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大娘

仇大娘

《仇大娘》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仇氏遭奸人迫害,家道中落,仇大娘作為仇家女兒為娘家伸張正義,並使其再度興旺,卻不想小人當道,仇家復興之路幾經波折,最後在仇大娘的努力下,恢復了往日的穩定和富足。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仇大娘
  • 創作年代:清代
  • 作品體裁:小說
  • 作者:蒲松齡
  • 作品出處:《聊齋志異》
作品原文,注釋,譯文,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仇仲,晉人,忘其郡邑。值大亂,為寇俘去。二子福、祿俱幼;繼室邵氏[1],撫雙孤[2],遺業幸能溫飽[3]。而歲屢祲[4],豪強者復凌藉之[5],遂至食息不保[6]。仲叔尚廉利其嫁,屢勸駕[7],而邵氏矢志不搖。廉陰券於大姓[8],欲強奪之;關說已成,而他人不之知也。里人魏名,夙狡獪[9],與仲家積不相能[10],事事思中傷之。因邵寡,偽造浮言以相敗辱。大姓聞之,惡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陰謀與外之飛語[11],邵漸聞之,冤結胸懷,朝夕隕涕[12],四體漸以不仁[13],委身床榻[14]。福甫十六歲,因縫紉無人,遂急為畢姻。婦,姜秀才屺瞻之女,頗稱賢能,百事賴以經紀。由此用漸裕,仍使祿從師讀。
魏忌嫉之,而陽與善,頻招福飲,福倚為腹心交。魏乘間告曰:“尊堂病廢,不能理家人生產;弟坐食,一無所操作。賢夫婦何為作馬牛哉!且弟買婦,將大耗金錢。為君計,不如早析[15],則貧在弟而富在君也。”福歸,謀諸婦;婦咄之。奈魏日以微言相漸漬[16],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詬罵之。福益恚,輒視金粟為他人之物而委棄之。魏乘機誘博賭,倉栗漸空,婦知而未敢言,既至糧絕,被母駭問,始以實告。母憤怒,而無如何,遂析之。幸姜女賢,旦夕為母執炊[17],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益無顧忌,大肆淫賭[18]。數月間,田屋悉償戲債,而母與妻皆不及知。福資既罄,無所為計,因券妻貸資,苦無受者,邑人趙閻羅,原漏網之巨盜,武斷一鄉[19],固不畏福言之食也,慨然假資。福持去,數日復空。意踟躕[20],將背券盟。趙橫目相加[21]。福懼,賺妻付之。魏聞竊喜,急奔告姜,實將傾敗仇也。姜怒,訟興。福懼甚,亡去。姜女至趙家,始知為婿所賣,大哭,但欲覓死。趙初慰諭之,不聽;既而威逼之,益罵;大怒,鞭撻之,終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趙急以帛束其項,猶冀從容而挫折焉[22]。明日,拘牒已至,趙行行不置意[23]。官驗女傷重,命笞之,隸相顧無敢用刑。官久聞其橫暴,至此益信,大怒,喚家人出,立斃之,姜遂舁女歸。
自姜之訟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狀[24],一號幾絕,冥然大漸[25]。祿時年十五,煢煢無以自主[26]。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27],嫁於遠郡,性剛猛,每歸寧,饋贈不滿其志,輒迕父母,往往以憤去,仲以是怒惡之;又因道遠,遂數載已不一存問[28]。邵氏垂危,魏欲招之來而啟其爭。適有貿販者,與大娘同里,便托寄語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圖[29]。數日,大娘果與少子至。入門,見幼弟侍病母,景象慘澹,不覺愴惻。因問弟福,祿備告之。大娘聞之,忿氣塞吭[30],曰:“家無成人,遂任人蹂躪至此!吾家田產,諸賊何得賺去!”因入廚下,爇火炊糜[31],先供母,而後呼弟及子啖之。啖已,忿出,詣邑投狀,訟諸博徒。眾懼,斂金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訟之。邑令拘甲、乙等,各加杖責,田產殊置不問。大娘憤不已,率子赴郡。郡守最惡博者。大娘力陳孤苦,及諸惡局騙之狀[32],情詞慷慨。守為之動,判令知縣追田給主;仍懲仇福,以儆不肖。既歸,邑宰奉令敲比[33],於是故產盡反。大娘時已久寡,乃遣少子歸,且囑從兄務業,勿得復來。大娘由此止母家,養母教弟,內外有條。母大慰,病漸瘥,家務悉委大娘。里中豪強,少見陵暴,輒握刃登門,侃侃爭論[34],罔不屈服。