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在《繁花》熱播之外,1月3日,新華傳媒(劇中服飾公司原型的股票代碼)突然強勢漲停,1月8日,再度漲停;1月8日,方正科技(劇中寶瀛大戰涉及的股票原型)大漲5.9%;“至真園”原型飯店、和平飯店、排骨年糕被訂爆,黃河路遊客紛至沓來,李李佩戴過的一款項鍊被買斷貨.......《繁花》帶火了劇中涉及的多個產業,畢竟,金錢總是社會最敏感、最靈活的變化因子。

劇版《繁花》的故事重心放在90年代,當時,社會變遷的主軸、影響最大的事件是股市交易的出現,以及中國企業的股份制改革。因此,王家衛在《繁花》中也借鑑了股評家應健中的小說《股市中的悲歡離合》和《股海中的紅男綠女》。

從一組數據,我們可以一窺當時的社會財富是如何快速拉開差異的:1993年,中國通貨膨脹14.7%,1994年到達24.1%,對美元匯率從1:5一步跳貶到1:8,1992年到1994年,幾乎是歷來股指震盪波幅最劇烈的時期,破產或暴富神話頻出。

以經濟大事件為節點,阿寶不斷在浪潮中向上魚躍。1986年,第一個證券交易櫃檯在上海南京路誕生;1993年,深圳的鯰魚來了,資本市場歷史上第一個惡意收購出現;最終,阿寶破產,搬離和平飯店,7年的奮鬥近乎歸零,但這個結局也暗藏希望,阿寶租下一片土地,將眼光投向房地產。中國的觀眾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除了阿寶這樣的成功者,電視劇也刻畫了不少股市中的失敗者。阿寶最終也從寶總墜落,但也是在這時,他再次接住了時代拋來的紅利。王家衛認為,是時代為“阿寶們”提供了機會。

金錢敘事也塑造著人物的欲望。《繁花》中人物愛情的試探、過招藏在金錢的包裝之下。錢與愛看似是相斥的元素,但在這裡巧妙地被聲東擊西,情字不響,像一切全由生意決定。作家李舒是《繁花》的食譜與文史顧問,她採訪了很多上海飯店的老闆娘,也看到了市場經濟大潮下,女性身上被激發的特別活潑的生命力。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68歲的應健中在劇中飾演了一個“股市黑嘴”的角色,被莊家賄賂,站在交易所門口吸引散戶入套,“當年這種股評家很多的,但肯定不是我,我就給大家提供一個笑料。當然這種人在今天也有。”他笑道。

1985年,他就介入了萌芽期的中國股市,做過早期的股民,後來擔任過證券公司總經理,從90年代開始他就在報刊上撰寫市場評論。2020年,王家衛約應健中見面時,已經把他的兩本小說看過好幾遍。小說是王家衛在二手書店淘來的,在見他之前,王家衛派調研小隊做過股市線的充分調研,為了幫劇組進一步復原90年代初股市的細節,應健中又為劇組寫了約二十萬字的文稿。

《繁花》刻畫了一個充滿機遇的時代,用應健中的話說,那是“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的時代,人們相信機會均等。如今他懷念那種激情。

人的命運,就是一張K線圖

劇中阿寶的故事完結在1994年上半年。劇情沒有交代的是,1994年的股票是熊市,之後,監管會加強查處股價操縱內幕交易,阿寶的個人英雄主義式的玩法也被時代所淘汰,中國股市從原來的散戶時代進入機構時代。在這之後,量化交易出現,利用數學模型和計算機技術進行投資決策,機器也即將進行下一輪的疊代。

應健中:

小說中的阿寶是一個相對比較卑微的人物,家庭出身不好,做一點外貿生意,在浙江有加工點,在上海有專櫃,有點奮鬥精神,但劇中的阿寶強化了這個人物,強化了他的不甘心、想做大。劇中阿寶的人生夢想,是在時裝公司上市之後,公司前10大股東當中有他的名字。他希望跟公司的利益和命運捆綁在一起,讓金融資本和產業資本最終實現結合。這類人物在生活中是有原型的。我想把阿寶定位為時代的奮鬥者,正如導演所說的,是時代為阿寶提供了這樣的一個機會。

1992年,中國經濟的發展對上海衝擊最大的非股市莫屬,於是由我提供故事碎片,再經過王家衛導演的取捨,最終給大家呈現了一部中國股市從無到有、早期如何逐漸發展的故事。

