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社戲
我在倒數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過兩回中國戲,前十年是絕不看,因為沒有看戲的意思和機會,那兩回全在後十年,然而都沒有看出什麼來就走了。
第一回是
民國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時候,當時一個朋友對我說,北京戲最好,你不去見見世面么?我想,看戲是有味的,而況在北京呢。於是都興致勃勃地跑到什麼園,戲文已經開場了,在外面也早聽到冬冬地響。我們挨進門,幾個紅的綠的在我的眼前一閃爍,便又看見戲台下滿是許多頭,再定神四面看,卻見中間也還有幾個空座,擠過去要坐時,又有人對我發議論,我因為耳朵已經喤喤的響著了,用了心,才聽到他是說“有人,不行!”
我們退到後面,一個辮子很光的卻來領我們到了側面,指出一個地位來。這所謂地位者,原來是一條長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狹到四分之三,他的腳比我的下腿要長過三分之二。我先是沒有爬上去的勇氣,接著便聯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
毛骨悚然地走出了。
走了許多路,忽聽得我的朋友的聲音道,“究竟怎的?”我回過臉去,原來他也被我帶出來了。他很詫異地說,“怎么總是走,不答應?”我說,“朋友,對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響,並沒有聽到你的話。”
後來我每一想到,便很以為奇怪,似乎這戲太不好,——否則便是我近來在戲台下不適於生存了。
第二回忘記了那一年,總之是募集湖北水災捐而譚叫天(註:即京劇名角
譚鑫培)還沒有死。捐法是兩元錢買一張戲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戲,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買了一張票,本是對於勸募人聊以塞責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機對我說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於是忘了前幾年的冬冬喤喤之災,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約一半也因為重價購來的寶票,總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聽得叫天出台是遲的,而第一舞台卻是新式構造,用不著爭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點鐘才去,誰料照例,人都滿了,連立足也難,我只得擠在遠處的人叢中看一個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邊插著兩個點火的紙捻子,旁邊有一個鬼卒,我費盡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連的母親,因為後來又出來了一個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誰,就去問擠小在我的左邊的一位胖紳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說道,“龔雲甫!”我深愧淺陋而且粗疏,臉上一熱,同時腦里也制出了決不再問的定章,於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麼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從九點多到十點,從十點到十一點,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從十一點半到十二點,——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
我向來沒有這樣忍耐的等待過什麼事物,而況這身邊的胖紳士的吁吁的喘氣,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蕩,加之以十二點,忽而使我醒悟到在這裡不適於生存了。我同時便機械的擰轉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擠,覺得背後便已滿滿的,大約那彈性的胖紳士早在我的空處胖開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後無迴路,自然擠而又擠,終於出了大門。街上除了專等看客的車輛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了,大門口卻還有十幾個人昂著頭看戲目,別有一堆人站著並不看什麼,我想:他們大概是看散戲之後出來的女人們的,而叫天卻還沒有來……
然而夜氣很清爽,真所謂“
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著這樣的好空氣,仿佛這是第一遭了。
這一夜,就是我對於中國戲告了別的一夜,此後再沒有想到他,即使偶爾經過戲園,我們也漠不相關,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幾天,我忽在無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書,可惜忘記了書名和著者,總之是關於中國戲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說,中國戲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頭昏腦眩,很不適於劇場,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遠遠的看起來,也自有他的風致。我當時覺著這正是說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話,因為我確記得在野外看過很好的戲,到北京以後的連進兩回戲園去,也許還是受了那時的影響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來,竟將書名忘卻了。
至於我看好戲的時候,卻實在已經是“遠哉遙遙”的了,其時恐怕我還不過十一二歲。
我們
魯鎮的習慣,本來是凡有出嫁的女兒,倘自己還未當家,夏間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時我的祖母雖然還康健,但母親也已分擔了些家務,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歸省了,只得在掃墓完畢之後,抽空去住幾天,這時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親住在
外祖母的家裡。那地方叫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但在我是