居年余,田產日增, 時市藥餌珍餚,饋遺姜女,又見祿漸長成,頻囑媒為之覓姻。魏告人曰:“仇家產業,悉屬大娘,恐將來不可復返矣。”人鹹信之,故無肯與論婚者。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園,為晉第一。園中名花夾路,直通內室。或不知而誤入之,值公子私宴,怒執為盜,杖幾死。會清明,祿自塾中歸,魏引與遨遊,遂至園所。魏故與園丁有舊[35],放令入,周曆亭榭[36]。俄至一處,溪水洶湧,有畫橋朱欄,通一漆門;遙望門內,繁花如錦,蓋即公子內齋也。魏紿之曰[37]:“君請先入,我適欲私焉[38]。”祿信之,尋橋入戶,至一院落,聞女子笑聲。方停步間,一婢出,窺見之,旋踵即返。祿始駭奔。無何,公子出,叱家人綰索逐之[39]。祿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為笑,命諸仆引出。見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詰其姓氏。藹容溫語[40],意甚親昵。俄趨入內;旋出,笑握祿手,過橋,漸達曩所[41]。祿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強曳入之,見花籬內隱隱有美人窺伺。既坐,則群婢行酒。祿辭曰:“童子無知,誤踐閨闥,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釋令早歸,受恩匪淺。”公子不聽。俄頃,餚炙紛紜。祿又起,辭以醉飽。公子捺坐,笑曰:“仆有一樂拍名,若能對之,即放君行。”祿唯唯請教。公子云:“拍名‘渾不似’[42]。”祿默思良久,對曰:“銀成‘沒奈何’[43]。”公子大笑曰:“真石崇也[44]!”祿殊不解。蓋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書,日擇良偶。夜夢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也。”問:“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為異。祿適符夢兆,故邀入內舍,使夫人女輩共覘之也。公子聞對而喜,乃日:“拍名乃小女所擬,屢思而無其偶,今得屬對[45],亦有天緣。仆欲以息女奉箕帚[46];寒舍不乏第宅,更無煩親迎耳。”祿惶然遜謝,且以母病不能入贅為辭[47]。公子姑令歸謀,遂遣圉人負濕衣,送之以馬。既歸告母,母驚為不祥。於是始知魏氏險;然 因凶得吉,亦置不仇,但戒子遠絕而已。逾數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終不敢應。大娘應之,即倩雙媒納采焉[48]。未幾,祿贅入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49]。妻弟長成,敬少弛;祿怒,攜婦而歸,母已杖而能行。頻歲賴大娘經紀,第宅頗完好。新婦既歸,僕從如雲,宛然有大家風焉。
魏又見絕,嫉妒益深,恨無暇之可蹈[50],乃引旗下逃人誣祿寄資[51]。國初立法最嚴[52],祿依令徙口外[53]。范公子上下賄托,僅以蕙娘免行;田產盡沒入官。幸大娘執析產書,銳身告理[54],新增良沃如乾頃[55],悉掛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祿自分不返,遂書離婚字付岳家[56],伶仃自去。行數日,至都北,飯於旅肆。有丐子怔(忄+瑩)戶外[57],貌絕類兄;近致訊詰,果兄。祿因自述,兄弟悲慘。祿解復衣,分數金,囑令歸。福泣受而別。祿至關外,寄將軍帳下為奴。因祿文弱,俾主支籍[58],與諸仆同棲止。仆輩研問家世,祿悉告之。內一人驚曰:“是吾兒也!”蓋仇仲初為寇家牧馬,後寇投誠,賣仲旗下,時從主屯關外。向祿緬述,始知真為父子,抱頭悲哀,一室為之酸辛。已而憤曰:“何物逃東[59],遂詐吾兒!”因泣告將軍。將軍即命祿攝書記[60];函致親王,付仲詣都。仲伺車駕出[61],先投冤狀[62]。親王為之婉轉[63],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贖業歸仇。仲返,父子各喜。祿細問家口,為贖身計。乃知仲入旗下,兩易配而無所出,時方鰥也[64]。祿遂治任返。
