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光

夜的光

南朝詩人朱超《舟中望月》中有句詩,“唯余故樓月,遠近必隨人”,躺有同感相識者,想來也是情感真切,頗有敘及心中惆悵且意味深長的意思。其中來由也須身歷其境,才可體悟,非如此,怕也是空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呻吟。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夜的光
  • 創作年代:南朝
  • 作品出處:《舟中望月
  • 文學體裁:散文
  • 作者金瑞鋒
夜的光,原文,

夜的光

作者:金瑞鋒

原文

文/金瑞鋒
我於黯淡寂寥的夜間出門去。我並非去尋覓體察“細數十年事,十處過中秋”的失落無奈情緒,古代文人的特殊情感也是尋不回、體察不切的,這正譬如別人說老家你是永遠回不去的,因為它是一個時間概念,只活在過去的歲月里。
四周唯有的,是被月光淋濕了的情境,皎潔然而慘澹。門對出去的那株烏桕早已紅滿了全枝,這是它白天留給我的印象。它的紅並非全葉,中間還夾雜著殘留的生命,也點綴了星星點點的黃斑,瑟瑟地在微風中翻騰,轉瞬間便叫人胡亂了視線,尋它們不著了。然而這些完全尋不著蹤跡,仿佛同白日一同消盡散滅了。樹的背面枝丫上纏掛了一個紙鳶,似乎已經散了骨架,兩條長長的尾巴還在飄動,它的面上也映了夜的光,慘白的,大概是白日裡失紙鳶的孩子的臉,一樣的憂傷。我嘲笑白日的怯懦,然而卻又欣喜它的存在,雖然留下的只是於冷風中飄飛的紙鳶,還有烏桕偷喝了天酒卻不見它醉人的容顏。
早踏過了烏桕林,隻身來到河邊。這是死靜的河。我在一步步接近它時,既沒有聽見汩汩水聲,也未見著一些河的跡象。我是冒失闖進來的。腳剛沾了它灑在岸邊的水,便覺得有好些冷氣。這時我才發覺,它已經不是一條河,全身閃著冰冷的光,猶如利劍,仿佛正昭示誘惑我細長的頸項,欲圖贏得吞噬的快意。水中波閃著的劍光刺著我的眼,每一劍均是那樣的有力,似乎要刺透了瞳孔,從中掘出一點我僅存的生存的僥倖與希望。然而倘真如此,那便由它掘了去吧!我倒寧可信仰裴多菲的箴言:
希望是娼妓,她把什麼都給你,待你消逝了青春,她便離棄了你。
我不再懼怕,正視這閃動著的劍。
岸邊的那一叢叢的蘆葦的高大的身影在飛舞。蘆花早經散了,輕飄得很,但經風的吹拂,卻並不如飛舞的歌女,在月下灑出一個倩影來——倒有些類似醉酒之人,晃悠悠,急欲尋個搭手靠著。楊誠齋的句子“卻倩孤松掩醉容”說的就是一樣的情境。又想著前人隱居志士的恬適,於夜間棹槳河上,暢遊一翻,見月下美景,便離了槳,只顧對月飲酒了,管甚漂流何處:“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
倘又逢國亡家敗之士,自然另有一番情致:
“千里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向孤舟”
而我,終究沒有他們的情趣逸志、憂慮抑鬱,我早已失了自己的情感,消散了精神,惆悵依舊,花前病酒。
我於是夢想逃開,去躲避我不曾擁有的閒適與哀愁。躲避,或許是我的蓄念。由於這,我才來到了這裡,然而我這時又躲避得了什麼呢?是河中存在鬼蜮而已擺脫?是河中放出更冷峻的劍,畏懼生命的消失,抵抗不能,而如今卻贏得了完全的勝利?
我聽到鞋底拍打著土地的臉,土地因為哆嗦而抖出一個寒戰——我知道自己仍舊在躲避。
這時的路上已經開始有些野薔薇的馨香了,我覺察得出來,雖然它的暗香在寒淡的月光中還是羞澀的。我半跪著,去掰弄它的葉瓣。它一哆嗦,似乎是我驚了它的好夢,也好像顫慄於暗淡陰冷的月光。花瓣離開花朵,灑將下來。這灑落下來的花瓣沾了寒夜的清光,散著的寒氣中也不再有它的幽香。說惆悵,或許有些無病呻吟,我依舊地走,並絕不往後觀望,因為我能從我脊背的刺痛中覺察出身後的劍光——我始終相信,身體的體驗與感受總勝於眼的所見。
又是一叢烏桕樹,然而它們都落盡了葉子,單剩以枯枝了,便覺得有些鬱悒。猛然,一隻小物刺棱一聲逃離了樹枝,奔到了地上,還唧唧唧地絮聒個不止,也仿佛是我攪了它的好夢,要追究於我。我漸漸覺得夜間出門的不受歡迎,除卻心躲避的失敗,又要招惹別物的煩怨,似乎那些蟲鳴也是由於我犯惹了它們的酣眠。
我要躲開!
有些氣在前面,卻不可區分是水霧還是煙氣——時而有冰冷的水汽拂面,時而有嗆人的煙氣熏撩。襯著光,可見一塊塊直立著的石頭,都成長條形,頭上頂了一個圓球。待走近了,才認出是墓碣。或許如魯迅的《墓碣文》,在它的上面刻了字,而我的心卻分不出是懼怕還是勇猛。這周圍有石像,是鎮墓的武士俑和鎮墓獸。武士們都咧著嘴,齜著牙,怒瞪著眼——是否又是怨我攪碎了他們的好夢?匍匐著的獸都豎了三角耳,和武士們一樣的臉面。借著夜的光,他們的眼睛都迸射月一樣的光,這冷光有如糾纏著的蛛網,相互交織起來,等待著我的心落網!我不知道他們何以全部都奔出墓穴,倘是對我的教訓,有象徵性的幾位便可以了,況且他們的臉上都夾雜了因為苦痛而現出的藏青、藏藍的剝蝕。或許他們先前只是靜靜地守墓,表情也沒有這樣猙獰,一經我這個肇禍者的出現,便顯露出的模樣。我想像這裡的白日裡,也有些氣氛,弔祭者祭拜之後,一群乞兒便來分享他們的散胙,一個個均是朵頤之像,之後便成了墓穴中躺著的朽骨的哀榮,便是這些鎮墓武士和鎮墓獸也一同分享了他的哀榮——贏得滿墓的大歡喜。可是,也正因為這先前的大歡喜,如今要來懲戒我這個肇禍者了。
我於是躲開。
繞過了叢冢,走向那片充溢了我的眼的曠野。在這裡,月光灑滿一片銀海。或許有依舊未睡的小蟲在戲唱;或許有盛綻的野薔薇,正濃濃地噴灑她的芳香,香溢了十里橫塘;或許有汩汩流水,有蘆花淺處擱詩船,閒人暢飲弄天真的吟唱。有好的故事在等待我,我要邁向曠野。我絕不後望——我能從我的脊背的刺痛中覺察出身後射溢的劍光,我終究確信,身體的體驗有感受總勝於眼的所見。而仿佛早經消散了的野薔薇的暗香,也又一次徜徉在我的身旁——雖然也還是澀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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