樂土:因為我在這裡不但得到優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乾幽幽南山”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許多小朋友,因為有了遠客,他們也都從父母那裡得了減少工作的許可,伴我來遊戲。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我們年紀都相仿,但論起行輩來,卻至少是叔子,有幾個還是太公,因為他們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們是朋友,即使偶爾吵鬧起來,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決沒有一個會想出“犯上”這兩個字來,而他們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
我們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來穿在銅絲做的小鉤上,伏在河沿上去釣蝦。蝦是水世界裡的
呆子,決不憚用了自己的兩個鉗捧著鉤尖送到嘴裡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釣到一大碗。這蝦照例是歸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為高等動物了的緣故罷,黃牛水牛都欺生,敢於欺侮我,因此我也總不敢走近身,只好遠遠地跟著,站著。這時候,小朋友們便不再原諒我會讀“
秩秩斯乾”,卻全都嘲笑起來了。
至於我在那裡所第一盼望的,卻在到趙莊去看戲。趙莊是離平橋村五里的較大的村莊;平橋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戲,每年總付給趙莊多少錢,算作合做的。當時我並不想到他們為什麼年年要演戲。現在想,那或者是
春賽,是社戲了。
就在我十一二歲時候的這一年,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橋村只有一隻早出晚歸的航船是大船,決沒有留用的道理。其餘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鄰村去問,也沒有,早都給別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氣惱,怪家裡的人不早定,絮叨起來。母親便寬慰伊,說我們魯鎮的戲比小村裡的好得多,一年看幾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親卻
竭力的囑咐我,說萬不能裝模裝樣,怕又招外祖母生氣,又不準和別人一同去,說是怕外祖母要擔心。
總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戲已經開場了,我似乎聽到鑼鼓的聲音,而且知道他們在戲台下買豆漿喝。
這一天我不釣蝦,東西也少吃。母親很為難,沒有法子想。到晚飯時候,外祖母也終於覺察了,並且說我應當不高興,他們太
怠慢,是待客的禮數里從來沒有的。吃飯之後,看過戲的少年們也都聚攏來了,高高興興的來講戲。只有我不開口;他們都嘆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間,一個最聰明的
雙喜大悟似的提議了,他說,“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來了么?”十幾個別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攛掇起來,說可以坐了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興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親又說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們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這遲疑之中,雙喜可又看出底細來了,便又大聲的說道,“我寫包票!船又大;迅哥兒向來不亂跑;我們又都是識水性的!”
誠然!這十多個少年,委實沒有一個不會鳧水的,而且兩三個還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親也相信,便不再駁回,都微笑了。我們立刻一哄的出了門。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鬆了,身體也似乎
舒展到說不出的大。一出門,便望見月下的平橋內泊著一隻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雙喜拔前篙,阿發拔後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艙中,較大的聚在船尾。母親送出來吩咐“要小心”的時候,我們已經點開船,在橋石上一磕,退後幾尺,即又上前出了橋。於是架起兩支櫓,一支兩人,一里一換,有說笑的,有嚷的,夾著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麥田地的河流中,飛一般徑向趙莊前進了。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
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台,但或者也許是漁火。
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宛轉,
悠揚,使我的心也沉靜,然而又自失起來,覺得要和他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漁火;我才記得先前望見的也不是趙莊。那是正對船頭的一叢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經去遊玩過,還看見破的石馬倒在地下,一個石羊蹲在草里呢。過了那林,船便彎進了叉港,於是趙莊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莊外臨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戲台,模糊在遠處的月夜中,和空間幾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畫上見過的仙境,就在這裡出現了。這時船走得更快,不多時,在台上顯出人物來,紅紅綠綠的動,近台的河裡一望烏黑的是看戲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沒有什麼空了,我們遠遠的看罷。”阿發說。
這時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對戲台的神棚還要遠。其實我們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願意和烏篷的船在一處,而況並沒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見台上有一個黑的長鬍子的背上插著四張旗,捏著長槍,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雙喜說,那就是有名的鐵頭老生,能連翻八十四個筋斗,他日裡親自數過的。
我們便都擠在船頭上看打仗,但那鐵頭老生卻又並不翻筋斗,只有幾個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陣,都進去了,接著走出一個小旦來,咿咿呀呀的唱。
