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大師》是1997年元尊文化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陳黎。
基本介紹
- 作者:陳黎
- ISBN:9789578399266
- 定價:NT180
- 出版社:元尊文化
- 出版時間:1997
在這本散文集裡,陳黎繼續他對知識與對人性的好奇,偷窺大師之作,偷窺人生的情境,也偷窺他自己。敘事的語調較以前更舒緩,胸壑更沈穩、寬闊。陳黎在他居住的濱海小城偷窺世界,而小城生活本身即是自身俱足、另一個被偷窺的世界。
偷窺大師
偷窺大師並不是一開始就被稱做大師的。讀幼稚園大班的時候,別的小朋友在吃完午餐的香蕉或粉圓後,都會滿足地跟老師說「午安」,然後乖乖趴在小桌子上安靜午睡,以免園長肥胖而怕吵的先生兇巴巴地從樓上拿棍子下來打人。但我們的小偷窺大師並不甘心屈服在大人的淫威下。他歪著頭趴在桌上,一手支著額頭,一手攤開遮面,兩隻小眼睛穿過指間,偷偷觀望坐在屋子角落對著鏡子擠青春痘的小黃老師,以及坐在櫃檯後面,不是講電話就是在數錢的園長女士。園長有時候會出去開會。當園裡頭只剩下小黃老師一個大人的時候,園長的先生會拿著棍子從樓上下來,一點也不凶地跟小黃老師聊天,並且伸出一隻手幫小黃老師治療臉上或胸前的青春痘。
我們的小偷窺大師是在一次傷感的事件後聲名大噪的。有一次,在小黃老師跟著園長的先生上樓五分鐘後,我們的小偷窺大師勇敢地邁上樓去,透過鑰匙孔發現園長的先生躺在地板上,為小黃老師做全身治療。我們的小偷窺大師下樓把正在午睡的小朋友叫上來,一個接一個地排隊觀看。當其中一個小朋友因為頭部用力過猛把門撞開時,驚慌的小黃老師推開園長的先生從地板上坐起來。園長的先生生氣地揮動著棍子,聲稱要把這些不規矩的小朋友「開除」掉。但所有的小朋友第二天還是照樣來園裡上課,倒是可愛的小黃老師一直生病請假,沒有再來。
我們的偷窺大師雖然從童年的小鑰匙孔得到最初的啟發,但他一生「偷窺美學」的建立卻有待成長各階段經驗的累積。國小時,他最好的一個同學家開旅館,沒事常邀他去玩。看到那些進門闢室的男女,若即若離,故做陌生以掩飾內心緊張興奮的情狀,使他充分認識到「偷」這個字的意義與魅力。他的同學帶他到各樓參觀。在狹窄昏暗的走道,他們貼著木板牆壁窺探房間裡的動靜。他的同學熟知這旅館的每一個縫隙、洞孔。但我們的偷窺大師在乎的不是縫隙或洞孔里的風景,而是立在那兒聆聽、窺視時,自己澎湃洶湧的心。多麼偉大而飽滿的存在:裡面的人在「偷」,外面的人在「窺」──而在偷與窺之間緊緊張著的是奇妙而暈眩的生之感覺。
我們的偷窺大師自然不是唯一的偷窺者,但他跟那些自命為「偷窺黨」,躲在樓梯底下偷看女老師穿什麼顏色的內褲,或者公然掀開女生的裙子讓對方驚叫的小男生,是大異其趣的;他們的做為只是無心、粗糙的惡作劇,談不上任何美感。有一次放學回家,一大群同學圍在路旁,爭相傳閱路攤上買來的花花公子雜誌,大家評胸論臀,毛手毛腳,指指點點。他遠遠看了覺得實在無趣。這事應該夜半閉門獨自為之,才能享受秘密的喜悅。第二天到學校,他對他們說偷窺是用心看,不是用眼睛看。他們聽了大感驚訝,覺得他標新立異。
不錯,他也曾到小鎮的小戲院看歌舞團,但他絕不會跟他們一樣一夥人擠在第一排,隨著歌舞女郎身體的搖擺急速地移動視線。他會孤獨地,隱密地坐在後面,在朦朧的燈光護衛下窺視台上的表演以及台下的反應。他曾在不同的時間,在那兒搜尋到他的父親,他的國小老師,以及國中公民老師。有一次他還看到即將退休的校長跟著一位濃裝豔抹的女郎坐在前面的角落觀賞。
偷窺不是性,偷窺不是色慾,雖然性或色慾的材料也可以是偷窺的材料。以烹調做比喻,性或色慾重視的是肉,而偷窺重視的是肉上面的色、香、味。對於我們的偷窺大師,偷窺是一種心境,是愛情,是對於關注的對象出神的鑑賞。當偷窺的喜悅湧現時,一個人是自由且富有的。好幾次,當他透過望遠鏡在閣樓上窺視對面樓中的婦女更衣時,他心中閃現的是一幅幅威尼斯派畫家或印象主義畫家的裸女圖。那是包含善與美的感官經驗,把粗糙的現實,在剎那間提昇成永恆。
對於我們的偷窺大師,偷窺是一種含蓄而微妙的藝術。他曾經在一本春謎大觀里 (啊,春謎本身就是一種含蓄而微妙的偷窺藝術)看過有人為「窺」這個字做謎。謎面是「新娘脫褲」;謎底附註:「穴,夫見也。」他覺得「窺」這個字更好的解釋應該是:「一個丈夫透過洞穴看東西」,或者:「穴,被夫子看到了」──這個夫子當然是滿口道德仁義的夫子,但是在偷窺時,他可以完全沒有這些負擔。另外一個燈謎說「翁媳同浴」,射四書一句,答案是「欲潔其身而亂大倫」。他覺得這個題目太棒了,一語點出人性的束縛,以及化束縛為快樂的春謎的力量。只有在偷窺的世界,人才能痛快而不亂倫常地滿足並且潔淨自身的欲望。
對於我們的偷窺大師,迂迴永遠勝過直接,隱密永遠勝過公開,暗示永遠勝過明示,局部永遠勝過全景。所以,坐在大學的課堂里,當同學們索然於老師無味的講述,他可以津津有味地從女講師襯衣上的一根毛髮推出一大片想像的世界;坐在每日單調重複的辦公桌前,他可以從女同事身上一粒鮮明的鈕扣或拉鍊,引爆出充滿活力的暇思。他不需要在眼前築一道牆,挖一個洞,也不需要在胸前配一副望遠鏡;因為他長年積累的美感經驗,他可以毫無困難地只注意到一個點,一個局部,然後讓他的想像享受以偏概全,以管窺天的樂趣。這種樂趣跟他在讀到一首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好詩,或者解出一道巧妙的數學題目時,所獲的喜悅是一樣的。
我們的偷窺大師不是詩人、畫家或數學家,但是他相信所有的詩人、畫家或數學家都是偷窺者,而所有的偷窺者都是天生的詩人、畫家或數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