1984年11月,國家發行第一隻股票,1992年,發股票認購證,我都是親歷者。我們要怎么讓阿寶變寶總,怎么要讓他從一百萬變成一千萬、三千萬、五千萬,然後又把它打爆?要將阿寶的人生震盪顯現出來,那就要與當年相對應的股市震盪和重大事件相契合。

首先是散戶時代,就是個人投資英雄的時代,阿寶要組建自己的“艦隊”。以前的證券營業部,一樓是散戶大廳,二樓是中戶室,三樓是大戶室,要進這個大戶室,譬如說要300萬門檻,我手中只有50萬,我就找親戚朋友、同學鄰居集資。進了大戶室,可以享受資訊的暢通,更關鍵的是搶跑道,畢竟漲的時候誰先買進誰就能賺錢。下面的散戶,等大家舉著要把委託單遞交進去以後,股價已經不是這個價了。現在的私募基金就是這么來的。

那時,市場非常活躍,有的人在倒郵票,有的人在進早期股市,都在想辦法完成自己的原始積累。老百姓的手裡錢都差不多,改革開放剛剛開始,大家工資也就兩三百塊錢,即便是以前上海的資本家、工商業者,經過了60年代,抄家的東西返還了,但基本上大家還是坐在一個地平線上。我的形容是,80年代以後的社會結構,每個人都是地板價。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劇中像“郵票李”這樣的黃牛角色,我認識很多,有幾個人後來身家都做得很大。現在股票市場有句流行語叫“割肉”,就是從“郵票李”這種角色出來的,比如說他在門口收電影票,有的人要退票,7毛錢我收起來,然後他就等,等到要開場了,急於要兩張票的,他就2塊錢賣給他們,但到電影開始放映,票再不出去就是一張廢紙,1毛錢也要賣掉,這叫“割肉”。

跟王導第一次見面,我就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市場上有一個人叫老寧波,一個70歲的退休職工,專門倒國庫券,冬天他披著一件呢大衣,大家說好價格,他就把我拉到邊上,把大衣鈕扣解開來,我一看很驚訝的,他大衣里子全都縫製成一格一格的,一格一疊國庫券,一個流動的櫥櫃,王導聽了說,大衣還找不找得到?我說,人活沒活著我都不知道。結果,過了幾天我碰到他,他給我看樣片,說應老師,你說的這個情節你看看。他找到了,這是電視劇中一閃而過的一個畫面。

我還給他講過一個故事。一個股市上的大戶,早期倒過電影票、糧票、布票、油票,但他最大賺錢的來源,你根本想不到,是倒數理化自學叢書。那是1977年,恢復高考第一年,鄧小平說,不論家庭出身,大家公平競爭。但好多人還在農村插隊落戶啊,沒有教材。出版社緊急重版發行《數理化自學叢書》,17冊,書一出來,大家都去搶,這個老兄就高價囤積。他親自坐火車送貨到農村,因為郵局送過去已經來不及了,他就變成了一個自學叢書的批發商了,正版、盜版我也搞不清楚,那個年代有一句話叫,英雄不問出處。書價三塊或者五塊,但大家願意高價用三十塊、五十塊,用半個月的工資從他這裡買,每個人都在尋找出路。這個人說過一句話:“我沒文化,你們富腦袋,我富口袋。”

電視劇反映了阿寶到寶總的跌宕起伏,做股票的人看的是K線圖,股市每天的震盪形成了日K線,而我的眼睛看到的是人生的K線圖。在那個年代,有了股票以後,它就成了我們人生寬幅震盪(大盤大幅度上下波動)的一個場所。我見識過有人變成富豪,收購上市公司,也有人跳樓,進監獄,不知所蹤。

中國股市的獨特之處是,它讓社會不同階層的人可以站在一個起跑線。

股市的社會學意義大於它的經濟意義。在股市出來之前,人的階層是固化的。上海人市中心的租界叫上只角,租界以外的地區叫下只角。上海是一個很功利的地方,它可以清晰到什麼程度?我從小生活的區域都在租界範圍之內,我們小的時候玩,最遠只跑到北面南京路,東面外灘,隔一條路的地方從來不去,這就是上海人的隔閡。上海人只要問你家裡住哪裡,就可以形成對你的印象。