初,福別弟歸,蒲伏自投[65]。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問之:“汝願受撲責,便可姑留;不然,汝田產既盡,亦無汝啖飯之所,請仍去。”福涕泣伏地,願受笞。大娘投杖曰:“賣婦之人,亦不足懲。但宿案未消[66],再犯首官可耳[67]。”即使人往告姜。姜女罵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頻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慚愧不敢出氣。居半年,大娘雖給奉周備,而役同廝養[68]。福操作無怨詞,托以金錢輒不苟[69]。大娘察其無他,乃白母,求姜女復歸。母意其不可復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豈肯自罹[70]?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負荊[71]。岳父母誚讓良切[72],大娘叱使長跪,然後請見姜女。請之再四,堅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女乃指福唾罵,福慚汗無以自容。薑母始曳令起。大娘請問歸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豈復敢有異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賣也!且恩義已絕,更何顏與黑心無賴子共生活哉?請別營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較勝披削足矣[73]。”大娘代白其悔,為翌日之約而別。次朝,以乘輿取歸,母逆於門而跪拜之[74]。女伏地大哭。大娘勸止,置酒為歡,命福坐案側,乃執爵而言曰:“我苦爭者,非自利也,今弟悔過,貞婦復還,請以簿籍交納[75];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耳。”夫婦皆興席改容[76],羅拜哀泣,大娘乃止。
居無何,昭雪之命下,不數日,田宅悉還故主。魏大駭,不知其自,恨無術可以復施。適西鄰有回祿之變[77],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編菅爇祿第[78],風又暴作,延燒幾盡;止余福居兩三屋,舉家依聚其中。未幾,祿至,相見悲喜。初,范公子得離書,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諸地。父從其志,不復強。祿歸,聞其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災,欲留之;祿不可,遂辭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葺敗堵。福負鍤營築,掘見窖鏹,夜與弟共發之,石池盈丈,滿中皆不動尊也。由是鳩工大作,樓舍群起,壯麗擬於世胄[80]。祿感將軍義,備千金往贖父。福請行,因遣健仆輔之以去。祿乃迎蕙娘歸。未幾,父兄同歸,一門歡騰,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視,恐人議其私也,父既歸,堅辭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產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辭。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烏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問大娘:“異母兄弟,何遂關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獸如此耳,豈以人而效之?”福祿聞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與己等。
魏自計十餘年,禍之而益以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歡之,因以賀仲階進[81],備物而往。福欲卻之;仲不忍拂,受雞酒焉。雞以布縷縛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棲積薪,僮婢見之而未顧也。俄而薪焚災舍[82],一家惶駭。幸手指眾多,一時撲滅,而廚中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謂其物不祥。後值父壽,魏復饋牽羊[83]。卻之不得,系羊庭樹。夜有僮被仆毆,忿趨樹下,解羊索自經死。兄弟嘆曰:“其福之不如其禍之也!”自是魏雖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縷,寧厚酬之而已。後魏老,貧而作丐,仇每周以布栗而德報之。