雙喜說,“晚上看客少,鐵頭老生也懈了,誰肯顯本領給白地看呢?”我相信這話對,因為其時台下已經不很有人,鄉下人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覺去了,疏疏朗朗的站著的不過是幾十個本村和鄰村的閒漢。烏篷船里的那些土財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們也不在乎看戲,多半是專到戲台下來吃糕餅、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簡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卻也並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願意看的是一個人蒙了白布,兩手在頭上捧著一支棒似的蛇頭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黃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許多時都不見,小旦雖然進去了,立刻又出來了一個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買豆漿去。他去了一刻,回來說:“沒有。賣豆漿的聾子也回去了。日裡倒有,我還喝了兩碗呢。現在去舀一瓢水來給你喝罷。”
我不喝水,支撐著仍然看,也說不出見了些什麼,只覺得戲子的臉都漸漸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漸不明顯,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沒有什麼高低。年紀小的幾個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談話。忽而一個紅衫的小丑被綁在台柱子上,給一個花白鬍子的用馬鞭打起來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著看。在這一夜裡,我以為這實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終於出台了。
老旦本來是我所最怕的東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這時候,看見大家也都很掃興,才知道他們的意見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當初還只是踱來踱去的唱,後來竟在中間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擔心;雙喜他們卻就破口喃喃的罵。我忍耐的等著,許多工夫,只見那老旦將手一抬,我以為就要站起來了,不料他卻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舊唱。全船里幾個人不住的吁氣,其餘的也打起哈欠來。雙喜終於熬不住了,說道,怕他會唱到天明還不完,還是我們走的好罷。大家立刻都贊成,和開船時候一樣踴躍,三四人徑奔船尾,拔了篙,點退幾丈,迴轉船頭,駕起櫓,罵著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進了。
月還沒有落,仿佛看戲也並不很久似的,而一離趙莊,月光又顯得格外的
皎潔。回望戲台在燈火光中,卻又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霞罩著了。吹到耳邊來的又是橫笛,很悠揚;我疑心老旦已經進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說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後了,船行也並不慢,但周圍的黑暗只是濃,可知已經到了深夜。他們一面議論著戲子,或罵,或笑,一面加緊的搖船。這一次船頭的激水聲更其響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躥,連夜漁的幾個老漁父,也停了艇子看著喝采起來。
離平橋村還有一里模樣,船行卻慢了,搖船的都說很疲乏,因為太用力,而且許久沒有東西吃。這回想出來的是桂生,說是羅漢豆正旺相,柴火又現成,我們可以偷一點來煮吃。大家都贊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裡,烏油油的都是結實的
羅漢豆。
“阿阿,阿發,這邊是你家的,這邊是老六一家的,我們偷那一邊的呢?”雙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說。
我們也都跳上岸。阿發一面跳,一面說道,“且慢,讓我來看一看罷,”他於是往來的摸了一回,直起身來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一聲答應,大家便散開在阿發家的豆田裡,各摘了一大捧,拋入船艙中。
雙喜以為再多偷,倘給阿發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於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裡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們中間幾個年長的仍然慢慢的搖著船,幾個到後艙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剝豆。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吃完豆,又開船,一面洗器具,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裡,什麼痕跡也沒有了。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心,一定要知道,會罵的。然而大家議論之後,歸結是不怕。他如果罵,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桕樹,而且當面叫他“八癩子”。
“都回來了!那裡會錯。我原說過寫包票的!”雙喜在船頭上忽而大聲的說。
我向船頭一望,前面已經是平橋。橋腳上站著一個人,卻是我的母親,雙喜便是對伊說著話。我走出前艙去,船也就進了平橋了,停了船,我們紛紛都上岸。母親頗有些生氣,說是過了三更了,怎么回來得這樣遲,但也就高興了,笑著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說已經吃了點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來,並沒有聽到什麼關係八公公鹽柴事件的糾葛,下午仍然去釣蝦。
“
雙喜,你們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罷?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壞了不少。”我抬頭看時,是六一公公棹著小船,賣了豆回來了,船肚裡還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們請客。我們當初還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蝦嚇跑了!”雙喜說。
六一公公看見我,便停了楫,笑道,“請客?——這是應該的。”於是對我說,“迅哥兒,昨天的戲可好么?”
