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三角

《也是三角》是老舍於1934年1月創作,收藏在小說集《趕集》。

該小說講述了兩個“從前線潰退下來”的士兵用譴散費合娶一個老婆的故事。 對人生虛妄感的開掘是山東時期老舍創作的第三大主題。在這一主題之下,老舍自幼由民間文學中襲染的善惡兩重世界的劃分法發生了動搖,人的在無常催迫之下的不由自主成為比之道德判斷更為重要的生命經驗。小說《也是三角》鮮明地體現了這一點。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也是三角
  • 作者老舍
  • 創作年代:1934年1月
  • 作品出處:《趕集》
作者簡介,作品評價,藝術特色,內容欣賞,寫作背景,

作者簡介

老舍(1899.2.3-1966.8.24),現代作家,原名舒慶春,字舍予,滿族正紅旗人,北京人,父親是一名滿族的護
軍。老舍是他在小說《老張的哲學》中使用的筆名。他的筆名還有絜青、絜予、非我、鴻來等。中國現代小說家、戲劇家、著名作家,曾任國小校長、中學教員、大學教授。老舍有文學語言大師的稱號。1924年赴英國任教,並開始文學創作.他的作品多為悲劇,作品的語言以北京方言為主,風格幽默。他的代表作是小說<駱駝祥子>和話劇《茶館》。《茶館》也是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高中華文文學必修的作品。舒乙等人認為老舍的作品中反映了他對滿族的隱含的、深沉的、難以言語的真摯的感情。1924年赴英國任教,並開始文學創作。
老舍以長篇小說和劇作著稱於世。他的作品大都取材於市民生活,為中國現代文學開拓了重要的題材領域。他所描寫的自然風光、世態人情、習俗時尚,運用的民眾口語,都呈現出濃郁的“京味”。他的作品已被譯成20餘種文字出版,以具有獨特的幽默風格和濃郁的民族色彩,以及從內容到形式的雅俗共賞而贏得了廣大的讀者。

作品評價

老舍《也是三角》這篇作品題材新穎,構思獨特,在反諷的大量運用及展示人性的複雜與人物命運的深刻揭示上具有獨具特色的藝術魅力。
《也是三角》和<離婚>在一個集子裡,幽默得讓人,被評論家們評為黑爭幽默。

藝術特色

兄弟間的一妻多夫——談許地山的<春桃>和老舍的《也是三角》。
許地山和老舍不僅是老師與學生的關係,也是非常好的朋友。他們都曾受洗並且與基督教和佛教有著密切的聯繫。許地山作為學者更好一些,正如作為作家的老舍更好一樣。儘管他們的文學作品不同,但他們的創作方法卻是相似的,他們的思想背後:在智力、情感特別是道德或道義上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本文的目的是想指出許地山和老舍在闡釋同一個主題時的相同和不同之處。這個主題就是:中日戰爭之前(1930年的上半年)北京的一夫多妻關係中的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故事。
試圖探究在此基礎上撰寫故事的兩位作家關於故事中的道德或道義的態度。許地山描寫的、老舍至少也提到了的這種一夫多妻,不僅在儒家看來是異類,在這些年的佛教和基督教看來也是異類,甚至在今天也還是如此。猜想許地山創作《春桃》背後的主要考慮是他的這樣一種信念:異性戀、社會、法律或者宗教的因素並不比婚姻或夫妻生活更重要,有時社會和政治環境是認可其他形式的。在這種情況下,類似的做法比如在西藏的一些地區兄弟間的一夫多妻是很常見的。一個妻子和幾個丈夫之間夫婦的職責是很正常的,他們仍然是兄弟。在這兩個故事中,女人是最重要的,因為沒有她們這種形式的同居是不可能的。春桃強於她的兩個丈夫:劉向高和李茂。