異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機詐者無謂甚矣。顧受其愛敬,而反以得禍,不更奇哉?此可知盜泉之水[84],一掬亦污也。”

注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1]繼室:續娶的妻子。
[2]孤:無父叫“孤”。
[3]遺業:猶遺產。
[4]歲:農業收成。祲(jìn 近):受災。
[5]凌藉:侵凌,欺壓。
[6]食息不保:謂吃飯無有保障。食息,猶言吃飯、生活。每頓飯必有間隔;一食一間曰“食息”。
[7]勸駕:猶言敦促。《漢書·高帝紀》謂朝廷招納賢士,責成郡守親自往勸,並駕車送至京城。後因稱促請別人起行或做某事為“勸駕”。
[8]陰券:暗地裡立下契約。指署約強嫁。
[9]夙:平素,一向。狡獪:狡詐奸猾。
[10]積不相能:長期不和睦。不相能,不相容。
[11]飛語:傳揚的誹謗。
[12]隕涕:落淚。
[13]四體:四肢。不仁:麻痹,指患痹症。
[14]委身床榻:臥床不起。
[15]析:析居,分家。
[16]微言:秘密進言,謂暗中慫恿。漸漬:浸潤,影響。
[17]執炊:做飯。
[18]淫賭:濫賭。
[19]武斷一鄉:謂以威勢橫行鄉里。《史記·平準書》:“或至兼併豪黨之徒,以武斷於鄉曲。”《索隱》:“謂鄉曲豪富無官位,而以威勢主斷曲直,故曰武斷也。”
[20]踟躕(chíchú池除):猶豫。
[21]橫目:怒目,兇惡的樣子。
[22]挫折:指挫折其意志。
[23]行行(háng háng):倔強的樣子。《論語·先進》謂子路侍於孔子之側,“行行如也”。孔子說:“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24]不肖:不賢。
[25]大漸:病危。
[26]煢煢(qióng qióng 窮窮):孤獨無依。
27]前室:前妻。
[28]存問:慰問。存,探望。
[29]歆以家之可圖:以可以圖謀仇家家產暗示仇大娘。歆,引誘。
[30]吭(háng 杭):喉嚨。
[31]爇火炊糜:燒火煮粥。
[32]諸惡:指諸博徒。局騙:構成圈套騙人。
[33]敲比:敲扑追比,指強令限期完成“追田給主”。比,追比,見《促織》“嚴限追比”注。
[34]侃侃(kǎn kǎn 砍砍):理直氣壯,從容而談。
[35]有舊:有舊交。
[36]周曆亭榭:週遊園林。歷,遊歷。亭榭,園林中的建築。榭,建在高處的敞屋。
[37]紿(dài 待):欺騙。
[38]私:小便。
[39]綰(wǎn 宛)索:拿著繩子。綰,盤結。
[40]藹容溫語:面容和藹,言語溫和。
[41]曩所:以前所到的地方,指“內齋”。
[42]拍:即上文的“樂拍”,本指樂曲,此指樂器。“渾不似”:彈撥樂器名,形似琵琶,四弦,長項,圓鼙,又名“火不思”、“和必斯”。
[43]銀成“沒奈何”:相傳宋朝張俊家多白銀,每千兩鑄成一個圓球,視為“沒奈何”;意謂特大銀塊,盜賊也沒法偷竊。見《夷堅支志》戊四《張拱之銀》。
[44]石崇:字季倫,晉代南皮人,使客航海致富。後世多以石崇代指富豪。
[45]屬對:撰成對句。
[46]息女:親生女。奉箕帚:持箕帚灑掃;代指作妻子。奉,通“捧”。
[47]入贅:男子就婚於女家叫“入贅”。
[48]納采:古代婚禮,男女雙方同意後,男家備彩禮去女家締結婚約。
[49]籍甚:謂聲名甚盛。籍,通藉。甚,盛。
[50]無瑕之可蹈:無機可乘,指找不到陷害的藉口。瑕,喻缺點、毛病。蹈,踐踏,利用。
[51]引旗下逃人誣祿寄資:誘引旗下逃人誣陷仇祿窩藏其錢財。旗下逃人,指被清兵擄去為奴而逃亡的人。旗下,編入旗籍的人。明代末年,滿族統治者建立八旗制度。以旗為標誌,分正黃、正白、正紅、正藍、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合稱八旗。最初八旗兼有軍事、行政、生產三方面的職能,後來成為兵籍編制。編入八旗的人習稱為“旗下”。逃人,指逃走的滿人家奴。這些家奴,多是清兵在戰爭中擄掠的人丁。入關前後,清帝和八旗貴族、官員,擄掠上百萬漢民,通令充當家奴,耕田放牧,從征廝殺。清政權嚴禁家奴逃亡,順治年間制定詳細條例,凡“逃人及窩逃之人,兩鄰、十家長、百家長,俱照逃人定例治罪”,見《清世祖實錄》卷十五。仇祿被誣陷替逃人寄放錢財,就成了“窩逃之人”。
[52]國初:指清朝建國之初。
[53]祿依令徙口外:仇祿按照法令應流放口外充軍。口外,長城以外的我國北部地區。口,指長城的關隘。清初法例規定,文武官員或有功名的人,隱匿逃人,將本人“並妻子流徙,家產入官”。見《清世祖實錄》卷八十六。
[54]銳身合理:挺身而出,據理訴訟。
[55]良沃:肥沃的良田。如乾:若干。
[56]字:字據。
[57]怔(忄+瑩):驚怖懊恨的樣子。《集韻》:“(忄+瑩),(忄+瑩)忊,恨也。”
[58]主支籍:猶言管帳。支,計算。