我點一點頭,說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點一點頭,說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來,將大拇指一翹,得意的說道,“這真是大市鎮裡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鄉下人不識好歹,還說我的豆比不上別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給我們的
姑奶奶嘗嘗去……”他於是打著楫子過去了。
待到母親叫我回去吃晚飯的時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羅漢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給母親和我吃的。聽說他還對母親極口誇獎我,說“小小年紀便有見識,將來一定要中狀元。姑奶奶,你的福氣是可以寫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卻並沒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
詞句注釋
小叫天:即京劇名角譚鑫培。
塞(sè)責:敷衍。
延宕(dàng):拖延。
定章:定則。
胖開:形容肥胖的身體只要一有縫隙便膨脹開來的狀態。
遠哉遙遙:出自《左傳·昭公二十五年》“鴝鵒之巢,遠哉遙遙。”遠遠地可以看到。
消夏:過夏天。消除、擺脫夏天的炎熱,避暑。
歸省(xǐng):指出嫁的女兒回娘家看望父母。
秩秩斯乾,幽幽南山:《詩經·斯乾》的頭兩句。意思是潺潺(chán chán)的山澗水,深遠的南山。秩秩:水流的樣子。斯:這個。乾:山澗。幽幽:深遠。舊時孩子上學總是念《詩經》之類難懂的書。
行(háng)輩:排行和輩分。
犯上:觸犯長輩或者地位比自己高的人。
憚(dàn):怕,畏懼。
春賽:春天舉行的賽會。舊時民俗,在節日或者神的生日,準備儀仗、鑼鼓、雜戲等迎神像出廟,週遊街巷或村莊,叫做“賽會”。
絮叨:翻來覆去地說。
伊:第三人稱代詞,五四時期的文章里常用來指女性。
攛掇(cuān duo):從旁鼓動人做某事。
寫包票:也稱打包票,表示對某件事情有絕對把握。“包票”是保證書一類的東西。
委實:實在。
鳧(fú)水:游泳。
弄潮的好手:懂得水性,善於游水使船的人。弄潮:在潮頭搏浪嬉戲。
篙(gāo):用竹竿或杉木等製成的撐船工具。
蘊(wēn)藻:水草。也可看作“薀藻”。
叉港:同大河相通的小河道。
白地:空地。
疏疏朗朗:稀疏的樣子。
一折:一出。
漂渺:通常寫作“縹緲”或“飄渺”,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羅漢豆:(方言)蠶豆。
旺相(xiàng):茂盛。
撮(cuō):用手指捏取細碎的東西。
渴睡:很想睡覺。
向午:將近中午。
棹(zhào)著:劃著名。
楫(jí):槳。
姑奶奶:娘家人稱呼已經出嫁的姑娘。這裡指“我”的母親。
創作背景
《社戲》寫於1922年10月。作品寫到在北京看戲的時候,說那是“倒數上去二十年中”的事。從作品發表時算起,倒數上去二十年,便是辛亥革命前十年左右。當時災難深重的中華民族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如剛剛經過了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爭,1898年的戊戌變法,1900年的八國聯軍入侵中國的戰爭……清王朝的反動統治者正在“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和帝國主義勾結起來,加緊奴役和盤剝中國人民。魯迅於1902年懷著救國救民的思想,留學於日本,1909年至1911年年底先後任教於
杭州、
紹興。資產階級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專制主義的清王朝,於1912年1日建立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對此,魯迅非常興奮,熱情地歡迎和支持,並應當時教育總長
