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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清晨,陽光還是那么和煦,一切都像以往一般祥靜寧和。通州某鄉鎮的土霸王薛老爺例行放狗立威,不料卻引出了韜光養晦二十餘載的一代魁首任九重。
就因為他無意間打死了薛家的狗,顯露了一手高深莫測的武功,立刻令薛老爺對這個先前還被閒漢欺負的中年乞丐畢恭畢敬。隨後趕來的武當派年輕弟子一出場就大顯身手,可是見了任九重立刻以晚輩之禮對他躬身下拜,聆聽其教誨,不禁令人感覺到這箇中年乞丐實在來頭不小。
武當掌門玄一道長為他拿出了珍貴的煉丹藥酒,拜火教教主盛沖基為他殺了對其不敬的齊心、俱明二法王,從這裡我們看出任九重在江湖上的地位尊崇無比,真是個不一般的人物。
可就是這么個叱吒江湖的漢子,背後卻有一段心酸的往事。當他在破廟裡邂逅離鄉尋親的老嫗女童時,看著燭火下老嫗穿針引線,女孩嬉笑在懷的溫馨場景,這個漢子卻潸然淚下。面對老嫗的關懷,任九重樸實的話語卻掩不住內心的失落與心痛,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妻兒,想起了與親人二十二載的分離,可是他有家不能回,空有一身抱負卻無從實現,而這一切犧牲只是為了他固守的堅持,真是個可憐的人!那一刻,我覺得,再堅強的男人也有脆弱的時候,只是他們為了不讓親人擔心所以把所有的委屈都默默潛藏在心底,但是那份心酸又有幾人知曉?
老嫗和任九重說起往事,談到那個從軍多年未歸的兒子,話語中微露責備但更多的則是對兒子的惦念。這段描述背後卻揭示了當時人民生活的艱辛困厄,明成祖朱棣晚年好大喜功,征伐無度,不曉得有多少男兒埋骨異國,難以在父母塌前略盡孝道,這段沉重的對話令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更顯黑暗陰霾。
任九重坐在廊下與小女孩聊天,不禁感概地談起了過去,談起了他最在乎最放不下的俠義。“俠義是什麼呀?它也穿衣服么?”小女孩一句無心的問話,卻勾起了任九重深重的思考。表面的光鮮亮麗並不是真真正正的“俠”,“俠”是一種質樸純真,是一種執著的道義理念,是一分珍藏在心底的美好感覺,如果將這些換成是人情世故,是爾虞我詐,是功名利祿,那還當得起一個“俠”字么,而且要比官場更不堪了。可是,放眼整個武林,江湖上真的有這么乾淨的地方嗎?
任九重也曾動搖過,在彷徨與失望中自傷自泣,可是每當念及自己肩負的沉重使命,念及古往今來的仁人志士,他覺得自己被迫拋卻親情淪落街頭都是值得的,因此他握緊了傲君刀的同時更堅定了死守到底的信念。“俠”雖然不需要華麗的陪襯,可是他也決不允許有人將俠義的尊嚴赤裸裸地剝去,將俠義的光輝徹底泯滅,成為朝廷統治下壓迫人民的工具。當他淪落為乞丐的時候,看到連土霸王薛老爺之流都能夠作威作福,勞苦大眾在這樣的環境下卻噤若寒蟬,就更是激起了他的一腔俠骨豪情,他要維護弱勢群體的利益,要秉持正義,剪除奸邪,喚醒人們心中的良知。也許對一個不名一文的乞丐而言這一切都是天方夜譚,可是他不放棄,他深信再惡劣的環境都不能扼殺俠者心中的正義。
送走了老嫗和女童,任九重又迎來了大高手敖景雲的挑戰,兩人一見如故,談文論武,言談頗為投機,說的儘是至理名言。譬如學武,若是執著於一鱗半爪,難窺武學真諦,若是在傳承的基礎上突破改進,才能臻於目無全牛的境界。兩人談起年輕時花街柳巷的風流韻事,感慨萬千,說不盡的灑脫,言不完的羈拓,年輕真好,雖然很多大道理直到年齡漸長才能完全明白。“絕代丰姿,傾國神秀,一面春風如夢。百倍輕柔,勾勒情種,笑兒女古今。虛生酒,淫蕩樂,難醉英雄志。感喟風流,無奈此情無奈心。風華易逝,情意如雲,浮生亦枉論。千迴百轉,長憶知音,莫道緣淺情深。乘龍引鳳終有日,誰人負深恩!”這上下闋不就是任九重前半生與後半生最真實的寫照么?