在老舍的故事中“丈夫”扮演著領導者的角色,但是軍人馬得勝和孫占元仍需要得到窮苦的沒有名字的女孩的同意。馬得勝和孫占元雖然不是親兄弟,但他們被看做是拜把兄弟,劉向高和李茂也互相稱呼對方為哥。
老舍的《也是三角》與其說是幽默的最好例子,不如說是反語、機智和奇趣的。許地山的故事中沒有幽默。他的故事著重關注的只是用稍微浪漫的筆調去徒勞地分析北京貧民的問題。他們二人都可看做是基督教人道主義在中國的代表。

內容欣賞

從前線上潰退下來,馬得勝和孫占元發了五百多塊錢的財。兩支快槍,幾對鐲子,幾個表……都出了手,就發了那筆財。在城裡關帝廟租了一間房,兩人享受著手裡老覺著痒痒的生活。一人作了一身洋緞的衣褲,一件天藍的大夾襖,城裡城外任意的逛著,臉都洗得發光,都留下平頭。不到兩個月的工夫,錢已出去快一半。回鄉下是萬不肯的;作買賣又沒經驗,而且資本也似乎太少。錢花光再去當兵好像是唯一的,而且並非完全不好的途徑。兩個人都看出這一步。可是,再一想,生活也許能換個樣,假如別等錢都花完,而給自己一個大的變動。從前,身子是和軍衣刺刀長在一塊,沒事的時候便在操場上摔腳,有了事便朝著槍彈走。性命似乎一向不由自己管著,老隨著口令活動。什麼是大變動?成家的事兒還得趕快的辦,因為錢的出手仿佛比軍隊出發還快。錢出手不能不快,弟兄們是熱心腸的,見著朋友,遇上叫化子多央告幾句,錢便不由的出了手。婚事要辦得馬上就辦,別等到袋裡只剩了銅子的時候。兩個人也都想到這一步,可是沒法兒彼此商議。論交情,二人是盟兄弟,一塊兒上過陣,一塊兒入過傷兵醫院,一塊兒吃過睡過搶過,現在一塊兒住著關帝廟。衣裳襪子可以不分;只是這件事沒法商議。衣裳吃喝越不分彼此,越顯著義氣。可是倆人不能娶一個老婆,無論怎說。錢,就是那一些;一人娶一房是辦不到的。還不能口袋底朝上,把洋錢都辦了喜事。剛入了洞房就白瞪眼,耍空拳頭玩,不象句話。那么,只好一個娶妻,一個照舊打光棍。叫誰打光棍呢,可是?論歲數,都三十多了;誰也不是小孩子。論交情,過得著命;誰肯自己成了家,叫朋友楞著翻白眼?把錢平分了,各自為政;誰也不能這么說。十幾年的朋友,一旦忽然散夥,連想也不能這么想。簡直的沒辦法。越沒辦法越都常想到:三十多了;錢快完了;也該另換點事作了,當兵不是壞事,可是早晚準碰上一兩個槍彈。逛窯子還不能哥兒倆挑一個“人兒”呢,何況是娶老婆?倆人都喝上四兩白乾,把什麼知心話都說了,就是“這個”不能出口。
馬得勝——新印的名片,字國藩,算命先生給起的——是哥,頭象個木瓜,臉皮並不很粗,只是七棱八瓣的不整莊。孫占元是弟,肥頭大耳朵的,是豬肉鋪的標準美男子。馬大哥要發善心的時候先把眉毛立起來,有時候想起死去的老母就一邊落淚一邊罵街。孫老弟永遠很和氣,穿著便衣問路的時節也給人行舉手禮。為“那件事”,馬大哥的眉毛已經立了三天,孫老弟越發的和氣,誰也不肯先開口。
馬得勝躺在床上,手托著自己那個木瓜,怎么也琢磨不透“國藩”到底是什麼意思。其實心裡本不想琢磨這個。孫占元就著煤油燈念《大八義》,遇上有女字旁的字,眼前就來了一頂紅轎子,轎子過去了,他也忘了念到哪一行。賭氣子不念了,把背後貼著金玉蘭像片的小圓鏡拿起來,細看自己的牙。牙很齊,很白,很沒勁,翻過來看金玉蘭,也沒勁,胖娘們一個。不知怎么想起來:“大哥,小洋鳳的《玉堂春》媽的才沒勁!”