有了股市以後就不一樣了,大戶室可以有大學教授,也可以有菜場販魚的,像陶陶是賣大閘蟹的,也有監獄裡出來的,大家都坐在一起討論股市行情。以什麼來論英雄?就看誰看市場看得準。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應健中在劇中飾演的“股市黑嘴”

劇中虛構了兩個證券機構,西國投和南國投,南國投的總經理強慕傑,取材自我的小說。這個角色對應的是當年股市的一批風雲人物,他們在市場上急於打開局面,這種叱吒風雲的行為方式,在現實中確有其事。1997年到1998年,我擔任三峽證券上海總部總經理,改制以後,我當過亞洲證券的副總裁,這些事情全在我腦子裡。

在劇中,因為股價跳水害得髮根自殺的414股票,對應的是當時一個叫XXX的股票,當時上市的時候,宣傳團隊到股市沙龍當中來推薦這個股票,說是中國第一個醫藥股,28塊開盤了以後會炒到40塊、50塊,說讓大家終身持有這個股票,以分享公司發展的成果。結果,好多大戶買進,一年以後跌到3塊多,好多人滿倉加透支,就這樣,一批大戶被消滅了。這個故事反映了地方市場向全國擴容過程當中的一種鎮痛。

背景補充:1984年,上海發行了第一張股票(延中實業),但交易冷清,直到1990年4月開始,深圳一批投資者到上海參與炒作,股價急速上揚,3月20日還是90.6點,到年底躍升到了439.37點。1993年8月,深圳上市公司寶安集團的證券部主任厲偉北上拜訪,他告訴上交所總經理尉文淵,上海股市之所以不溫不火,是缺少“鮎魚”的緣故。尉文淵聽懂了,笑著說:“你們願意來上海當鮎魚嗎?”一個月後,鮎魚就來了。

電視劇中,阿寶和強慕傑展開的“寶瀛大戰”,原型來自中國第一個收購兼併案,“寶延風波”,老股民對延中股票是很有感情的,延中最初是延中路的街道企業,屬於法租界,是黃金地段,老資本家、老工商業者比較多,到了80年代後期的時候,資產還給他們了,他們要尋找投資方向。80年代末、90年代初正好是知青回城,解決就業問題的時候,正好延中實業解決了以上需求。它的主營業務是麵包房、彩色照片複印社,老百姓們不僅買它的股票,還買它的麵包,專門從楊浦區跑到市中心買,因為他們想為上市公司提供利潤,這是很樸實的感情。劇情也反映出了上海人的這種熱情。

當時,寶安買到延中5%股份時舉牌公告,但實際上,寶安用了好幾家公司名義開了帳戶,他實際總持股比例已經達到16%了,延中提出,寶安違規,沒有即時信息披露。有律師就提出,要查收購方的資金來源,當時正好要嚴查銀行信貸資金進入股市,社會就對這個收購進行了一番爭議,不過最後,證監會的處理是,對寶安公司罰款一百萬,收購有效,最後雙方握手言和。

寶延大戰成了教科書式的案例,證券法的出台也是對此的總結。至於這個股票,後面又發生了好幾輪的收購兼併,最後落定方正科技,現在還掛在盤子中。這是後面的故事了。

昨天一個朋友給我提供了一張照片,是30年前,1993年10月份,寶安控股延中事件發生後,上海總管辦緊急召開研討會,照片裡發言的竟然是我。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應健中在研討會的照片,受訪者提供

中國股市用30年走過了西方的一兩百年,它對計畫經濟帶來一種全新表達。30年下來,我們經歷了從無到有,從初創到規範完善的過程,每一步都會帶來機會、風險和陣痛。市場應該對投資者加大保護力度,你把你的家當與大家的利益捆在一起,是中國的老百姓將自己的利益和國家經濟發展的利益捆在一起。證券市場就像一個人的五個手指,大拇指是國家,是市場的組織者,食指是上市公司,它是融資者,中指是券商,它是買賣雙方的一個撮合者,無名指是股民,小手指是附加在市場上的各方的參與者。五個手指靈活,就是一個健康的手。

