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斧子
新社會破除迷信,
和尚、老道不少都還俗了。和尚也有騙人的,都說和尚吃素,其實不然,也有的表面吃齋,什麼葷腥都不動,可背地呢,想吃什麼吃什麼。我就遇見過這么個和尚,人前連個小蝦米都不吃,可背地吃大河螃蟹。一斤約倆的,大個兒團臍,都這么大個兒(手勢),活的!先拿小刷子蘸上水刷,刷乾淨了擱籠屜里蒸,火爐子旺旺騰騰的,他準備好了醬油、醋,來點兒薑末兒,再點上香油,淨等著吃啦!可螃蟹是活物,上籠屜一雅煉境槓蒸,它難受啊,拿爪子燒那籠屜。和尚在旁邊受不了啦:“哎呀!這可不行,出家人‘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螃蟹大小是個性命啊,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螃蟹難受啊!阿彌陀佛!熟了就好了!熟了就好了!”可不熟了就好了嗎?燃了,和尚好了!所以說他是騙人。還有哪,死了人請和尚念經,說和尚能把鬼勾來,這也是瞎掰。其實聽請這鬼也不能去,鬼要真去這和尚準跑。提起和尚拘鬼呀,我說一檔子事,是咱天津的事,我說完了我負責,這是真事。東馬路哇,東門臉一品香點心鋪,他們東家姓鄭,有一年他們家辦白事,念經。正在夏景天,這經台呀搭在葡萄架底下,院裡有葡萄架,十三個陵嫌拔和尚念經。正在夜裡十二點鐘嘛,召請亡靈,這和尚一搖鈴鐺,就把鈴鐺撒手啦,請亡靈嘛,把鈴鐺扔台上了!這和尚在台上亂蹦,顏色也變啦,把東家都嚇跑了,當著鬼真來了哪!東家跑了,和尚也跑了,簽恥霸十三個和尚跑了十二個,剩他一人在台上折騰哪!工夫太大啦,有人仗著人多呀壯膽子,門外瞧著:“怎么那和尚直蹦噠?過去問問他。”等這和尚過來一問才知道,怎么回事呀?打葡萄架上掉他脖子裡頭一個蠍子,把這和尚給蜇壞啦!要真正能請亡靈他還怕蠍子?
天津的和尚還好哪,到我們那兒和尚念經常偷東西!那位說:“哪兒的事情?我不信。”念經偷東西可出奇,哪兒的事呀?北京啊。我是北京的。我可不是北京城裡的,我在西山住,在西郊。我們那村兒挨著山。山頂有個廟,這廟離我們這村兒有二十來里地。那山頂的廟是和尚廟,老和尚在舊社會的時候扎嗎啡、抽白面兒(毒品海洛因的俗稱),全來!把這廟的產業折騰沒啦,臨完他癮死了。他死啦,剩七個小和尚。這七個小和尚都二十多歲、三十來歲,沒有生活來源哪,產業都沒啦。仗著這樣好,山上的地沒人管,有土有石頭,耪耙耪耙種點糧食什麼的。種什麼哪?別的糧食種不了,種玉米、種穀子。玉米掰下來磨了面,吃貼餑餑;砍下穀子來呀,碾成小米熬成粥。和尚能吃呀!你算,貼餑餑這么大個,一個都半斤多重,一個和尚一頓吃仨!這仨餑餑還不夠,另外還得饒兩碗小米粥。早晚飯這么大的鐵烏櫃應鍋貼三鍋餑餑,熬兩鍋小米粥,做五鍋飯。那位說;“我的老爺,那得燒多少煤呀?”不燒煤。“不燒煤燒什麼?”柴火。柴火也不用買,拜簽海危山上頭,山後頭,廟後頭,有的是。山棗棵子,紫荊啊,荊條哇,弄些來就能燒哇。可就是不好弄,拿手極不行啊,沒有勁頭,拿斧子砍哪,斧子讓師父換白面兒抽啦。