫了一封私信給王太常,誤送到王給諫家裡。王給諫大喜,便先托一位和王太常有交情的人,以此為要挾,向他借一萬兩銀子。王太常拒絕了。王給諫又親自上門來談。王太常忙尋找官服,哪知怎么也找不到了。王給諫等了好一會,以為王太常擺架子,有意怠慢,氣忿地正要離開,忽見元豐身穿皇帝的龍袍冠冕,有個女子從門內把他推了出來。王給諫一見嚇了一跳,假意含笑,撫慰公子,把衣冠脫下來,交給從人帶走了。等到王太常趕出來,客人已經走了。
王太常得知緣故,立時嚇懵了,臉色如土,大哭道:“真是禍水啊!闖下這滔天大禍,眼看咱全家就要被抄殺滿門了!”說著和夫人拿著棍杖去打小翠。小翠早已知道了,關緊房門,聽憑他們叫罵,全不理睬。王太常見此情景,更是火上澆油,拿起斧子要劈門。這時,小翠在門裡笑著勸公公說:“爹爹不要生氣,有我在,各種刑罰自然由我承擔,定不要您二老受牽連。爹爹要劈死我,這是想殺人滅口嗎?”王太常一聽有道理,這才把斧子扔下。
王給諫回去,果然上奏皇帝,揭發王太常謀反,有龍袍、皇冠為證。皇帝驚訝地打開驗看,原來所謂皇冠是高梁秸子編的,龍袍乃是個破舊的黃布包袱皮。皇帝生氣了,責怪王給諫誣陷好人。皇帝又把元豐叫來,一看,原來是個白痴。皇上笑了:“這樣的傻瓜能當皇帝嗎?”就交給法司看管。王給諫又指控王太常家中有妖人。司法官吏把王家的丫鬟僕人拘去審訊,大家都說:“哪有妖人?只有個瘋瘋顛顛的媳婦和一個痴呆呆的兒子,整天鬧著玩兒罷了。”四鄰八舍也是這樣講。這件案子才審定了,判王給諫誣告,充軍雲南。從這以後,王太常覺得小翠很不平常,又因為她母親一去不回,就揣度媳婦莫非是個仙女吧!就讓王夫人去詢問。小翠只是笑,一句話也投有。夫人再三追問,小翠捂著嘴,笑道:“我是玉皇大帝的親生女兒,娘還不知道嗎?”
過了不久,王太常又升了官。這時他已經五十多歲了,經常為沒有孫子而發愁。
小翠過門已經三年了,每夜都和公子分床睡眠。夫人就派人把公子的床搬走,囑咐他和小翠睡一張床。過了幾天,公子就找夫人告狀了:“那張床搬走了,怎么老不歸還?小翠每夜都把腳擱在我肚皮上,壓得我都喘不過氣來!又好掐人家的大腿……”丫鬟僕婦們聽了都捂著嘴吃吃地笑,夫人連喝帶打地把他趕走了。
一天,小翠在房裡洗澡,元豐見了,要和她同浴。小翠笑著攔阻他,叫他等一下。小翠洗完澡出來,把熱水倒在大瓮里,然後給公子脫去衣裳,和丫鬟扶著他下了瓮。公子覺得非常悶熱,大叫著要出來,小翠不聽,又用被子給他蒙上。過了一會兒,沒有聲響了,打開一看已經死去。小翠很坦然地笑著,一點也不驚慌,慢慢地把公子抬出來放在床上,給他擦乾身子,隨後蓋上兩床被子。夫人聽到兒子洗澡給悶死了,嗷嗷哭著跑了來,罵著說:“瘋丫頭,怎么把我兒子給弄死了!”小翠微微一笑,說:“這樣的傻兒子,還不如沒有哩!”夫人一聽這活,更是氣得發瘋,用頭去撞小翠。丫鬟們連忙把夫人拉開。正鬧得不可開交,一個丫鬟跑來報告:“公子哎喲著起來啦!”夫人收住眼淚,過去撫摸元豐,見他咻啉地喘著氣,渾身冒大汗,把棉被也濕透了。過了一頓飯的功夫,汗也完了,元豐睜開了兩眼,四下張望。看家裡的人,好像一點不認識,開口說:“回想過去的事,真像做夢一樣,這是怎么回事呀?”夫人聽了這話,好像不是出自傻子之口,覺得很奇怪,領著他見王太常。太常多方試探,果然不傻了。一家都高興得不得了,真是如獲至寶。老兩口又暗暗地叫僕人把原先抬走的床再抬回去,放在原處,鋪好被褥。第二天再去看,被褥一動沒動。從那以後,元豐的痴病再也沒有復發,夫妻二人非常和諧,出出進進,形影不離。又過了一年多,王太常被王給諫一黨的人彈劾,罷了官,還要受處分。王太常家中有個廣西巡撫贈送的玉瓶,價值幾千兩銀子,準備拿出來賄賂大官。小翠很愛這花瓶,常拿在手裡玩。一次一不留神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她十分羞愧,忙去告訴公婆。老兩口正為丟官而煩惱,一聽玉瓶摔碎了,氣上心頭,齊聲責罵小翠。小翠氣忿地走出房門,對元豐說:“我在你家幾年,替你家保全的不止一隻花瓶,怎么就這么不給我一點面子?老實對你說,我不是凡間女子,只因我母親遭受雷劫時,受了你父親的庇護,又因為咱們倆有五年的緣份,這才讓我來到你家,一則是報恩,二則是了卻這一點心愿。我在你家不知挨了多少罵,真是數也數不清了。我之所以沒走,是咱倆五年緣分未滿。如今我還能呆下去嗎?”說罷,小翠氣沖沖地走了出去。元豐追到門外,已經不知去向了。