“野娘們都媽的沒勁!”大哥的眉毛立起來,表示同情於盟弟。
盟弟又翻過鏡子看牙,這回是專看兩個上門牙,大而白亮亮的不順眼。
倆人全不再言語,全想著野娘們沒勁,全想起和野娘們完全不同的一種女的——沏茶灌水的,洗衣裳作飯,老跟著自己,生兒養女,死了埋在一塊。由這個又想到不好意思想的事,野娘們沒勁,還是有個正經的老婆。馬大哥的木瓜有點發癢,孫老弟有點要坐不住。更進一步的想到,哪怕是合夥娶一個呢。不行,不能這么想。可是全都這么想了,而且想到一些更不好意思想的光景。雖然不好意思,但也有趣。雖然有趣,究竟是不好意思。馬大哥打了個很勉強的哈欠,孫老弟陪了一個更勉強的。關帝廟裡住的賣豬頭肉的回來了。孫占元出去買了個壓筐的豬舌頭。兩個弟兄,一人點心了一半豬舌頭,一飯碗開水,還是沒勁。
他們二位是廟裡的財主。這倒不是說廟裡都是窮人。以豬頭肉作坊的老闆說,炕裡頭就埋著七八百油膩很厚的洋錢。可是老闆的錢老在炕里埋著。以後殿的張先生說,人家曾作過縣知事,手裡有過十來萬。可是知事全把錢抽了煙,姨太太也跟人跑了。誰也比不上這兄弟倆,有錢肯花,而且不抽大煙。豬頭肉作坊賣得著他們的錢,而且永遠不駁價兒,該多少給多少,並不因為同住在關老爺面前而想打點折扣。廟裡的人沒有不愛他們的。
最愛他們哥倆的是李永和先生。李先生大概自幼就長得象漢奸,要不怎么,誰一看見他就馬上想起“漢奸”這兩個字來呢。細高身量,尖腦袋,脖子象顆蔥,老穿著通天扯地的瘦長大衫。腳上穿著緞子鞋,走道兒沒一點響聲。他老穿著長衣服,而且是瘦長。據說,他也有時候手裡很緊,正象廟裡的別人一樣。可是不論怎么困難,他老穿著長衣服;沒有法子的時候,他能把貼身的衣襖當了或是賣了,但是總保存著外邊的那件。所以他的長衣服很瘦,大概是為穿空心大襖的時候,好不太顯著裡邊空空如也,而且實際上也可以保存些暖氣。這種辦法與他的職業大有關係。他必須穿長袍和緞子鞋。說媒拉縴,介紹典房賣地倒鋪底,他要不穿長袍便沒法博得人家信仰。他的自己的信仰是成三破四的“佣錢”,長袍是他的招牌與水印。
自從二位財主一搬進廟來,李永和把他們看透了。他的眼看人看房看地看貨全沒多少分別,不管人的鼻子有無,他看你值多少錢,然後算計好“佣錢”的比例數。他與人們的交情止於佣錢到手那一天——他準知道人們不再用他。他不大答理廟裡的住戶們,因為他們差不多都曾用過他,而不敢再領教。就是張知事照顧他的次數多些,抽菸的人是楞吃虧也不願起來的。可是近來連張知事都不大招呼他了,因為他太不客氣。有一次他把張知事的紫羔皮袍拿出去,而只帶回幾粒戒菸丸來。“頂好是把煙斷了,”他教訓張知事,“省得叫我拿羊皮皮襖滿街去丟人;現在沒人穿羊皮,連狐腿都沒人屑於穿!”張知事自然不會一賭氣子上街去看看,於是躺在床上差點沒癮死過去。
李永和已經吃過二位弟兄好幾頓飯。第一頓吃完,他已把二位的脈都診過了。假裝給他們設計想個生意,二位的錢數已在他的心中登記備了案。他繼續著白吃他們,幾盅酒的工夫把二位的心事全看得和寫出來那么清楚。他知道他們是螢火蟲的屁股,亮兒不大,再說當兵不比張知事,他們急了會開打。所以他並不勒緊了他們,好在先白吃幾頓也不壞。等到他們找上門來的時候,再勒他們一下,雖然是一對螢火蟲,到底亮兒是個亮兒;多吧少吧,哪怕只鬧新緞子鞋穿呢,也不能得罪財神爺——他每到新年必上財神廟去借個頭號的紙元寶。
二位弟兄不好意思彼此商議那件事,所以都偷偷的向李先生談論過。李先生一張嘴就使他們覺到天下的事還有許多他們不曉得的呢。
“上陣打仗,立正預備放的事兒,你們弟兄是內行;行伍出身,那不是瞎說的!”李先生說,然後把聲音放低了些:“至於娶妻成家的事兒,我姓李的說句大話,這裡邊的深沉你們大概還差點經驗。”
這一來,馬孫二位更覺非經驗一下不可了。這必是件極有味道,極重要,極其“媽的”的事。必定和立正開步走完全不同。一個人要沒嘗這個味兒,就是打過一百回勝仗也是瞎掰!