蔡元培的邀請,赴南京教育部任部員,後隨教育部遷北京。此後接連發生了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他說“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於是失望,頹唐得很了。”終於使他認識到,經過辛亥革命,中國的社會現狀“招牌雖換,貨色照舊”,沒有什麼改變。
十月革命給正在沉思,探索的
魯迅以強烈的震動,使他看到了“新世紀的曙光”和人民革命的希望。“五四”愛國運動暴發,使魯迅的革命精神更加振奮,於是用筆起來無情地揭露封建制度和孔孟之道的吃人本質,發出“救救孩子”和推翻封建“鐵屋子”的號召。他從此“一發而不可收”,以徹底的反封建的思想向敵人接連投去匕首和機槍,表現了鮮明的革命者的立場。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表了小說《社戲》。
人物介紹
“我”
“我”是富裕人家的子弟,平常在城裡受著封建教育的束縛。與雙喜、阿發等相比,難免有一些缺點,只會死讀書,不會幹活,看不到戲就“急著要哭”;但“我”到底還是個孩子。心地無邪,對封建教育極為反感,以“免念詩書”為樂事,所以更加嚮往農村生活。
雙喜
雙喜是小夥伴中“最聰明的”,小領袖一般,他心細如髮,聰明伶俐,當“我”看不成戲,“急得要哭”時,雙喜馬上能想出“好主意”,並且能舉出讓“外祖母和母親也相信”的理由;鐵頭老生夜晚不翻筋頭,“我”很失望,雙喜又用“誰肯顯本領給白地看”來安慰“我”,表現了他的親切體貼;他敢於負責,當老旦唱個沒完沒了,大家都已經厭倦但又不好說回去的時候,又是他提議回家;回程時大家偷阿發家的豆,雙喜勸止大家“再多偷,倘給阿發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又表現了他體貼他人的好品質。
六一公公
六一公公是淳樸鄉民的代表,六一公公對於孩子們偷他的豆,只是責備“不肯好好的摘,踏壞了不少”,聽說摘豆是為了請客,馬上說“這是應該的”,他並不是吝嗇的人;後來他又親自送豆,表現了他熱情好客的性格。“我”誇了他一句,“竟然非常感激起來”,體現了
老實厚道的農民本色。
作品鑑賞
主題思想
這篇小說所著重表現的是“我”對
都會和
農村兩種生活情景、兩種人情人際關係的不同感受。
小說的第一部分通過描寫“我”在大都會看京戲的描寫,展現了那裡醜惡齷齪窒息的社會景象和庸俗冷漠自私的人情人際關係。城市劇場裡喧鬧嘈雜,擁擠不堪;名角擺架子,久盼不出,令人失望;胖紳士目中無人,俗不可耐,吁吁喘氣,使“我”苦不堪言。“我向來沒有這樣忍耐的等候過什麼事物,而況這身邊的胖紳士的吁吁的喘氣,這台上的冬冬哩哩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蕩,加之以十二點,忽而使我省悟到在這裡不適於生存了。”作者用這段話總結了第一部分描寫的內容及內心的感受,最後進一步強調對於都市京劇舞台的告別:從此“漠不相關,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由此,小說描寫的視角是“我”對都市戲園情景氣氛及人際關係的厭惡和不滿,重點落在“我”的心靈感受及審美評價上:此種環境氣氛及人情人際關係不適合於“我”的生存。
小說的第二部分所描寫的則是另一種迥然相異的環境氣氛及人情人際關係。這裡有美的自然環境,有美的生活情趣,有美的人際關係,有美的人情意味。鄉下的生活充滿無限的生機和情趣,掘蚯蚓釣河蝦,飽餐一頓,有迷人的月夜出航,小朋友合燒吃羅漢豆的活動,使“我”無比歡快,心曠神怡。這裡的寫景敘事繪人,同樣聚焦於“我”的心理感受和審美追求:嚮往熱情友好、淳樸溫厚的人際關係,憧憬正直無私、美好和諧的人情味和人性美。真與假、美與醜、善與惡相比較而存在,相鬥爭而發展。作者抨擊都市劇場,盛讚農村社戲,所潛心抒發的正是他對真善美的追求,對假惡醜的憎厭。
通過“我”在京都看京戲柵在農村看社戲兩種情景、兩種感受的對比,表達了“我”對熱誡友好、平等和諧的人情人際關係的嚮往。
藝術特色
⑴構思巧妙,結構嚴謹。這篇小說以看戲為線索,從“我”在北京看中國戲的感受寫起,接著追憶了少年時在農村看社戲的愉快,最後又從回憶回到了現實。中間過渡自然,上下銜接緊密。小說雖然沒有什麼驚一心動魄的情節,也沒有複雜的結構,但是由於作者對情節的安排,起伏有致,情趣盎然。
⑵圍繞中心取捨材料。題目是《社戲》,但真正寫社戲的內容並不多,作者用不少筆墨在開頭寫“我”到外祖母家的其他生活以及看社戲遇到的困難,在結尾又寫了六一公公送羅漢豆的事,這樣寫是為了更好地表達中心思想。作者所懷戀的不是社戲本身,而是在看社戲過程中與農家孩子結下的誠摯友誼和農村的自由生活。“社戲”作為一條線索,在文中起著貫穿故事情節的作用。