[59]逃東:清兵未入關前稱為“東師”,被其所擄為奴的人稱為“東人”。“逃東”就是“逃人”。
[60]攝書記:代理文書人員。攝,代理。書記,主管文書記錄的人員。
[61]車駕:帝王所乘車,這裡代指親王。
[62]冤狀:鳴冤的訟狀。
[63]婉轉:意指委婉說情、解脫。
[64]鰥(guān 官):老而無妻叫“鰥”。
[65]蒲伏:同“匍匐”。伏身地下。自投:認錯請罪。
[66]宿案:舊案。
[67]首官:告官。首,陳述罪狀叫“首”,自陳叫“自首”,告人叫“出首”。
[68]役:役使。廝養:僕人。
[69]不苟:不馬虎;認真對待。
[70]“楚毒”句:指姜女自刺其喉,拒絕趙閻王的威逼。
[71]負荊:主動請罪。戰國時,趙將廉頗與上卿藺相如不和,屢加挫辱。藺相如以國事為重,屢次退讓。後來廉頗知錯,“肉袒負荊”,向藺相如請罪。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負,背負。荊,荊條,用作刑杖。
[72]誚(qiào)讓良切:責備甚嚴。
[73]披削:披緇削髮,指出家為尼。佛教戒律規定,出家為僧尼,須披僧衣,剃去長發。
[74]逆於門:在家門前迎接。逆,迎。
[75]簿籍:指記錄家產的賬簿。
[76]興席:離席;站起。興,起。改容:變了臉色,表示惶恐。
[77]回祿之變:指發生火災。回祿,傳說中的火神,見《左傳·昭公十八年》。
[78]編菅(jiān 兼):草荐。
[79]不動尊:指白銀,意為收藏不用,如佛像端坐不動。
[80]擬於世胄:類似世家。擬,比擬、類似。世胄,猶言“世家”。
[81]階進:作為進見的因由。
[82]災舍:火燒房舍。
[83]饋牽羊:此既實指送羊祝壽,又暗喻服輸悔過之意。《左傳·宣公十二年》:“楚子圍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註:“肉袒牽羊,示服為臣僕。”
[84]盜泉:古泉名,故址在今山東省泗水縣東北。《尸子》:孔子“過於盜泉,渴矣而不飲,惡其名也。”舊時以“盜泉之水”比喻以不正當的手段得來的東西。這裡以之比喻惡人魏名所送的禮物。

譯文

仇仲,是山西人,忘記了他是哪個郡哪個縣的了。有一年,正趕上兵荒馬亂,他被強寇俘擄了去。家中兩個兒子仇福、仇祿都還年小,他續娶的妻子邵氏撫養著兩個孤兒,艱難度日。所幸他留下的一點家業,還能使母子三人維持溫飽。但那時的年景,天災人禍不斷,收成又不好,加上村裡的豪門大戶,仗勢欺人,使得孤兒寡母衣食不保,苦苦煎熬。
仇仲有個叔叔叫仇尚廉,企圖吞併仇仲的那點家產,多次勸邵氏改嫁,邵氏堅決不肯。仇尚廉便將她暗地裡賣給了一個大戶人家,想強行趕走她。仇尚廉跟大戶人家講妥後,邵氏還蒙在鼓裡,別的人也都不知道這個陰謀。同村有個叫魏名的,為人奸滑狡詐,跟仇家多年有仇,事事都想造謠中傷。因為邵氏在家守寡,魏名便到處散布謠言,敗壞邵氏名聲,以此來污辱詆毀仇家。這些謠言正好被那個大戶人家聽到了,厭惡邵氏不貞潔,便告訴仇尚廉,不願再買邵氏。時問一長,仇尚廉的陰謀和外面的流言蜚語,都傳到了邵氏耳朵里,邵氏冤憤不已,天天哭泣,漸漸地四肢不適,一病不起了。當時,仇福才十六歲。家裡無人縫補衣裳,便匆匆忙忙地為仇福娶了媳婦。新媳婦姓姜,是秀才姜屺瞻的女兒,為人賢惠能幹。從此後,一切家務事都依靠姜氏料理,家境竟也漸漸好過起來,便又讓仇祿拜了先生,開始讀書。
魏名見仇家日子好起來,非常忌恨,一計不成,另施一計。假裝和仇福套近乎,常常叫了他去喝酒。仇福受騙,把魏名看作是心腹之交。魏名乘機挑撥他說:“你母親臥床不起,已成了廢人,不能再料理家業;你弟弟又坐吃閒飯,什麼事都不乾。就你們這對賢惠的夫婦,整天給人作牛作馬!況且日後為你弟弟娶媳婦,必定花費不少。我為你著想:不如早點分家,那么貧困的是你弟弟,而富裕的是你啊!”仇福回家,便和妻子商量跟弟弟分家,被姜氏斥罵了一頓。無奈魏名天天引誘離間仇福,仇福完全上了圈套,徑直去告訴母親,要分家另過。邵氏大怒,又痛罵了他一場。仇福更加忿怒,從此便把家裡的銀兩和糧食都看作是別人的東西,盡情揮霍。魏名又乘機引他賭博,漸漸把家裡的糧囤都快輸空了。姜氏知道後,沒敢和婆母說。不久,家裡忽然斷了糧,邵氏吃驚地詢問,才得知仇福賭博的事,雖然極為憤怒,但又無可奈何,只得分了家,讓仇福另過。所幸姜氏很賢惠,天天給婆母做飯吃,仍像以前一樣侍奉。
仇福分家後,更加沒了顧忌,大肆賭博。只幾個月的時間,便將全部田產輸了個淨光。母親和妻子還都不知道。仇福沒了本錢,無法再賭,竟想拿妻子作抵押,借債再賭,但一直沒找到個願意借債的。本縣有個趙閻王,本是漏網的大盜,橫行一方,無人敢惹,是當地一霸。所以他不怕仇福會食言,慷慨地借給他錢。仇福拿到錢,僅僅幾天,又輸光了。心中猶豫,想跟趙閻王反悔。趙閻王發怒起來,仇福害怕,只得將妻子騙到了趙家,把她交給了趙閻王。魏名聽說後,非常高興,忙跑去告訴了姜家,巴不得姜、仇兩家為此打個不亦樂乎。姜家聽到訊息,果然大怒,立即打起官司。仇福十分恐懼,連忙遠遠地逃走了。