得多少錢呢,那么?
談到了這個,李先生自自然然的成了聖人。一句話就把他們問住了:“要什麼樣的人呢?”
他們無言答對,李先生才正好拿出心裡那部“三國志”。原來女人也有三六九等,價錢自然不都一樣。比如李先生給陳團長說的那位,專說放定時候用的喜果就是一千二百包,每包三毛五分大洋。三毛五;十包三塊五;一百包三十五;一千包三百五;一共四百二十塊大洋,專說喜果!此外,還有“小香水”、“金剛鑽”的金剛鑽戒指,四個!此外……二位兄弟心中幾乎完全涼了。幸而李先生轉了個大彎:咱們弟兄自然是圖個會洗衣裳作飯的,不挑吃不挑喝的,不拉舌頭扯簸箕的,不偷不摸的,不叫咱們戴綠帽子的,家貧志氣高的大姑娘。
這樣大姑娘得多少錢一個呢?
也得三四百,岳父還得是拉洋車的。
老丈人拉洋車或是趕驢倒沒大要緊;“三四百”有點噎得慌。二弟兄全覺得噎得慌,也都勾起那個“合夥娶”。
李先生——穿著長袍緞子鞋——要是不笑話這個辦法,也許這個辦法根本就不錯。李先生不但沒搖頭,而且拿出幾個證據,這並不是他們的新發明。就是闊人們也有這么辦的,不過手續上略有不同而已。比如丁督辦的太太常上方將軍家裡去住著,雖然方將軍府並不是她的娘家。
況且李先生還有更動人的道理:咱們弟兄不能不往遠處想,可也不能太往遠處想。該辦的也就得辦,誰知道今兒個脫了鞋,明天還穿不穿!生兒養女,誰不想生兒養女?可是那是後話,目下先樂下子是真的。
二位全想起槍彈滿天飛的光景。先前沒死,活該;以後誰敢保不死?死了不也是活該?合夥娶不也是活該?難處自然不少,比如生了兒子算誰的?可是也不能“太往遠處想”,李先生是聖人,配作個師部的參謀長!
有肯這么乾的姑娘沒有呢?
