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書名:《天堂里也有村莊》
- 作者:程河
- 連載地址:新浪VIP讀書
- 連載進度:已完結
小說類型,作者簡介,內容簡介,精彩選讀,
小說類型
鄉村鄉土長篇小說
作者簡介
副教授,作家,擅長散文隨筆創作。連續多次獲得“最受學生喜愛獎”。出版《名師教你考高分》、《學習的藝術》、《同步達標化學分冊》、《高中化學全A解讀》、《玩轉高中化學》、《數學思維訓練》等專著。曾獲得全國大學生詩歌散文大賽一等獎,“新思維”散文創作大賽一等獎。出版有散文隨筆集《飛絮集》、《螢火之燈》、《螢火迷離》等詩文集。
內容簡介
我的文字基於我對故鄉深切的思念和故鄉悽然的消逝。當我有一日重回故鄉,故鄉已經不復存在,我的視野里除了斷壁殘垣帶來的無限蒼涼之外,已經毫無溫馨可言。曾經可愛的村莊,如今變得滿目瘡痍,不忍卒睹。田野里荒草叢生,野狼出沒,再也沒有往日爽心悅目的綠色和漫山遍野的牛羊。在天災頻發人心思變的過程中,故鄉所有的人們搬遷到了許多不同的地方。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在歲月的漂洗中漸漸模糊。我感到傷痛和無奈,在嘆息中我意識到我精神世界裡某個層面的歸宿已經被現實無情剝奪。於是我只能在夢裡回到生我養我的小村莊,順帶憶起村莊裡的人和事。那一張張臉龐似乎就近在眼前,那些歡聲笑語也仍舊清晰地迴蕩在耳畔……
精彩選讀
1
這是一個平常的冬季。這樣的冬季年復一年,沒有任何新鮮感可言。
農忙已經結束,人們三五成群地在避風的牆旮旯里閒聊。即使偶爾有大聲的說笑,也絲毫不會感覺到聒噪。冬天的鄉村是寧靜的,如同從煙囪里冒出的那一縷輕煙。
田野里,除了一些倔強的芨芨扎破積雪露出半截衰草之外,沒有任何的生機。在每年的秋季,人們就把鄉村的生機收割了,只留下光禿禿的樹丫和裸露的土地。只不過,此時的大部分土地已經被雪覆蓋了。
這一天,人們都沒有看到日頭。其實,就算有日頭,也不見得有多暖和。冬天的日頭,是一堆快要燃盡的火,不但給不了多少能量,還能讓人感到一絲涼意。
晌午過後,灰暗的天空愈發變得陰沉起來,接著颳起了凌厲的寒風。各家各戶的男人都忙著把拴在院門外的牲口往圈裡牽,看這樣子,馬上就要來雪了。
這雪說來就來。剛開始還覺得是稀稀拉拉地飄著些雪花兒,可不久之後,地面上就漸漸地白了,厚了。雪越下越大,風也越刮越猛,雪借風勢,風追雪舞,只見得:
白茫茫揚風交雪,冷颼颼寒風呼嘯。本來是從天而降,卻如同迎面撲來。田野里飛鳥盡去,小路上寥無一人。銀裝素裹一世界,紛飛雪雨如山崩。
這場雪越下越大,似乎要誓把村莊埋葬一樣,張牙舞爪地撲將過來。
大雪一直下到了傍晚時分依舊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村莊在視線中已經模糊不清。大雪覆蓋了土地,覆蓋了所有的路,甚至,連聲音也覆蓋了。
村子裡所有的人都躲進了屋子,雞狗也全都鑽進了窩裡。
從大山深處通到村口的蜿蜒小路上,龍二叔正迎著風雪,急匆匆地往家趕。北風呼嘯著,將捲起的飛雪傾瀉在他身上。
他戴著軍綠色的棉帽,穿著藏青色的對襟棉襖,腰裡綁著龍二嬸子的一個藍頭巾。他的肩膀上斜背著一個褡褳,裡面裝著吃剩的半個饃饃。因為穿得太多,所以他看上去非常臃腫,加之他的背有點微駝,這讓人很擔心他腳下一滑,就會從山路上滾落下來。
他不敢抬頭,雪太大了,而且是迎面風。他稍一抬頭,雪就直往脖子裡灌。更要命的是,揚風交雪讓他睜不開眼睛。雪天的風是有聲音的,你聽,就像電影裡慘劇發生前的背景音樂,讓人心裡瘮得發涼。他腳上的大棉鞋很笨重,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吱的聲響。在他的身後,是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這些腳印被他身後的車輪碾過,很快又被大雪覆蓋了。