不得不說,敖景雲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雖然作者用墨極少卻掩不去此人身上的光輝。在破廟裡和任九重的決鬥,花街柳巷揮灑青春的閒談,對虛逐名利者的蔑視,都顯示出此人的灑脫不羈。他雖名聲在外卻極少在江湖上露面,見了任九重也沒有那套虛偽客套的說辭,他藐視權威卻又不妄自尊大,不得不讚嘆下,這個人物真的很可愛!“我恨不能擄了魁首,直躲到天邊去!”敖景雲這一句發自真心的吶喊,既是對不能護持俠義周全的遺憾、憤懣及自責,又是悲天憫人的強烈責任感,無怪乎連任九重都能把他引為生平知己。可是,連敖景雲這樣的武林豪傑都認為任九重要守護的東西太沉重了,要招致殺身之禍,任九重既然已經得罪了那個惹不起的人物,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他還能再走多遠呢?
還是在這座破廟裡,任九重從師侄的口中得知師弟因為自己受到牽連被官府抓去受盡酷刑,他震怒了,那個惹不起的人物再神通廣大,他也要去捋一捋虎鬚!他剛要出門,卻遇上了昔日的紅顏知己。那是個極漂亮的女子,我見猶憐,可是任九重竟忍得下心斷言拒絕她的柔情?時間仿佛又回溯到過去,面對那個綺麗繾綣的柔膩美夢,任九重還會意亂情迷么,只是那個夢早已經不屬於自己,自己的妻小尚且還過著拘囚的生活,自己這條命也許很快就不屬於自己了,他還能風花雪月得起來么?可是如果把任九重寫成一個不近人情的角色,那他還會是一個活在讀者心中的光輝形象嗎,所以一句“若非天緣永訣,誰人能舍仙子?果有來生,九哥必做個溫良情種,只與你廝守不散”把任九重的那種絕望那分不捨表現得淋漓盡致,這個近乎完美的男人不僅征服了這個痴情女子的心,更是讓讀者們唏噓不已。
看著師弟慘死在朝廷的鷹犬手下,這個錚錚硬漢再也按奈不住內心的傷痛,抱著師弟的屍身痛哭流涕,泣血傷神。雖然如此,面對朝廷派來的殺手,也許這裡面就有害死他師弟的兇手,他卻不願再開殺戮,放他們一條生路,甚至在魔教的人抓住這些人以後,還開口請魔教的盛沖基放了他們,這種不願恃強凌弱完全將私人恩怨拋開一邊的品質更是體現出他作為一個俠者的開闊胸襟,一個完美的俠者該有的高尚品格他幾乎都很好地做到了。
此時的武林勢力已劃分為兩派,一派是以少林、武當等名門正派為首的效忠王權的鴿派,一派是以拜火教、蓮教等魔教為主的反抗朝廷的鷹派。自從任九重的身份暴露以後,兩派的人都找上了任九重,希望能借他的名頭將武林的勢力名正言順地納入自己的體系之中,這個時候任九重的選擇將會對整個武林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可是此時的任九重早已淡泊名利,他所看重的是最為本質的“俠義”,那些浮華的虛名妄利在他眼中早已化作一堆塵土,這個外表邋遢、衣衫襤褸的漢子擁有的卻是一顆金子般閃耀的心。應該說,這個時候的任九重是很寂寞的,放眼整個武林,知己難覓,遇到的儘是些為名利所縛的人,俠義在這個時代已不知不覺流失殆盡。如何挽救這個日益衰微的武林,如何振興勢殫力竭的俠義,成為任九重的使命,帶著這個使命,他要向大明王朝的最高統治者宣戰,也許一開始他就知道迎接自己的必將是死亡,可是他毫不畏懼。
明朝中後期宦官專政,敗壞綱紀,武宗時的劉瑾、熹宗時的魏忠賢等大太監更是荼毒生靈,引來千古罵名。馬舸在文中將宦官不客氣地稱為“閹豎”,對他們的外形描寫極盡譏諷之能事,表達了對這個時期宦官的憎恨,悲天憫人的情懷油然而生。
在這個生殺予奪喜怒無常的獨裁家朱棣面前,任九重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卑躬屈膝之態,相反,他四次質問朱棣為何失信負約,朱棣幾次想要岔開話題,任九重卻據理力爭,非要向朱棣討個說法。朱棣先是以昔日的交情對他循循相勸,見任九重絲毫不改初衷,不由勃然大怒,搬出君王的身份疾言厲色想要他屈服在王權之下,昔日的好友就這樣徹底決裂,勢成水火。
昔日朱棣做燕王之時,禮賢下士,交遊廣闊,任九重作為整個武林的魁首自然成了他拉攏的首要對象。可是昔日的燕王早已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他靖難得國,因是側妃所生,心中一直引以為憾,由此便總感覺到身邊有上萬雙覬覦的眼睛盯著自己的寶座。他瞻仰的偶像明太祖朱元璋原是草莽豪傑,得到天下也多依賴綠林中人,為杜絕後患,他絕不允許江湖勢力做大,因此要把江湖的命運緊緊捏在手裡,他才能安心。
