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余向者於社會主義講習會中,有遮撥國家之論。非徒為期望無政府者說,雖期望有政府者亦不得不從斯義。然世人多守一隅,以余語為非撥過甚。故次錄前論,附以後議,令學者得中道觀雲。
一、國家之自性,是假有者,非實有者;二、國家之作用,是勢不得已而設之者,非理所當然而設之者;三、國家之事業,是最鄙賤者,非最神聖者。此義云何?第一義者:凡雲自性,惟不可分析、絕無變異之物有之;眾相組合,即各各有其自性,非於此組合上別有自性。如惟心論者,指識體為自性;惟物論者,指物質為自性。心不可說,且以物論。物質極微,是最細色,不可斷截破壞貫穿,不可取捨乘履搏掣,非長非短,非方非圓,非正不正,非高非下,無有細分,不可分析,不可睹見,不可聽聞,不可嗅嘗,不可摩觸,故名極微,亦曰原子。(此《毗婆沙論》一百三十六說,近世原子論者亦同此義。)若以原子為實有,則—切原子所集成者,並屬假有。何以故?分之則各還為原子。故自此而上,凡諸個體,亦皆眾物集成,非是實有。然對於個體所集成者,則個體且得說為實有,其集成者說為假有。國家既為人民所組合,故各各人民,暫得說為實有,而國家則無實有之可言。非直國家,凡彼一村一落,一集一會,亦惟各人為實有自性,而村落集會,則非實有自性。要之,個體為真,團體為幻,一切皆然,其例不可以僂指數也。或曰:凡團體者,非止以集合個體為性,乃自以其組織為性,故不得說為假有。夫組織雲者,將指何等事耶?一線一縷,此是本真,經緯相交,此為組織。今若有一幅布及一端帛,特指其經緯相交以成面積而言。當其為布帛時,此一線一縷者,未嘗失其自性;及其解散,則線縷之自性猶在,而布帛則已不可得見。是故線縷有自性,布帛無自性。布帛雖依組織而有,然方其組織時,惟有動態,初無實體。若爾,組織亦無自性,況其因組織而成者,可得說為實有耶?且如人有兩手,兩手者,固各有自性,雖至兩手相叉,亦惟認兩手為有自性,不得以相叉為有自性,此兒童所知者。複次,人之組合而為村落,或為軍旅,或為牧群,或為國家。又若金之入型,各從其相,而金之自性無改。方為指環,無間又為眼鏡筐;方為眼鏡筐,無間又為時辰表廓。此指環、眼鏡筐、時辰表廓者,惟是形式相差,勢用有異,而展轉相更,復可以此為彼。是故指環、眼鏡筐、時辰表廓,一切虛偽,惟金是真。如是村落、軍旅、牧群、國家,亦一切虛偽,惟人是真。雖有巧辯,不能奪其說也。然近世國家學者,則雲國家為主體,人民為客體。原彼之意,豈不曰:常住為主,暫留為客,國家千年而無變易,人民則父子迭禪,種族遞更,故客此而主彼耶?若爾,請以溪流喻之。今此一溪,自有溪槽,溪槽者,或百千年無改,而其所容受之水,則以各各微滴,奔湊集成,自朝逮暮,瀑流下注,明日之水滴,非今日之水滴矣。是則亦可言溪槽為主體,槽中水滴為客體。而彼溪槽,所指何事,左右有岸,下有泥沙,中間則有空處。岸與泥沙,雖溪槽所因以成立,而彼自性是土,不得即指彼為溪槽。可指為溪槽者,惟有空處。夫以空處為主體,而實有之水滴反為客體,是則主體即空,空既非有,則主體亦非有。然此空者,體雖虛幻,而猶可以眼識現量得之。若彼國家,則並非五識現量所得,欲於國家中求現量所得者,人民而外,獨土田山瀆耳。然言國家學者,亦不以土田山瀆為主體。則國家之為主體,徒有名言,初無實際,可知已。或曰:國家自有制度法律,人民雖時時代謝,制度法律,則不隨之以代謝。即此是實,故名主體。此亦不然,制度法律,自有變更,非必遵循舊則。縱令無變,亦前人所貽之“無表色”耳。凡言色者,當分為三:青黃赤白,是名顯色;曲直方圓,是名形色;取捨屈伸,是名表色。凡物皆屬顯色、形色,凡事皆屬表色。表色已過,而其所留遺之功能,勢限未絕,是名無表色。如築橋樑、建城郭等,當其作役,即役人之表色;作役已畢,而橋樑、城郭至千百年不壞。即此不壞之限,為役人之無表色,其功能仍出於人。云何得言離人以外別有主體?