跟他一起在風雪中走來的,是他最親密的“戰友”——他的黑騾駒。村裡的人都喚它叫“黑緞子”,因為它身上的毛像黑色的緞子一樣光滑順溜。如果在夏天,日頭打在“黑緞子”身上,明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睛。“黑緞子”是鄭道爺販賣到他家的。鄭道爺說,“黑緞子”才三歲,但能通人性,性靈得很。龍二叔買了之後日夜精心餵養,發現這牲口確實通人性。“黑緞子”見到他不但會“突突突突”地叫,有時候還用頭蹭他的臉。他給“黑緞子”上套的時候,“黑緞子”似乎能夠聽懂人語,居然可以服從指揮毫無偏差。但這頭牲口如果給了別人使喚,則會憤怒地踢人而且會用頭撞人。朱九爺常說,富人的兒子窮人的騾子,這話絲毫不差。莊稼人幹活少不了一頭好牲口,而牲口有時候的確比兒子管用。
此時,寒風凜冽呵氣成霜,“黑緞子”鼻孔里呼呼地直冒熱氣,它拉著一車的木頭。雖然從山根子通向村口的路幾乎全部是下坡路,但因為雪大路滑,車子催著往下走,所以“黑緞子”小心翼翼地架著車子,整個身子緊縮在套里,顯得十分吃力。
下了最後一個陡坡,“黑緞子”就撒開蹄子走得歡快了。
很快,龍二叔和他的“黑緞子”就到了村口。
村口是一堵石牆,前後兩面用水泥抹得光滑平整。對著山的一面,是紅色的三個大字:“西峰村”。面向村子的一面,上面用紅漆寫著“計畫生育是我國的一項基本國策”。這堵石牆就是他砌的。他記得當時黃鎮長從馮書記家走後,馮書記就急匆匆來找他,說是鎮上批了六百塊錢公款讓他在村口砌堵石牆,用來刻寫計畫生育的標語。龍二叔花了三天的功夫,就砌好了這堵石牆。然後,馮書記又讓國小的白校長用紅油漆在上面刻寫了字。
其實,這堵牆最大的用處不是用來宣傳計畫生育,而是在農閒的時候供老漢們曬太陽用。如果是晴天,在這堵牆下必定集聚了三五個老漢,下象棋或者抽旱菸喧慌子(聊家常)。
每一次路過村口,看到老漢們背靠石牆懶散又舒服的樣子,龍二叔都會覺得莫名地激動,並在內心裡得意一番。但實際上,曬太陽的人沒有一個人時時記得這堵牆是他龍二砌出來的。
過了石牆,龍二叔就看到了自家的院門。
院門口,龍二嬸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已經在等候他的歸來。
她頂著藍頭巾,上身穿臃腫的棉襖,下身穿著肥大的棉褲,在家門口不停地張望。因常年腿疾,所以她拄著一根棍子。看見龍二叔過了石牆,龍二嬸子就沖正屋喊了一聲:“小霞,你爹回來了,把面下了。”屋子裡傳出一個姑娘清脆的回答聲:“哎,聽見了。”
龍二嬸子是東峰村王家的大閨女,打小沒了爹娘跟著爺爺奶奶長大,是個地道的苦命人,苦到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只有個小名叫“花花”。村子裡,輩份大的人都喊她“娃的二嬸子”,小一輩的則喊她“龍二嬸子”。
龍二嬸子是龍二叔的第二個女人。龍二叔娶的第一個女人叫張秀娟,名字起得怪清秀,但人長得卻不如名字那般秀氣:濃眉大眼,膀大腰圓,平日裡風風火火倒像個男人。龍二叔用五斗麥子做彩禮娶回了張秀娟,但是僅僅一年之後,張秀娟就在一個夜裡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那時候,龍二叔的背還沒有駝。他生來高個頭,闊臉龐,力氣大。加上張秀娟有個好苦心(勤勞),兩口子的日子也算是漸漸有了盼頭。可是這一線的盼頭仿佛過堂風裡的油燈一樣,亮了一下就黑了。
那天晚上,龍二叔早早就睡了。睡覺的時候,他還看見張秀娟翻了一個身,誰知道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怎么喊也不答應了。