王太常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但後悔已來不及了。元豐走進房裡,見到小翠用過的脂粉和留下的首飾,睹物思人,不禁號啕大哭起來。白天不吃飯,晚上不睡覺,一天天瘦下去。王太常很著急,想趕快為他續娶,以便解除他的悲痛,可是元豐仍不快樂,只是找來一位名畫師,畫了一張小翠的像,每天供奉禱告不已。
這樣差不多過了兩年。一天,元豐偶然因事從外地歸來。那時天色已晚,明月當空。村外原有他家一座花園。他騎馬從牆外經過,聽到牆裡有笑聲,便停下來,叫馬夫拉住馬,自己站在鞍子上,隔著牆朝里望去,看見有兩個姑娘在園中戲耍,因為月亮被雲彩遮著,朦朧不明,看不甚清楚。只聽得一個穿綠衣裙的姑娘說:“死丫頭,該把你趕出去!”穿紅衣裙的姑娘說:“這是俺家的花園,你反倒趕我,到底該趕誰呀!”綠衣姑娘說:“真不害羞,不會做媳婦,被人家休了出來,還敢冒認是你家的花園哩。”紅衣姑娘說:“總比你這沒有主的老姑娘強得多!”元豐聽話音很像小翠,便連忙喊她。綠衣姑娘一邊走一邊說:“我暫時不跟你爭論,你的漢子來了!”紅衣姑娘走過來,果然是小翠。元豐高興極了。小翠叫他攀上牆頭,接他過去,說:“兩年不見,你竟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架子了。”元豐握著她的手,淚流滿面,把思念之情詳細給她講了。小翠說:“我都知道,只是沒臉再進你家大門。今天跟大姐在這裡遊玩,沒想碰到了你,可見姻緣是逃不掉的。”元豐請她一同回去,小翠不肯;請她留在園中,她答應了。
元豐打發僕人回家回稟夫人。夫人一聽,又是驚,又是喜,便坐著轎子趕來。走進花園,小翠迎接跪拜。夫人拉著小翠的胳膊,老淚縱橫,真誠地檢討以前的過錯,簡直不能諒解自己。又說:“如果你心裡不懷恨我,就請你一同回去,讓我的晚年得到安慰。”小翠堅決推辭,不肯答應。夫人因為這花園太荒涼,打算多派些丫鬟僕人來侍奉。小翠說:“別的人,我都不願見,只要原先的那兩個丫頭。相處的日子長了,我很相信她倆,就讓她倆來吧。照應大門,派個老僕人就行。別的人一概用不著。”夫人就按小翠說的做了,對外人就說是元豐在花園裡養病。每天送給他們食物和日常用品。
小翠常勸元豐另外娶親,元豐不依。過了一年多,小翠的面孔和聲音漸漸和從前不一樣了。把畫像取出來一對,簡直判若兩人。元豐非常奇怪。小翠說:“你看我比以前美嗎?”元豐說:“今天你美倒是美了,但是跟從前不一樣了。”小翠說;“你這意思是說我老了?”元豐說:“你才二十幾歲,怎么會老呢?”小翠笑了笑,把畫像燒了,元豐要去拿,已經變成了灰燼。
一天,小翠對元豐說:“公公說我到死也不會生孩子。現在雙親都年老了,你又孤零零一個弟兄也沒有,我不會生育,怕要貽誤你們的宗嗣。你還是另娶一房妻子,早晚可以侍奉公婆,你兩面跑跑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元豐答應了,就向鐘太史家求親。迎親的日子快到了,小翠給新婦做了新的衣服和鞋襪,然後送到鐘家去。新娘進門,她的容貌、言談和舉止,竟然跟小翠沒有絲毫差異。元豐十分驚奇,到花園去找小翠。小翠已不知去向,問丫鬟,丫鬟拿出一塊紅巾,說:“娘子回娘家去了,留下這個叫我交給公子。”元豐展開紅巾,上面繫著一塊玉玦,這是表示她永遠與元豐分別了。元豐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便帶著丫鬟回去。元豐雖然時刻想念著小翠,幸而見到新娘猶如見到了小翠一樣。
元豐這才明白:和鐘家女兒成親的事,小翠早已料到了,因此她先化成鐘家姑娘的模樣,這樣就可以安慰元豐後來對她的思念啊!
異史氏說:“一個狐狸,受到那么一點點並沒有過多用心的恩德,還想著要報答呢。而像受到人家再造之恩的王太常,對恩人打碎了他的一個破瓶子,卻痛哭流涕,多么鄙陋呀!月亮殘缺了會有圓的那一天,大大方方地離開,從中可知神仙的感情,更比時代流俗深厚啊!”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