然則國家學者,倡此謬亂無倫之說以誑耀人,真與崇信上帝,同其昏悖。世人習於誕妄,為學說所縛,而不敢離,斯亦惑之甚矣!問曰:若爾者,人亦細胞集合而成,云何得言實有自性?答曰:以實言之,人亦偽物云爾。然今者以人對人,彼此皆在假有分位,則不得以假有者斥假有者。使吾身之細胞,悍然以人為假有,則其說必非人所能破。若夫對於國家者,其自體非即國家,乃人之對於國家。人雖偽物,而以是單純之個體,對於組合之團體,則為近真。故人之以國家為假有者,非獨論理當然,亦其分位得然也。第二義者:一切物質,皆有外延,此本無當然之理。特以據有方分,互不相容,則不得已而生膚郭。植物有皮,介蟲有甲,乃至人及鳥獸,皆有膚革以護其肌。大者至於地球,亦有土石為之外郛,使地藏金火得以安穩。此皆勢力所迫,不得自由。昔者莊生有云: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為得矣。且夫趨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纏繳,睆睆然在纏繳之中,而自以為得。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為得矣。由是觀之,令人得脫肉而居,無皮革以纏其外,而不受雪霜風雨之侵,則於我顧不快耶?夫國家猶是也,亦有大山巨瀆,天所以限隔中外者。然以人力設險為多。蒙古之鄂博,中國之長城,皆是類也。又不能為,則置界碑;又不能為,則虛畫界線於輿圖,以為分域。凡所以設此外延者,與蛤蚌有甲、虎豹有皮何異?然則國家初設,本以御外為期。是故古文國字作或,從戈守一。先民初載,願望不過是耳。軍容國容,漸有分別,則政事因緣而起。若夫法律治民,不如無為之化,上有司契,則其勢亦互相牽連,不可中止。向無外患,亦安用國家為?漢土學者,視政府無足重輕,然猶雲尊卑有分,冠履有辯〔辨〕,君臣有等,雖無用,而不可不立。不悟天高地下,本由差別妄念所生,一切分位,隨眼轉移,非有定量。如彼工巧畫者,以少採色間少採色,能令無高下中見有高下。乾坤定位,準此可知,名分之執,亦由斯破壞矣。或者又謂:物有外延,實是天然規則。國界雖無所用,而不可破此模型。欲破此執,且當以峽水喻之。如峽水流兩岸,色形同處一時,俱見二像,居兩岸者,互見分明。夫即此一峽水中,而互容兩岸色像,是則萬物本無不相容受之理。凡諸有形質礙,同處一時,似不俱起。然試取一堅青玉質,以石磨研,悉成細粉。青所在處,亦即堅所在處;堅所在處,還即青所在處。此青與堅,何以同處一時,相容俱起?又試任取一物,除去顯色形色質礙而外,其中尚有“物如種子”否?若雲無者,物則本無,不煩推論;若雲有者,即彼“物如種子”,何故能與顯色形色質礙等相,相依俱有?若雲顯色形色質礙等相,別有“造色種子”為之因者,是則“物如種子”、“造色種子”二者所現之量,同處一時,互相容受。即知萬物本無外延明矣。雖無外延,而隨眼所得,則有外延者,亦猶工巧畫師,用少採色間少採色,能令無坳突中見有坳突。故知萬物外延之用,非理本然,實隨感覺翳蒙而有。以是推求,則國家之作用可知已。第三義者:凡諸事業,必由一人造成,乃得稱為出類拔萃。其集合眾力以成者,功雖煊赫,分之當在各各人中,不得以元首居其名譽,亦不得以團體居其名譽。惟諸學術文藝技巧之屬,高之至於杜多苦行,皆由自力造成,非他能豫。若是,斯足以副作者天民之號。若學術無心得,惟侈博聞;文藝無特長,惟隨他律;技巧無新法,惟率成規;雖盡天下之能事,得盡有之,猶是他人所有,非吾所獨有也。若節操足以動人,惟是彈琴詠風,自喻適志,如《周易》所謂甘節者,斯則少欲知足之士皆能仿佛,非天下之至高也。非吾所獨有與?非天下之至高,而獨屍其嘉名,猶不免為攘竊,況於功德在人,本非獨力所能成就。析而視之,則猶人人解炊,使天下無一夫受其飢者,其功利不可謂不博。要之,其業至微末已。夫工場主人,於傭作者日役其力,而擅美利於一己,世猶以為不均。