龍二叔沒有流淚,他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麼這么對他,他的心裡充滿了恨。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恨誰。他把張秀娟生前好一點的衣服全部拿出來給她換上,然後用一張薄蓆子把張秀娟裹起來,用“黑緞子”把她的屍體駝到祖墳里埋了。他本來打算買一口薄棺材的,但是村子裡很多人反對他,說這個女人半路死去,是個不吉利的女人,最好不要埋在祖墳里,更不能給她做棺材。可是龍二叔覺得這個女人跟著他也沒過幾天好日子,早出晚歸吃了不少苦頭。更重要的,這個女人是個知冷知熱的女人,自己不能沒了良心。所以他堅持要把女人葬在祖墳里,不過棺材就不做了。一是免得村里人說三道四,二是家裡實在太窮了,能省一口就省一口吧。畢竟活著的人還得往下過。再說他也想通了,人都死了,要棺材有鳥用。
當他把女人葬了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悲從中來,然後他就趴在墳頭大哭了一場。
龍二叔真是一個苦命人。他爹娘在 “三年困難時期”去寧夏討吃的,結果這一去就沒再回來。聽幸運回來的人說,他的爹娘都死在去寧夏的路上了。他還聽人說,去寧夏的路上餓殍(piǎo)遍野,夜夜聽到餓鬼悽厲的慘叫聲。那人還說,有些人實在受不了飢餓的折磨,就去吃死人,結果被死人的“鬼魂”附上身拉到了陰曹地府。年輕的龍二叔聽得哆嗦發抖,晚上都不敢到院門口去撒尿。他的哥哥龍迎春為了給他和三弟省口吃的,也在飢餓中痛苦地死去了。最後,只活下來他龍勁春和三弟龍茂春。
娶了張秀娟之後,龍二叔的日子好歹有了一點起色,但不知道龍家前世造了什麼孽,老天爺再一次懲罰了龍家——張秀娟死了。
埋掉張秀娟回來之後,龍二叔就覺得他的背似乎中邪了似的,漸漸地就駝了。
後來,是村子裡德高望重的朱九爺看這娃可憐,就發了善心幫了忙,又為他介紹了東峰村的王花花,也就是現在的龍二嬸子。
前情道過,言歸正傳。龍二叔到了家門口,給“黑緞子”卸了套。他正準備把車子推進院裡,兩個孩子跑出來了。龍二叔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叫龍青川,到外面做木工活去了,還沒有回家。二兒子叫龍永川,本來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卻因為犯了錯誤被學校開除了。龍永川生得膀大腰圓,是個幹活的好把式。最小的是個女兒,名叫龍小霞,今年十二歲。
龍小霞實際上是龍二叔的弟弟龍茂春的女兒。龍茂春已經去世了,是得腦溢血死的。那時候龍小霞還不滿兩歲。那天早上,龍茂春去地里幹活,中午回來後還吃了一個白面饃饃三碗稠飯。但是飯罷,龍茂春從炕上下來準備去地里幹活的時候,一個跟頭就栽倒在地上了。接著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家裡人急忙喊來朱壽山,朱壽山診斷出的結果是急性腦溢血。
龍茂春死後,龍茂春的婆姨忍受不了孤苦伶仃的日子,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撇下兩歲的孩子就跑了,從此音訊全無。龍二叔當時已經有了兩個兒子,生活的重擔也很大。但是他覺得有義務照顧這個死了爹又沒了娘的孩子,就把龍小霞抱到自家的炕上了。當年那個兩歲的孩子——龍小霞
——現在已經是一個五年級的學生了。