所以,發股票的初心就是成為命運共同體。

未來不可判斷,那只能看眼前

電視劇《繁花》圍繞阿寶,呈現了三段情感,都和錢有關。編劇秦雯曾透露,更早的一稿劇本,她嘗試表現玲子擺爛經營夜東京,要寶總經常來補窟窿,因為如果如果經營得好,寶總就不來了,這是她和阿寶糾纏的方式。對於玲子、汪小姐的情感,阿寶無力回應,便總是在生意上讓步,這是他償還情分的方式。

上海人的關係和經濟密不可分。當金錢的衝擊波湧入社會,人們的愛情觀、家庭觀也會遭受劇烈震盪。在《繁花》原著中,雪芝的家人嫌棄阿寶,說的是“住這種垃圾地段。”作家李舒是王家衛聘請的美食與文史顧問,為了玲子一角,她採訪過許多在日本夜總會工作過的女性,“那時候,尤其是姑娘,會覺得說我做得好不如嫁得好。當時,為了要出國,很多人要提出要分手,也有人是到了那裡之後,打了第一個電話,男的就跟她講,我們不要聯繫了。”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玲子

應健中:

王導和我開玩笑說,應老師,把你放到1992年、1993年,你也是談情說愛的年齡,你怎么看玲子、李李和汪小姐?那時候,感情跟經濟理所當然是有聯繫的,1993年,金錢對社會有衝擊波,大家第一次感覺,看看很普通的人,買200張認購證,他就可以變成100萬的身價。

我的小說里描寫過一個場景,是有原型的。小時候,我有一個鄰居小姑娘,人家給她介紹對象,在機電局工,每個月的工資36塊,談到一半,有人給她再介紹個對象,是儀表局,每個月的工資有39塊,一對比,小姑娘把36塊甩掉,跟39塊的人談戀愛,後來結婚了。當然,那個年代兩肋插刀的人也很多。

當社會的變數增大,未來不可判斷,那只能看眼前。小說裡面阿寶的前女友雪芝有一個夢想,她想出國,追求財富,這裡有經濟的因素,因為阿寶做小生意,“你不會有太多的出息的,”這是她父親對他的表述。電視劇里,雪芝要去香港,他們最後一句話是,約定10年以後再見面。王家衛也跟我聊到這個話題,我們是面對的是一個變化的時代,對雪芝來說,她會後悔,10年以後她回來了,大家坐在一起,阿寶不是原來的阿寶了,雪芝還是原來的雪芝。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雪芝

上海90年代流行到澳大利亞、日本去打工,但有人辛辛苦苦三五年,賺了五六十萬回來,回到上海一看,這個社會怎么變化這么大?原來不入流的人,現在都腰纏萬貫了?事業越做越大,做企業,買股票,買房子的10年以後就翻數倍。他們回來一看,心態就不平衡了,然而人生沒有回頭路。甚至有好多人因為不甘心,回來後把賺的五六十萬投進股市了,(已經錯過進股市的好時機)進去後就被打爆了。這是社會變革對人性帶來的衝擊。

驚人的物價,拉開的社會層次

《繁花》劇里的物價一度備受爭議。李李的至真園一桌酒席要1800元,玲子升級後的夜東京的日式本幫菜500元一位;一件夢特嬌polo衫賣到1000元還被哄搶......但是,1991年上海全市職工月平均工資只有約276元,1993年,上海城鎮非私營單位職工月平均工資約471元。

事實上,這些物價都有出處。當年的物價,正在由定量配給、統一定價過渡到市場定價、市場調節。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不同的物價也展現了社會參差的可能性。有一次,王家衛讓美食顧問李舒儘快想兩道不同的菜,能用來“對照”,這道菜黃河路要賣得貴,夜東京賣得便宜,李舒很快想到了“紅燒划水”與“青魚禿肺”。“青魚禿肺”這道名菜至少要用十幾條魚的魚肝,而“紅燒划水”是一道家常菜,用的是魚尾。她讓珍貴的“禿肺”去了至真園,剩下的“尾巴”去了夜東京,在玲子這裡,魚尾反而是魚身體上最“活”的一塊肉,也體現了上海女人的生活智慧。

另一處對照,是至真園裡掛著陳逸飛的《聚焦》和《籠中女人5》,這兩張畫在當時的價格已經過百萬,並將在未來增值迅猛。事實上,陳逸飛的畫是中國油畫邁向商品化的標識。作為對照,另一幅由陳逸飛的弟弟陳逸鳴繪製的油畫,掛在玲子所住的擁擠的石庫門房裡,畫的是少女時期的玲子,這是一個畫家的暗戀。王家衛專門請了陳逸鳴來飾演這個畫家。