這比當窯姐強不強?李先生又問住了他們。就手兒二位不約而同的——他倆這種討教本是單獨的舉動——把全權交給李先生。管他舅子的,先這么幹了再說吧。他們無須當面商量,自有李先生給從中斡旋與傳達意見。
事實越來越象真的了,二位弟兄沒法再彼此用眼神交換意見;娶妻,即使是用有限公司的辦法,多少得預備一下。二位費了不少的汗才打破這個羞臉,可是既經打破,原來並不過火的難堪,反倒覺得弟兄的交情更厚了——沒想到的事!二位決定只花一百二十塊的彩禮,多一個也不行。其次,廟裡的房別辭退,再在外邊租一間,以便輪流入洞房的時候,好讓換下班來的有地方駐紮。至於誰先上前線,孫老弟無條件的讓給馬大哥。馬大哥極力主張抓鬮決定,孫老弟無論如何也不服從命令。
吉期是十月初二。弟兄們全作了件天藍大棉袍,和青緞子馬褂。
李先生除接了十元的酬金之外,從一百二十元的彩禮內又留下七十。
老林四不是賣女兒的人。可是兩個兒子都不孝順,一個住小店,一個不知下落,老頭子還說得上來不自己去拉車?女兒也已經二十了。老林四並不是不想給她提人家,可是看要把女兒再撒了手,自己還混個什麼勁?這不純是自私,因為一個車夫的女兒還能嫁個闊人?跟著自己呢,好吧歹吧,究竟是跟著父親;嫁個拉車的小伙子,還未必趕上在家裡好呢。自然這個想法究竟不算頂高明,可是事兒不辦,光陰便會走得很快,一晃兒姑娘已經二十了。
他最恨李先生,每逢他有點病不能去拉車,李先生必定來遞嘻和①。他知道李先生的眼睛是看著姑娘。老林四的價值,在李先生眼中:就在乎他有個女兒。老林四有一回把李先生一個嘴巴打出門外。李先生也沒著急,也沒生氣,反倒更和氣了,而且似乎下了決心,林姑娘的婚事必須由他給辦。
林老頭子病了。李先生來看他好幾趟。李先生自動的借給老林四錢,叫老林四給扔在當地。
病到七天頭上,林姑娘已經兩天沒有吃什麼。當沒的當,賣沒的賣,借沒地方去借。老林四隻求一死,可是知道即使死了也不會安心——扔下個已經兩天沒吃飯的女兒。不死,病好了也不能馬上就拉車去,吃什麼呢?
李先生又來了,五十塊現洋放在老林四的頭前:“你有了棺材本,姑娘有了吃飯的地方——明媒正娶。要你一句乾脆話。行,錢是你的。”他把洋錢往前推一推。“不行,吹!”
老林四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女兒,嘴動了動——你為什麼生在我家裡呢?他似乎是說。
“死,爸爸,咱們死在一塊兒!”她看著那些洋錢說,恨不能把那些銀塊子都看碎了,看到底誰——人還是錢——更有力量。
老林四閉上了眼。
李先生微笑著,一塊一塊的慢慢往起拿那些洋錢,微微的有點錚錚的響聲。
他拿到十塊錢上,老林四忽然睜開眼了,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力量,“拿來!”他的兩隻手按在錢上。“拿來!”他要李先生手中的那十塊。
老林四就那么趴著,好象死了過去。待了好久,他抬起點頭來:“姑娘,你找活路吧,只當你沒有過這個爸爸。”“你賣了女兒?”她問。連半個眼淚也沒有。
老林四沒作聲。
“好吧,我都聽爸爸的。”
“我不是你爸爸。”老林四還按著那些錢。
李先生非常的痛快,頗想誇獎他們父女一頓,可是只說了一句:“十月初二娶。”
林姑娘並不覺得有什麼可羞的,早晚也得這個樣,不要賣給人販子就是好事。她看不出面前有什麼光明,只覺得性命象更釘死了些;好歹,命是釘在了個不可知的地方。那裡必是黑洞洞的,和家裡一樣,可是已經被那五十塊白花花的洋錢給釘在那裡,也就無法。那些洋錢是父親的棺材與自己將來的黑洞。
馬大哥在關帝廟附近的大雜院裡租定了一間小北屋,門上貼了喜字。打發了一頂紅轎把林姑娘運了來。林姑娘沒有可落淚的,也沒有可興奮的。她坐在炕上,看見個木瓜腦袋的人。她知道她變成木瓜太太,她的命釘在了木瓜上。她不喜歡這個木瓜,也說不上討厭他來,她的命本來不是她自己的,她與父親的棺材一共才值五十塊錢。
木瓜的口裡有很大的酒味。她忍受著;男人都喝酒,她知道。她記得父親喝醉了曾打過媽媽。木瓜的眉毛立著,她不怕;木瓜並不十分厲害,她也不喜歡。她只知道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木瓜和她有些關係,也許是好,也許是歹。她承認了這點關係,不大願想關係的好歹。她在固定的關係上覺得生命的渺茫。
馬大哥可是覺得很有勁。扛了十幾年的槍桿,現在才抓到一件比槍桿還活軟可愛的東西。槍彈滿天飛的光景,和這間小屋裡的暖氣,絕對的不同。木瓜旁邊有個會呼吸的,會服從他的,活東西。他不再想和盟弟共享這個福氣,這必須是個人的,不然便丟失了一切。他不能把生命剛放在肥美的土裡,又拔出來;種豆子也不能這么辦!