⑶景物描寫,細緻逼真。碧綠的豆麥天地,水氣中朦朧的月色,淡黑的連山,星點的漁火,孩子們的談笑聲,潺潺的流水聲。宛轉悠揚的笛聲,豆麥和水草發出的清香,等等,寫得有聲有色,情景交融。景物描寫是這篇作品具有魅力的因素之一。月夜行船、船頭看戲、午夜歸航這幾個畫面,情景交融,充滿江南水鄉特色。把社戲置於這樣的場景之下,使它自然帶有北京城裡的京戲不可能具有的神韻風致。
⑷語言生動簡練,富於表現力。“我”未能去趙莊看戲時“急得要哭”,“似乎聽到鑼鼓的聲音,而且知道他們在戲台下買豆漿喝”,這簡練而又具體的語言真切地寫出“我”想看社戲的急切心情。而在找到船可以去看戲時,“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鬆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這一句誇張的話,生動地寫出“我”如願以償的喜悅。
⑸用筆的濃淡疏密,即詳略問題,也是這篇小說最值得揣摩的地方之一。作者濃墨重彩地鋪寫看社戲,包括看戲前的波折、去看戲途中、看社戲的過程和看戲後歸航,如身臨其境,深受感染。而對於得以看戲的機緣,看戲後的餘波,作者則簡略帶過,用筆非常高明。詳略之間,又並非簡單化地截然分開的詳寫中也間雜著略寫,略寫又不是作籠統地交代。
⑹對比強烈,寓意深刻。《社戲》在表現手法上,運用了強烈的對比手法。第一部分寫“我”在北京看京戲,那荊具般的長凳,胖紳士的白眼,“冬冬哩哩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蕩”,使“我”感到“不適於生存”。看過戲之後,決心和它“告別”,在精神上也就“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但是,在偏僻的小村莊和農民孩子一道看社戲,那“宛轉、悠揚的橫笛聲,使“我”“自失起來”,那模糊在遠處的月夜中的戲台,使“我”疑心是畫上見過的“仙境”。看過戲之後,雖然是“遠哉遙遙”了,然而卻一直念念不忘。因此,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在北京看京戲和在農村看社戲,看戲時所接觸的人物、環境、感受,就形成了鮮明強烈的對照。
作品影響
1926年8月,《社戲》首次被編入《北京孔德學校國中國語選讀》教材第七冊,其後,劉大白主編、世界書局出版的《世界國中活頁文選》,戴叔清主編、上海文藝書局出版的《初級中學國語教科書》,朱自清、呂叔湘、葉聖陶主編,開明書店出版的《開明新編高級國語讀本》第一冊,均將其選入。新中國成立後,周祖謨、游國恩等人主編的1950年版《高級中學語文課本》,張畢來、王微等人主編的1956 年版文學、漢語分科教材《初級中學課本·文學》,1961 年版《十年制學校國中課本·語文》(試用本),王微、劉國正等人主編的1963 年版《初級中學課本·語文》中,均選錄了《社戲》。新課標正式頒布後,部編版教材共選錄了三篇魯迅小說,其中一篇就是《社戲》。
作品評價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嚴家炎:收在《吶喊》中的《社戲》,是小說,也是回憶童年生活的美麗的抒情散文。
現代作家
何孔周:《社戲》藉助形象化的、凝鍊含蓄的、富有音樂性的語言,把富有特徵的各個生活片斷和場景繪聲繪影、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來,構成一幅開闊複雜的有機的生活圖畫,從而把作者對生活的獨到觀察和深刻思索形象地表述了出來。
作者簡介
魯迅(1881~1936),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者。原名周樹人,字豫山、豫亭,後改名為豫才,浙江紹興人。1918年5月,首次以“魯迅”作筆名,發表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
狂人日記》。他的著作以小說、雜文為主,代表作有:小說集《
吶喊》、《
彷徨》、《故事新編》;散文集《朝花夕拾》;文學論著《
中國小說史略》;散文詩集《
野草》;雜文集《
墳》、《熱風集》、《華蓋集》等18部。
毛澤東主席評價他是偉大的無產階級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也被稱為“民族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