那么怎么辦哪?拿切菜刀砍,切菜刀砍倒省事,一砍就砍下來啦!過兩天不成啦,切菜刀淨鋸齒啦!不用說切鹹菜,連豆腐也切不開啦,沒法子,就這么困苦,連朽舟慢慢湊合吧。這天,我們村死了一個老太太,他們和尚應佛事呀,去啦。他們念經叫佛事,哥兒七個來到我們村里,太陽一落就上座。院裡搭一個經台,這“大帽”哇就在正中。什麼叫大帽哇?大帽就是七個和尚里坐在當間的那個,大帽,他的帽子不是大嗎?帽子這兒有五張撲克牌的那個。怎么樣,我學您瞧。大帽在座上坐著,一眼瞧見了!院裡頭東家預備的小碗面,放著桌子,打這面一、二、三,第三張桌子是油桌,桌底下扔著一把斧子,這么大斧頭,這么長斧子把。和尚一看:這合適呀,臨走把它拿走。劈劈柴不是正好嘛!他下不來台怎么拿呀?他告訴那六個和尚,誰得手準給拿起來。那位說:“怎么說?”這么說:“師弟,那兒有把斧子,臨走帶著。”東家不就聽見了嗎?別人聽見,告訴東家也麻煩啊,丟什麼東西也得跟他要。和尚這招兒高哇,他說出來呀就他們和尚懂,東家連他們親友都聽不出來。那位說:“怎么回事?”他念著經告訴他們。你猛一聽,和尚念經哪;其實不是念經,是念偷斧子這檔子事。我學您瞧。還不能張口念,張口念萬一和尚沒聽明白,再念第二遍別人聽見就壞了。他先把六個和尚她記的眼神領過來,沖他們六個人搖鈴銷,當嘟當嘟—…·東家不懂,和尚都懂啊!兩邊的和尚都瞧他:怎么啦,吃多了是怎么啦?貼修悻撐的:還沒到播鈴的時候,你搖鈴幹嗎呀?眼神過來了嘛!眼神一過來,他放鈴鐺掐訣。別人瞧著和尚是在掐訣,和尚瞧著不是掐訣。是不是掐訣呀?這兒一放鈴鐺(學和尚動作),這不是手指頭指那斧子了嗎?手指頭一指這經就來了:“眾位師弟,順著我手巴呵呀。”什麼叫“巴呵”呀?“巴呵”就是“瞧瞧”,和尚也說行話,“順著我手巴呵呀,第三張油桌底下有把斧子,拿回家去劈柴火,你說得與不得?南無阿彌陀佛!”在犄角坐的那敲木魚的和尚,一瞧鈴鐺,一瞧手指頭,順手指一看,瞧見那斧子啦。敲木魚的明白啦:噢,這么檔子事。偷斧子,好,我偷。報告師哥,我拿。報告,不能明說呀!他也念著經告訴他,一邊敲木魚,一邊念:“交給我啦!交給我啦!回頭再說,回頭再說。”可不回頭再說嗎,不能馬上就拿啊!那位說:“張壽臣,你侮辱人家,胡說!他下不來台,台上坐著,他怎么拿去?下來拿完斧子,上台再念經去。像話嗎?”您別著急,到時候偷,多會兒聽茶房一嚷,趁著亂那陣兒,就可以偷啦。俗話說百里不同風,要是在這兒哪,叫“燒門紙”。燒門紙啊,它是在太陽落下的時候,東家、親友、和尚都到外面轉彎去。在我們北京啊,那叫“送三”。送三得定更來天,都黑啦,茶房這么一嚷:“親友們,點香了您哪,外請做!”親友們都點股香,一看這香都這么粗這么長,點著了外面這么一帶,兩條火龍似的。本家呀,是孝子們全穿著孝,長子扛喪門紙,捂著眼睛:“哩哩哩哩……”男的攙男的,女的攙女的,倆人攙一個,全出來啦。和尚“送三”在最末,打木魚的這個也打鼓,他這鼓這么大,鼓環子上掛根繩,一庹來長,繩子頭上拴著鼓槌,幹嗎拴著呀?他怕夜裡呀打鼓繃出去。這兒拴著,嘣,鼓槌出去啦!你不用找哇。走著哪,這還得夠點兒呀,鼓槌出去怎么弄?他摸兒,一摸環兒呀,一捋繩,找頭兒,槌兒就來啦!