第二天早晨,他不想起來,不願再見孫老弟。他盤算著以前不會想到的事。他要把終身的事畫出一條線來,這條線是與她那一條並行的。因為並行,這兩條線的前進有許多複雜的交叉與變化,好象打秋操時擺陣式那樣。他是頭道防線,她是第二道,將來會有第三道,營壘必定一天比一天穩固。不能再見盟弟。
但是他不能不上關帝廟去,雖然極難堪。由北小屋到廟裡去,是由打秋操改成遊戲,是由高唱軍歌改成打哈哈湊趣,已經畫好了的線,一到關帝廟便塗抹淨盡。然而不能不去,朋友們的話不能說了不算。這樣的話根本不應當說,後悔似乎是太晚了。或者還不太晚,假如盟弟能讓步呢?
盟弟沒有讓步的表示!孫老弟的態度還是拿這事當個笑話看。既然是笑話似的約定好,怎能翻臉不承認呢?是誰更要緊呢,朋友還是那個娘們?不能決定。眼前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晚上得睡在關帝廟,叫盟弟去住那間小北屋。這不是換防,是退卻,是把營地讓給敵人!馬大哥在廟裡懊睡了一下半天。
晚上,孫占元朝著有喜字的小屋去了。
屋門快到了,他身上的輕鬆勁兒不知怎的自己銷滅了。他站住了,覺得不舒服。這不同逛窯子一樣。天下沒有這樣的事。他想起馬大哥,馬大哥昨天夜裡成了親。她應當是馬大嫂。他不能進去!
他不能不進去,怎知道事情就必定難堪呢?他進去了。
林姑娘呢——或者馬大嫂合適些——在炕沿上對著小煤油燈發楞呢。
他說什麼呢?
他能強姦她嗎?不能。這不是在前線上;現在他很清醒。他木在那裡。
把實話告訴她?他頭上出了汗。
可是他始終想不起磨回頭①就走,她到底“也”是他的,那一百二十塊錢有他的一半。
他坐下了。
她以為他是木瓜的朋友,說了句:“他還沒回來呢。”
她一出聲,他立刻覺出她應該是他的。她不甚好看,可是到底是個女的。他有點恨馬大哥。象馬大哥那樣的朋友,軍營里有的是;女的,妻,這是頭一回。他不能退讓。他知道他比馬大哥長得漂亮,比馬大哥會說話。成家立業應該是他的事,不是馬大哥的。他有心問問她到底愛誰,不好意思出口,他就那么坐著,沒話可說。
坐得工夫很大了,她起了疑。
他越看她,越捨不得走。甚至於有時候想過去硬摟她一下;打破了羞臉,大概就容易辦了。可是他坐著沒動。不,不要她,她已經是破貨。還是得走。不,不能走;不能把便宜全讓給馬得勝;馬得勝已經占了不小的便宜!
她看他老坐著不動,而且一個勁兒的看著她,她不由的臉上紅了。他確是比那個木瓜好看,體面,而且相當的規矩。同時,她也有點怕他,或者因為他好看。
她的臉紅了。他湊過來。他不能再思想,不能再管束自己。他的眼中冒了火。她是女的,女的,女的,沒工夫想別的了。他把事情全放在一邊,只剩下男與女;男與女,不管什麼夫與妻,不管什麼朋友與朋友。沒有將來,只有現在,現在他要施展出男子的威勢。她的臉紅得可愛!
她往炕裡邊退,臉白了。她對於木瓜,完全聽其自然,因為婚事本是為解決自己的三頓飯與爸爸的一口棺材;木瓜也好,鐵梨也好,她沒有自由。可是她沒預備下更進一步的隨遇而安。這個男的確是比木瓜順眼,但是她已經變成木瓜太太!