龍小霞是個非常懂事的女娃,平日裡放學回家就幫娘做家務,她能夠熟練麻利地做好一家人的飯菜。從去年開始,龍二嬸子的腿疾惡化,因為家裡缺錢買不起好藥,所以只能買一些便宜的止痛藥或從貨郎那買點狗皮膏藥來貼。這病日趨嚴重,疼得龍二嬸子有時連下炕都困難,所以家務活就落在龍小霞身上了。龍小霞自覺地承擔了這個重任,並很快學會了本該她娘完成的大部分家務活。
在村子裡,爹當然重要,但是從某種程度上講,娘的角色也許更重要——有娘,這個家才有溫度。龍二嬸子有了腿疾之後,龍小霞在這個家的位置就顯得越來越重要。
龍二叔看到兩個孩子迎了出來,全然忘記了寒冷。龍永川試圖把車子推進院裡,但是車上裝的木頭太多,他試了兩次,都沒能推的動。龍小霞跑過來說:“哥,我幫你。”兄妹兩個一起推,終於把車子推進了院子。
龍永川放下車子,對妹妹說:“你這個小丫頭片子,勁還不小哇。”龍小霞沖哥哥笑了笑,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她拿了一把笤帚,給龍二叔掃身上的雪。掃完了,又對她娘說:“娘,趕緊到屋裡去,外面太冷了。”
龍永川則忙著給“黑緞子”添草料去了。
龍二叔走進屋裡。
這是三間用土磚砌成的房子,屋子裡的牆壁和天花板都用報紙糊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斜對門的牆壁上,貼了好幾排的獎狀。房子靠西邊是土炕,炕上鋪著黃底紅花的大床單。雖然舊了些,但洗得很乾淨。炕上整齊地疊放著幾床被子。土炕的前面是火爐子,爐子上燒了一壺水,此時水壺的蓋子正突突突地往外撲。屋門正對面的牆壁上,貼了三星高照的中堂畫。畫的下方是寫字檯,寫字檯上一隻看起來有很多年程的但被抹布擦得澄明瓦亮的時鐘在滴答滴答地響著,已經是傍晚七點多了。屋子的東面是一間裡屋,裡屋也盤了土炕,平日裡龍小霞和龍二嬸子就睡在裡屋。
龍小霞麻利地給龍二叔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她爹的面前。隨後,她又把火爐上的茶壺提下去,換上了鍋,準備給她爹熱一下菜。
龍二叔眉毛上的雪融化了,水流進了他的眼睛裡,他習慣性地用袖子擦了一把。龍小霞看見了,拿過來一條幹毛巾,想給她爹擦一擦臉上的水。龍二叔要過毛巾,並沒有擦,而是放在了炕桌上。這時,龍二嬸子端來一盆熱水,讓龍二叔洗洗再吃,龍二叔擺了擺手,說:“不洗了,木頭是個乾淨東西,不髒。”說話間,龍二叔拿起炕桌上的饃饃掰了一塊往嘴裡送,龍二嬸子說:“別吃饃饃了,飯都下好了。”
龍永川在掃車子裡木頭上的雪,這木頭是計畫在來年蓋房子時用的。娃娃們漸漸長大,擠在一個房間裡的尷尬也就慢慢凸顯出來了,龍二叔決定在來年春天再蓋四間新房。
龍永川掃完木頭上的雪,又找來一塊塑膠蓋在上面,才拍拍身上的雪進了屋。
吃罷飯,龍二叔蜷腿坐在炕沿上,拿過菸斗裝了一鍋煙,點著了吸兩口,顯得很享受的樣子。這時候,龍小霞邊收拾碗筷邊問了一句:“爹,大哥什麼時候回家啊?”
龍二叔吐了一口煙,慢悠悠地說:“還得些日子呢,估摸著是到年底了啊。”
龍二嬸子坐在炕裡頭,說:“老頭子,青川的事情我們也得趕緊給張羅了啊。你啥時候去跟乾親家商量一下娃娃們的事,早點辦了,我的擔子也就卸了。”
龍二叔這次沒有答話,猛地吸了一口煙。因為吸得急,嗆得他咳嗽起來。
“爹你今天沒凍感冒吧?我給你滾點薑糖水。”龍小霞關切地說。
龍二叔看了看懂事的龍小霞,說:“沒事,這點凍哪能凍得了你爹。”
頓了頓,龍二叔又說:“你也趕緊收拾完到炕上來吧,緩一緩(土話:休息)吧,忙了一天了。”
龍小霞沒有接話,卻說:“爹,我們什麼時候把小翠姐娶過來啊?”
龍二叔似乎想嘆一口氣,但又忍住了,說:“丫頭啊,等咱們把新房蓋好再說吧。”
龍二叔菸斗里的煙熄滅了,他拿過菸袋又裝了一鍋煙,但卻沒有點,似乎在思考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