姜氏被丈夫騙到趙閻王家後,才知道自己被丈夫賣了。真是萬箭鑽心,只想尋死。趙閻王起初還好言安慰她,姜氏不聽。趙閻王又威逼她,姜氏索性破口大罵。趙閻王大怒,用鞭子毒打姜氏,還是不服。乘人不備,姜氏拔下頭上的簪子,直向自己的咽喉刺去。眾人急忙將她救下時,簪子已穿透喉管,鮮血湧出。趙閻王忙用布帛包住她的脖頸,還盼望著以後再慢慢地說服她,讓她順從自己。
第二天,官府的拘牒便到了,要捉趙閻王去會審。趙閻王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趕到縣衙。縣官查驗到姜氏脖子上有重傷,便命衙役拉下趙閻王去痛打。衙役卻面面相覷,不敢動手。縣官早就聽說趙閻王橫行殘暴,這時更加相信了,不禁怒火中燒,將衙役喝退,命家僕們一涌齊上,將趙閻王即刻打死了。姜家才將女兒抬回家中。自姜家打起官司後,邵氏才知道仇福犯下的種種罪惡,痛哭一場,昏厥過去,漸漸露出要下世的景象。仇祿這年才十五歲,孤孤單單的,失去了依靠。
先前,仇仲的前妻生了個女兒,叫大娘,嫁到了遠郡。性情剛猛。每次回娘家探親,只要父母送給的東西太少,她不滿意,就使性子頂撞父母。仇仲因此很生氣厭惡這個女兒;又因為她嫁得遠,所以常常幾年不來往。邵氏病得快死的時候,魏名便不安好心地想叫了她來,以挑起仇家更大的家務糾紛。正好有個小商販,跟仇大娘是同村的,魏名便托他捎話給大娘,說她繼母快要死了,而且暗示大娘娘家有利可圖。過了幾天,大娘果然帶了一個小兒子來了。進入家門,見只有二弟侍奉著病在床上的繼母,那情景很是慘澹,大娘不覺悲傷起來,便問大弟仇福哪去了。仇祿便把家裡的變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大娘聽說後,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過了會兒,才說:“家裡沒個成年男子掌家,就任人欺凌到這種程度!我們家的田產,那些賊徒怎敢騙賺了去!”說完,走進廚房,燒火做飯,先讓母親吃了,才招呼二弟、小兒子一塊吃。吃完,忿忿地出了家門,徑直到縣衙去投了訴狀,告那些賭徒們引誘仇福賭博,把家產都騙了去。賭徒們聽說,都害怕起來,一塊湊了銀子,賄賂大娘撒訴。大娘將銀子收下,照樣打官司。縣官便將幾個賭徒捉到縣衙,分別打了頓板子了事,田產一事竟不過問。大娘憤憤不平,又帶著兒子告到郡里。郡守最痛恨賭博,加上大娘極力訴說孤兒病母的痛苦艱難,以及那些賭徒騙賺田產的種種情形;講得慷慨激昂,聲淚俱下。郡守也被打動了,便判令縣官將田產追還仇家,仍將仇福從重懲罰,以警戒那些不肖之子。大娘回家後,縣官已奉郡守令,重新拘拿賭徒,嚴加追究,終於又把仇福輸掉的田產全部奪了回來。
大娘這時已守寡很久了,便讓小兒子回去,而且囑咐他回家後跟著哥哥好好乾活,不要再來了。大娘從此後便住在娘家,奉養繼母,教誨二弟,里里外外,料理得井井有條。繼母大為欣慰,病情也逐漸好轉,家務大事全委託給大娘掌管。村里那些地痞無賴,有時稍微欺負到仇家頭上,大娘就持刀找上門去,理直氣壯地講理,那些地痞無賴沒有不屈服的。過了一年多,家產便一天天多起來。大娘還時常買些藥品和食物給姜氏送去。又見仇祿漸漸長大,便頻頻囑託媒人給他提親。魏名枉費心機,仍不罷休,又跟人說:“仇家產業,全都歸了大娘了。恐怕將來要不回來了。”人們都相信了,所以沒人肯把女兒嫁給仇祿。
有個叫范子文的公子,家裡有座有名的花園,是山西首屈一指的。花園裡,眾多的名貴花草,種滿了路兩邊,一直通到范家內室。曾有個人不知這是范家的花園,誤順路一直走到內室,正好碰上范公子開家宴。范家便憤怒地將這個人抓起來,說他是強盜,差點把他打死。清明節那天,仇祿從私塾里回來,正碰上魏名。魏名假裝和他玩耍,漸漸把他引到范家花園附近。魏名本來跟花園的園丁有交情,所以園丁將他們放了進去。二人把園裡的樓台亭榭逛了個遍。一會兒來到一個地方,一條小溪,遠遠流去,水勢洶湧。溪上橫跨著一座畫橋,兩邊有朱紅欄桿,通向一個紅漆大門。遠遠望見大門內花團錦簇,原來這就是范公子的內室。魏名欺騙仇祿說:“你先進去吧,我要去上廁所。”仇祿信以為真,從橋上過去,進入紅漆大門,來到一個院子,聽見有女子的說笑聲。正停步驚疑間,一個丫鬟出來,看見仇祿,轉身便跑。仇祿才恍然大悟:自己誤入了人家的內室,驚駭地拔腳就逃。剎時,范公子也出屋來,喊叫家人拿著繩索追趕仇祿。仇祿大為窘迫,一急之下,自己跳進了溪中。范公子見了,忽然破怒為笑,命僕人們把他救上來。見仇祿容貌衣著俊雅華麗,便叫僕人替他換下濕了的衣服、鞋子,拉他走進一個亭子,詢問他的姓名。看范公子的神態,臉色和藹,話語溫和,樣子很親近。談了一會兒,范公子走進內室,接著又出來,笑著握住仇祿的手,拉他走過橋去,漸漸走近剛才的院子。仇祿不解其意,猶豫著不敢進去。范公子強拉著他進了院子,見花蘺笆內隱約有個漂亮女子往這邊窺視。二人坐下後,丫鬟們擺上酒來。仇祿推辭說:“我年幼無知,誤進了你家內室,承蒙你原諒了我,已出我所望。只願你早點放我回家,我將感恩不淺!”范公子不聽。不長時間,菜餚已擺滿了桌子。仇祿又推辭說已經酒足飯飽了。范公子強按他坐下,笑著說:“我有一個樂拍名,你若能對上,我就放你走!”仇祿連忙答應,請他說。范公子說道:“拍名‘渾不似’,”仇祿默默想了很久,才對上,回答說:“銀成‘沒奈何’。”范公子大笑著說:“真是石崇來了!”仇祿聽了,更加迷惑不解。