見她一躲,他痛快了。她設若坐著不動,他似乎沒法兒進攻。她動了,他好象抓著了點兒什麼,好象她有些該被人追擊的錯處。當軍隊乘勝追迫的時候,誰也不拿前面潰敗著的兵當作人看,孫占元又嘗著了這個滋味。她已不是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有什麼關係。她是使人心裡痒痒的一個東西,追!他也張開了口,這是個習慣,跑步的時候得喊一二三——四,追敵人得不乾不淨的卷著。一進攻,嘴自自然然的張開了:“不用躲,我也是——”說到這兒,他忽然的站定了,好象得了什麼暴病,眼看著棚。
他後悔了。為什麼事前不計議一下呢!?比如說,事前計議好:馬大哥纏她一天,到晚間九點來鐘吹了燈,假裝出去撒尿,乘機把我換進來,何必費這些事,為這些難呢?馬大哥大概不會沒想到這一層,哼,想到了可是不明告訴我,故意來叫我碰釘子。她既是成了馬大嫂,難道還能承認她是馬大嫂外兼孫大嫂?
她乘他這么發楞的當兒,又湊到炕沿,想抽冷子跑出去。可是她沒法能脫身而不碰他一下。她既不敢碰他,又不敢老那么不動。她正想主意,他忽然又醒過來,好象是。“不用怕,我走。”他笑了。“你是我們倆娶的,我上了當。我走。”
她萬也沒想到這個。他真走了。她怎么辦呢?他不會就這么完了,木瓜也當然不肯撒手。假如他們倆全來了呢?去和父親要主意,他病病歪歪的還能有主意?找李先生去,有什麼憑據?她楞一會子,又在屋裡轉幾個小圈。離開這間小屋,上哪裡去?在這兒,他們倆要一同回來呢?轉了幾個圈,又在炕沿上楞著。
約摸著有十點多鐘了,院中住的賣柿子的已經回來了。
她更怕起來,他們不來便罷,要是來必定是一對兒!
她想出來:他們誰也不能退讓,誰也不能因此拚命。他們必會說好了。和和氣氣的,一齊來打破了羞臉,然後……她想到這裡,顧不得拿點什麼,站起就往外走,找爸爸去。她剛推開門,門口立著一對,一個頭象木瓜,一個肥頭大耳朵的。都露著白牙向她笑,笑出很大的酒味。

寫作背景

對洋車夫(也包括城市底層的勞動人民)的“隨時隨處”的觀察,老舍從很早就開始了;而且,這種“觀察”異常深入。他以“感同身受”的態度,在同這些受苦人的親切來往中理解了他們的“心態”。他說:我自己是寒苦出身,所以對苦人有很深的同情。我的職業雖然使我老在知識分子的圈子裡轉,可是我的朋友並不都是教授與學者。打拳的,賣唱的,洋車夫,也是我的朋友。與苦人們來往,我並不只和他們坐坐茶館、偷偷的把他們的動作與談論用小本兒記下來,我沒作過那樣的事。在我與他們來往的時候,我並沒有“處心積慮”的要觀察什麼的念頭,而只是要交朋友。他們幫我的忙,我也幫他們的忙;他們來給我祝壽,我也去給他們賀喜,當他們生娃娃或要娶媳婦的時節。這樣,我理會了他們的心態,而不是僅僅知道他們的生活狀況。我所寫的並不是他們里的任何一位,而是從他們之中,通過我的想像與組織,產生的某一種新事或某一個新人。
在老舍的創作歷程上,他很早就開始接觸人力車夫生活遭遇的題材了。在<柳家大院>里,他表現了洋車夫非人的生活環境,在《也是三角》中,他描述了洋車夫貧病交加的悲苦境遇,在<哀啟>中,他寫出了洋車夫反抗意識的增長。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生老病死,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永遠是被壓榨的命運,曾經長久地激動著老舍的思緒。在《三年寫作自述》中,他說:“積了十幾年對洋車夫的生活的觀察,我才寫出<駱駝祥子>啊——而且又是那么簡陋寒酸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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