然凡一熟貨之成,一者必有質料,二者必有作具,三者必有人力。此質料與作具者,素皆主人所有,彼傭作者,獨人力耳。是一熟貨成就之因,主人當其二,傭作者僅當其一也。而所獲贏餘,一切為主人所沒,議者且以盜竊名之。若夫國家之事業者,其作料與資具,本非自元首持之而至,亦非自團體持之而至,還即各各人民之所自有。然其功名,率歸元首;不然,則獻諸團體之中。此其偏頗不均,不甚於工場主人之盜利乎?世人愚暗,輒懸指功利以為歸趨。余豈必菲薄功利,然彼功利所在,亦即美名所在。而功利者,必非一人所能為,實集合眾人為之。縱有提倡其前者,猶行禮之贊相,所擅唯有口號,至於槃辟跪拜,則猶賴人自為之也。夫其事既由人自為之,而美名所在,不歸元首,則歸團體,斯則甚於穿窬發櫃者矣。豈獨常事為然,凡在軍旅,其勞瘁亦至甚矣。然將帥雖勞,而士卒之瘡痍,與齊民之罷弊,有什佰於將帥者。世人以功成骨枯為佳兵者戒,不悟事雖合義,行跡非不與佳兵者同也。然並世之夸夫,率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以為恆語,此必不能附會者。大覺有情,期於普度眾生,得離苦趣,則身入惡道而不辭,顧未嘗牽帥他人以入惡道。至於國家事業則不然。其為種族革命歟?政治革命歟?社會革命歟?必非以一人赴湯蹈刃而能成就。我倡其始,而隨我以赴湯蹈刃者,尚億萬人。如是,則地獄非我所獨入,當有與我俱入者在。而獨屍是語,以為名高,斯亦何異於盜竊乎?余以為眾力集成之事,直無一可寶貴者。非獨蒞官行政為然,雖改造社會亦然。堯舜雲,亞歷山德雲,成吉思汗雲,華盛頓雲,拿坡侖雲,俾士麻雲,於近世巴枯寧、苦魯泡特金輩,雖公私念殊,義利事異,然其事皆為眾力集成,則與炊薪作飯相若,而代表其名者,視之蔑如。以比釋迦、伊壁鳩魯、陳仲子、管寧諸公,誠不啻蠣甲之於犀角。雖一術一藝之師,猶不足以相擬也。夫灶下執爨之業,其利於烝民者至多,然而未有視為神聖者。彼國家之事業,亦奚以異是耶?屍之元首則頗,歸之團體則妄,若還致於各各人民間,則無過家人鄙事而已。於此而視為神聖,則不異於事火咒龍也。
上來三事,所謂遮撥國家。然期望有政府者,亦非因是而被障礙。此義云何?
【注】:以上為原文部分內容。
作者簡介
章太炎(1 8 6 9—1 9 3 6),名炳麟,太炎是其號。浙江餘杭人。清末參加維新運動。1900年剪辮髮,立志革命。1903年因鼓吹革命被上海租界當局逮捕入獄。1906年出獄後,東渡日本,主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1911年上海光復後回國,任孫中山總統府樞密顧問。因反對袁世凱,1913年起為袁氏所禁錮,袁死後獲釋。後參與孫中山所領導的護法戰爭。晚年因不滿蔣介石獨裁而在蘇州設章氏國學講習會,以講學為業。魯迅評價其為“有學問的革命家”。代表作有《訄書》、《國故論衡》、《齊物論釋》、《新方言》、《文始》等。著述生前編為《章氏叢書》及其《續編》。編者簡介姜義華,江蘇揚州人。1939年出生,1962年畢業於復旦大學歷史系。復旦大學資深特聘教授,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中外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主要從事中國文化史、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史學理論研究。代表作有《章太炎思想研究》、《天下為公:孫中山思想家剪影》、《百年蹣跚——小農中國的現代覺醒》、《理性缺位的啟蒙》、《現代性:中國重撰》、《中華文明的根柢》、《新譯禮記讀本》、《章炳麟評傳》等。合著有《史學導論》等。策劃百卷本《中華文化通志》。主編《康有為全集》、《胡適學術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