原來,范公子有個女兒叫蕙娘,既美麗又懂詩書。范公子天天想為她選個好丈夫。頭天夜裡,蕙娘夢見一個人告訴自己說:“石崇,是你的夫婿!”蕙娘問:“在哪裡?”回答說:“明天就要落水了。”早上起來,蕙娘告訴父母,都感到奇異。仇祿正好符合了蕙娘的夢兆,所以范公子才將他請進內室,讓夫人、蕙娘和丫鬟們相看相看。此時,范公子聽了仇祿這樣巧合的聯對,喜歡地說:“這拍名是我女兒擬的,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對句。現在你對上了,這也是天定緣分。我想把女兒嫁給你,我家裡不缺房子,不用麻煩你家來迎親了,你就入贅到我家來吧!”仇祿惶恐地謝絕,說母親正生病臥床,自己實在不敢入贅到別家。范公子便讓他先回去,跟家裡商量一下。於是派僕人拿著仇祿的濕衣服,讓他騎馬回去。
仇祿回到家中,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很驚訝,認為這事不吉祥。邵氏從這件事上才看出魏名此人十分險惡。但因禍得福,也就不想跟他為仇,只是告戒兒子不要再和他來往。過了幾天,范公子又讓人傳話給仇祿母親。母親還是不敢答應,大娘卻作主應下了,隨即就派兩個媒人送去了彩禮。不久,仇祿便入贅到了范公子家。一年多他就考中了秀才,很有才名。後來,妻弟長大後,對仇祿很怠慢。仇祿一怒之下,帶著妻子返回了自己家。此時,母親已能扶著拐杖走路。年年依賴大娘料理,家哩的房子倒也很寬敞完好。仇祿的妻子搬來後,奴婢僕人也帶來了不少,仇家於是儼然成了高門大戶了。
魏名又沒有得逞,更加嫉妒仇家。只恨抓不到仇家的把柄,便收買了一個從旗下逃出來的漢奴,讓他誣告仇祿代為窩贓。大清剛立國的時候,懲治旗籍逃奴的法律最為嚴苛。仇祿於是依律被判流刑,發配到關外。范公子上下賄賂活動,僅僅保住了蕙娘不被流放,凡仇祿的田產全部投入官庫。幸虧大娘拿著原來的分家文書,挺身而出,跟官府申辯:新增的若干頃良田,都掛在仇福名上,不屬仇祿的田產,才沒被沒收,母女二人得以有個地方居住。仇祿自料這次被發配可能永遠回不來了,便寫下離婚文書,送給岳父家,自己孤單一人去了關外。
仇祿走了不幾天,來到都北,在個客店裡吃飯。偶然看見一個乞丐在窗外正愣愣地盯著自己,模樣極像是哥哥仇福。仇祿忙上前詢問,果然是仇福。仇祿便述說了自己的遭遇,兄弟二人十分悽惻悲傷。仇祿解開內衣,拿出幾兩銀子,交給哥哥,囑咐他回家去。仇福哭泣著接受下,二人便分別了。
仇祿到了關外,被安排在一個將軍的帳下做奴僕。因為他生得文弱,將軍便讓他掌管文書籍簿,和其他奴僕們一塊吃住。奴僕們詢問他的家世,仇祿詳細講了。其中一人忽然驚訝地說;“你是我的兒子!”
原米,仇仲被強寇擄去後,最初是給他們牧馬。後來這股強寇向官軍投降,就又把仇仲賣給了旗人為奴,這時他正跟著主人屯紮在關外。仇仲向仇淥回憶了往事,大家才知道二人真是父子。仇仲、仇祿不禁抱頭痛哭,一屋的人也為之心酸落淚。既而,仇仲又憤怒地說:“哪裡來的這個逃奴,誣告詐欺我的兒子!”便去哭著跟將軍訴說了經過。將軍聽說後,就讓仇祿做了書記官,又給朝廷中一個親王寫了封信,讓仇仲拿著去京城上告。
仇仲進入京城,等候親王的車駕出來,便大喊冤枉,並遞上將軍的信。親王得知事情經過,很是為仇祿嘆惜。便責令地方官為他申冤昭雪,將沒入官庫的家產歸還仇家,並判仇祿無罪,釋放回家。
仇仲返回關外,父子二人都很喜歡。仇祿又細問父親這些年有沒有再成家,以便替父贖身返回老家。得知仇仲後來結過兩次婚,但都沒孩子,這時仍是孤身一人。仇祿便治辦下行裝,自己先返回家鄉去了。
起初,仇福告別弟弟返回老家,進入家門,跪著叩見母親。大娘侍奉著母親高坐在堂屋裡,自己操起根棍子站在一邊,問仇福,“你如願意挨打受罰,可以先留在家裡;否則,你的家產早已沒了,這裡也沒你吃飯的地方,你請走人!”仇福跪在地上哭著說願意受罰。大娘聽了,把棍子扔到地上,說:“賣老婆的人,打都不值得打!但你犯下的舊案還沒消,如果再犯,就到官府自首去吧!”便派人去告訴姜氏仇福回來的訊息。姜氏大罵道:“我是仇某的什麼人?用得著來告訴我!”大娘便將姜氏的話告訴仇福,故意羞辱他。仇福非常慚愧,大氣不敢出。