任九重卻知道,江湖的命運一旦拱手相送,俠義必將滅亡,這世間也再沒有一塊淨土可以伸張正義,可以為黑暗的孤夜燃一盞明燈,他“致君堯舜上,再使民風淳”的心愿將徹底破滅,勞苦大眾將永世不得翻身。個人的利益永遠是渺小的,任九重為了俠義可以拋卻溫柔鄉富貴夢,甚至和親人訣別,他都無怨無悔,他從不為自己謀求什麼,縱使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巨俠郭靖怕是也要對任九重的俠義心腸欽佩三分。
而朱棣雖然已是垂暮之年,自靖難之役後坐擁天下二十二載,可此時的他已經利慾薰心至走火入魔的地步了。他要做秦始皇帝一般的雄霸之主,恩澤萬代,生前他要這世間的一切都歸屬於自己,就是死後這個天下也要永久地屬於朱氏子孫,由自己的後人來掌控,以使大明江山永世長存,只要是不利於他的統治的人,統統殺無赦。應該說,這個時候的他已經完全淪為權力的奴隸了,為了這個小集體的利益他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他要任九重把整個武林的命運交到自己的手上,被拒絕後又以其家人的安危脅迫其離開江湖,甚至在知道自己命不長久以後竟然背信棄義,再一次逼迫任九重放下其守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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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已經淪落為社會最底層的乞丐,心繫的卻是整個弱勢群體,是所有那些需要被幫助的困厄眾生;一個高高在上尊崇無比的帝王,想的卻是如何把所有的權力都緊緊握在自己手裡,把所有的富貴都安全過渡到自己的繼承人手上,這兩者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你等在朕面前,有什麼體面可言?朕叫你們去死,你們誰敢偷生?朕叫江湖絕滅,你們誰敢稱俠?朕夢中囈語,也是聖音,你們敢不聽么!”更是傳神地將這個自私霸道的獨裁者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對於朱棣而言,他要做的事哪怕沒有絲毫的道理,可是只要有人膽敢違抗,那就會遭來殺身之禍。
當時的大明朝國力雄厚,國庫殷實,因此才有鄭和七下西洋的壯舉。朱棣對外尚且逞耀國威,對內自然會更加變本加厲地貫徹集權政策。那些武林中的名門正派之所以能夠為朱棣所驅使,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根本不可能和朱棣背後強大的武裝力量抗衡,另一方面如果朝廷不承認你,將你斥為邪魔歪道,那他們就不能夠繼續以名門宗師的身份作為一座豐碑屹立武林,所以他們選擇了心安理得地接受朝廷的招撫,用那些從勞苦大眾手中剝削來的賦稅粉飾他們的千重廊宇萬層樓閣。
可是歸根結底,俠義是不能泯滅的,少林方丈智賢的一席話令朱棣很不高興,朱棣氣急之下再也不顧帝王的身份,蓄謀已久的陰謀終於觸發。任九重身中劇毒,狀極悽慘,可是看到眾人棄武林的尊嚴於不顧,一副奴顏媚骨的樣子,他的心死了,忿然折斷了傲君刀,也折斷了眾人明哲保身的希望。任九重用自己的死換來了江湖的希望,換來了朱棣的尊重,也換來了妻小的自由,對他而言這是最好的結局。他守護了這么多年的東西,終於可以放一放了,他已經太累了,他可以放心地卸下這份責任了。是俠義成全了這個血性漢子,他的一生都擔得起俠義二字,他讓武林重現曙光,是他拯救了即將缺失的俠義,正因為問心無愧,所以他臨死前看到了光明,他的嘴角噙著笑意,安心地離去。
《傲君刀》真是一部令人擊節嘆賞的好作品,閱盡此文,吾有三嘆。一嘆作者行文簡潔,言簡意賅,僅僅用了三萬多字,卻寫出了一部故事生動情節曲折的小說,絕少廢言贅語,該收筆處絕不衍生旁枝冗節,在短篇武俠小說里,這絕對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二嘆作者在這么短的篇幅里卻道盡了俠義,闡述出“俠”的真諦,這是一部嚴肅深刻的探討俠義的武俠小說,《傲君刀》之後很難有同類題材的武俠小說能夠超越它;三嘆作者塑造人物的獨到之處,作者成功地塑造出追求真理的任九重、蠻橫霸道的朱棣等人物,其中更是以縱向的手法寫盡了任九重的一生,在這個過分黑暗的武俠世界裡,任九重卻用他獨特的人格魅力展現了光明,將俠義灑向世間每一個角落,這個角色將永遠活在讀者的心目中,而敖景雲、盛沖基等雖是配角,但作者卻也在極短的篇幅里勾勒出他們的個性,這是很了不起的。《傲君刀》的可貴之處就在於賦予了俠者一個既神聖又沉重的使在喟九重的同時銘記著他的傲骨,他的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