他瞧一下桌子一哈腰,斧子就拿走啦。手拿著鼓:嘣,嘣,嘣……到桌這兒啦,手特別使勁,嘣!鼓槌出去啦,捋繩子啊哈腰(動作,拿斧子裝袖子裡),斧子哪?這兒哪。那位說:“不對呀,他擱袖子裡要是掉出來哪?”掉不出去,諸位,獨單和尚偷東西,裝袖子裡掉不出來,他那衣裳跟我們的衣裳不一樣,他那衣裳肥,袖子都二尺來的哪,肥可是肥呀,它底下可縫著哪,口袋式,你甭說一把斧子出不來,東家糧食要多,把他們擱倉房裡念經去,他一邊裝一袋面,不帶掉地下的。到開窪這么一燒,本家一磕頭,茶房這么一嚷:“本家磕頭道謝您哪!”親友們各回各家,本家回來,和尚們回本家,本家預備一碗素麵湯。七個和尚啊,回來六個,帶斧子的那小和尚不敢回來,因為什麼?那斧子沒地方交代,手拿著犯案,拿出來掖腰裡頭?斧頭衝上拉肉,斧頭衝下掉下來啦!揣著手?冬景天成啦,這是夏景天!他也得自在,甩著袖子進出,一邊走,一邊甩著,本家親友多,孩子亂跑,他過來啦,後頭來一孩子,打脊樑後頭一來,和尚不知道,這手一回,咣!給那孩子開啦,麻煩哪!跑廟裡去吧!二十來里地,跑一身汗,跑到山門那兒,一看:“喲,壞啦,山門鎖著哪,鑰匙師哥拿著哪!忘了跟他要。”把斧子拿出來,推推山門,打算隔著門縫塞進去,塞不進去呀!斧背厚。擱台階上不成,他們一念念一宿,天不亮放羊的就過來了,放羊的一過來把斧子拿走啦!“得啦,扔廟裡去吧!”攥住斧子把,隔著牆一扔。哧——叭喳!“喲,什麼呀?”方才陰天,這陣晴啦,月亮出來啦,隔著門縫兒往裡瞧,“喲,壞啦!”怎么回事呀?斧子進去把鐵鍋砸啦!就是他們貼餑餑的那個,這么大。那位說:“不對呀,鍋砸啦,它在哪兒擱著哪?”鍋台里呀!“鍋台里不是蓋著鍋蓋嗎?斧子下去怎么砸鍋底呀?”他們出去不是陰天嗎?他們一念念一宿;怕夜裡下雨,回頭鍋里存一鍋水就糟啦,把這個蓋拿下來呀,把鍋摳出來,扣著放著,下雨不就流不進去啦!哎,斧子進來啦,正砸鍋上。這么大的窟窿。小和尚一想:得!完!嘿嘿,明兒早晨吃什麼?哎呀,等鋦鍋的,二年也未必來一個;買得多少錢,這棚經錢不夠!回去吧,他不回去不成啊!一上座,這“大帽”啊一眼瞧見啦,斧子沒啦,你們誰拿去啦?你們拿去得報告我呀,我是方丈啊,這是咱們廟裡的公共財產哪,賣錢自己花可不成,我得問問。他問問,還得念著經問哪!“眾位師弟,細聽我說,第三張桌子底下有把斧子,誰拿去了快對我說,別讓我著急,阿彌陀佛!”這小和尚氣大啦,小和尚拿著大木魚槌瞪他一眼,心說:好小子,你還向哪?你這主意缺大德啦!賠了本啦!哎,告訴你吧,讓你後悔去吧!敲著木魚,念著經告訴他,嘡嘡嘡嘡……一大套哇,誰也沒聽出來,聽著是和尚念經,其實是偷斧子的事,我要按他那么念哪,你們各位也聽不出來,怎么辦哪?我把它慢著點念,把這個字呀擺清楚點兒,聲音大著點兒,各位就全聽見啦。這位敲著木魚,瞪這“大帽”一眼,滔滔不斷,這就來啦:“不要說,不要說,還不是你,信口開河,妄嘴八舌,主意缺德。第三張桌子底下一把斧子,拿回廟裡劈柴火,山門上了鎖,鑰匙你拿著,隔牆扔過去,砸了大鐵鍋。不能貼餑餑,粥也不能喝,哪個值得多!”全說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