過了半年,大娘雖然供給仇福吃喝穿戴,十分周到,但一直拿他當僕人對待。仇福也整天操勞,毫不抱怨。有時給他銀子,讓他去辦事,仇福也變得一絲不苟,花多少,剩多少,一清二楚。大娘觀察到他確實變了,便告訴母親,去哀求姜氏回來。母親覺得恐怕不好挽回。大娘說:“不會的。她當初如肯嫁別人,就不會自己受那樣大的罪了!她實在是不能不氣憤啊!”於是,大娘親自領著弟弟,前去姜家負荊請罪。岳父母見了仇福,罵了又罵。大娘喝令他跪在岳父母面前謝罪,然後,才請姜氏出來見面。連請了三四次,姜氏躲了起來,堅決不出來。大娘搜尋到她,強將她拉到仇福面前,姜氏才指著仇福的鼻子大罵一通。仇福汗如雨下,無地自容。薑母才命拉他起來。大娘便乘機詢問姜氏什麼時候回去,姜氏說:“過去我受姐姐的恩惠太多了,現在你叫我回去,我怎敢說別的?但恐怕不能保證我不會再被賣掉!況且,我與他情義已絕,還有什麼臉面與這個黑心無賴的豺狼一塊生活?請姐姐另準備一間屋子,我回去侍奉母親,稍勝過削髮出家當尼姑,我就滿足了。”大娘忙替仇福說明他已很悔恨,約定第二天來接她回去,便告別走了。
第二天,大娘準備了華麗的車子,將姜氏接回來。母親已早早等在門口,見了姜氏,跪拜在地。姜氏也急忙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大娘忙在一邊勸解。又準備下酒宴,歡慶姜氏回來,命仇福坐在桌子一側。過了會兒,大娘端起酒杯說:“過去我苦苦為仇家掙下這份家業,不是為了自己得到什麼好處!現在,大弟已經悔過,貞婦也已回來,我馬上將全家帳冊如數交出。我空著身子來,仍然空著身子回去!”仇福夫婦聽說,忙離席站起來,跪拜在一邊哭著哀求她別走,大娘才作罷。
不長時間,官府為仇祿昭雪的命令下達。僅幾天,原來沒入官庫的田產全都退了回來。魏名大驚,不知是什麼緣故。恨得牙痒痒的,但又無計可施。正好碰上仇家的西鄰遭了火災,魏名假裝救火,卻暗地裡用把草束點著火引燃了仇祿的房子。當時又颳大風,火勢迅速蔓延,將仇家的房屋幾乎燒了個淨光,只剩下仇福住的兩三間屋子。全家人只得都搬到這幾間屋子去住。
不久,仇祿返回家來,一家人團聚,又悲又喜。起初,范公子收到仇祿的離婚文書,拿了去跟蕙娘商量。蕙娘痛哭著,將文書撕碎了扔到地上。父親便順從了女兒的意思,不勉強她改嫁。仇祿回來後,打聽到蕙娘沒有嫁人,喜出望外,急忙趕到岳父家。范公子知道他家遭了火災,便想留住他,仇祿不肯,告辭回家。所幸大娘平日積攢下了些銀子,這時便全都拿出來整修破房。仇福拿著杴幹活時,意外挖出一個金窯。到了夜晚,便和弟弟一塊打開,只見石砌的金窯足有一丈見方,裡面放滿了白銀。得到這些銀子後,仇家於是召集工匠,大興土木,建了一片樓房,壯觀華麗得不亞於富貴大家。
仇祿回來後,感激將軍在危難中幫助,便備下一千兩銀子,要去拜見將軍,順便贖回父親。仇福願意代替弟弟前去,於是便派了幾個健壯的僕人,跟隨著他去了關外。仇祿又接回了蕙娘。不久,仇福便將父親接了回來,全家一片歡騰。
大娘自從住在娘家,禁止兒子來看望自己,是恐怕有人議論她企圖侵吞仇家家產。現在父親已經回來,便堅決告辭,要回去。兄弟們不忍心,父親便將家產分成三份:兒子得兩份,女兒得一份。大娘苦苦推辭,兄弟二人都哭著說:“我們若不是姐姐,哪裡有今天!”大娘只得安心收下,派人去叫兒子搬了家來,跟父母住在了一起。
後來,有人問大娘:“仇福、仇祿是你異母兄弟,你怎么如此關心?”大娘回答說:“只知有母親,不知有父親,只有禽獸才會這樣!人哪能效仿呢?”仇福、仇祿聽到這話後,都感激得熱淚滾流。讓工匠整修大娘的房屋,建得跟自己的一樣。
此後,魏名自己反思:十幾年裡,越是禍害仇家,卻越是給仇家招福,也不禁漸漸後悔起來。又仰慕仇家富裕,便想和他家交好。於是他便以慶賀仇仲回家為由,備下禮物到了仇家。仇福要趕走他,仇仲不忍心拂了人家的好意,便接受了他送來的活雞和酒等禮物。雞本是用布條綁著腳的,卻跑進了廚房,被火燒著了布條;雞又鑽到柴禾堆里棲息,奴婢僕人們見了都沒在意。一會兒,廚房的柴禾燃燒起來,引著了廚房。一家人驚慌失措,幸虧人手多,不一會兒就把火撲滅了,但廚房中所有的東西都已變成了灰燼。仇福兄弟二人都覺得魏名送來的東西不吉利。後來,又趕上父親做壽,魏名又牽來一隻羊作賀禮。仇家推辭不了,只得暫時將羊拴在院子中一棵樹上。到了夜晚,家裡有個童僕因為被別的僕人毆打了一頓,便忿忿地走到樹下,解開拴羊的繩子,自己吊死了!仇福、仇祿兄弟感嘆地說:“他好好地對待我們家,倒不如坑害咱們家呢!”從此後,魏名雖然很殷勤,但仇家兄弟再也不敢接受他一絲一縷的東西了,寧懇反過去厚厚地酬謝他。後來,魏名老了後,家裡非常貧困,只好去作乞丐,仇家仍時常拿些布匹、糧食去周濟他。
異史氏說:“啊呀!造物主常常不隨人意!越想陷害人家,人家就越幸福,那些狡猾奸詐的人真是太無聊了。看起來是受到了他人的尊敬和愛戴,卻反而使自己遭受災禍,這不是更加奇怪嗎?由此可知,盜泉里的禍水,一挨著就要倒霉的。”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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