有趣的是,2017年,以1個多億拍下陳逸飛一幅畫的富豪劉益謙,有一段與阿寶相似的過去。出身於“下只角”的劉益謙原本是跑出租的,1990年,劉益謙用跑出租的積蓄認購了100股原始股,1992年,劉益謙收購了1000張認購證......在資本市場,他留下了諸多傳奇,被稱為“法人股大王”“定增大王”“資本獵豹”。

市場機會的鬆動,也鬆動了一部分女性的選擇。上海湧現出來的一大批飯店老闆娘,後來被人評價為“第一批經濟獨立的半邊天”。

應健中:


好多人說沒有這么高的物價,那是因為他沒經歷過。當時,吃飯是一個載體,關鍵是交流信息。我們到黃河路吃飯,吃飯吃到一半,聽說哪個總經理在哪個包房,大家就拿著酒杯到那邊敬酒。那時候沒有公共場合,沒咖啡館,你總不見得到公園露天交流。

上海證券交易所就設在上海外白渡橋旁邊的浦江飯店,黃河路離交易所就幾公里。90年代,全國各地的金融機構都到外白渡橋附近設立證券營業部,辦公樓太少,就把旁邊的上海大廈、浦江飯店、海鷗飯店,以交易所為中心一公里範圍的賓館全包了。租5間客房,晚上把床放下來睡覺,白天把床翻起來,電話線接通,開始拉客戶。交易大廳從一廳發展到兩廳、三廳、四廳、五廳,黃浦江邊上的倉庫都全部改成交易大廳,幾千個人吃飯成問題了。最開始,乍浦路開了好多飯店,後來乍浦路的飯店容納不了,就轉移到黃河路了。

李舒:

前期我們籌備小組對黃河路做過很多採訪,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忘年交的朋友說的話,他當年做外貿生意,有很多日本客人,但他說我去黃河路吃飯,完全是因為黃河路便宜。黃河路沒出來之前,他請日本客戶吃飯會去揚子江飯店、希爾頓,在黃河路宴請兩到三頓花銷加起來約有一萬,但在揚子江,一萬一頓都打不住。我聽完這些很驚訝,覺得好像我們活在不一樣的世界裡。

他還說,那時候大家請客時興開麥卡倫威士忌,全上海只有一到兩家有,約三千塊一瓶,他有一次在常去的黃河路飯店居然看到了這個酒,很驚訝,才知道是老闆從香港走私回來的。他說要開,老闆娘勸阻說這個太貴了,她擺在那裡充門面的。但他還是開了,因為日本的客人要喝。他老闆聽說他開了這瓶麥卡倫,特別激動,說多虧你開了這瓶,我也可以喝一口了。

那段時間,突然有很多人開始做外貿,下海做生意,可供選擇的店是不多的,尤其是高端餐飲的場所,黃河路就應運而生。除了炒股的,黃河路上的客人里更多的是做外貿的人,當供小於求的時候,價格就漲上去了。

但朋友說他並不喜歡黃河路,覺得拉客手段太激烈。黃河路上的“斷水斷電”爭鬥、老闆娘之間的“軋苗頭”,都有真實原型,兩邊的領班搶客人,服務員就打群架,到1995年左右,街上出現了很多啤酒小姐,為了搶客人也會打架。

我們採訪過國際飯店的大廚,他們說,80年代飯店都是國營的,組織上安排他們去北京傳幫帶三個月,心裡想的都是我要好好把這個知識傳授給人家。但市場經濟就不一樣了,當他們突然遭遇到市場化的誘惑,用高價挖人,人性的種種可能一下子被激發出來了。

為了調研,我們採訪了大量的飯店老闆娘,我在這些女性身上看到特別活潑的生命力。有的飯店是夫妻店,但男的一般更多管後廚,女的管台前的事。其實從民國時代開始,上海灘里的飯店就都是老闆娘了。一個是老闆娘的辦法非常多,第二是她們能放得軟身段,做這行很多時候真的要求人。

那個時候,把老闆娘都叫做勤行嘛,都是服務業。所以我們有句台詞,一個女人要不是沒有辦法,怎么會想要做老闆娘呢?女性在危機的時候,千方百計想要尋出一條活路來。那個時候女性能選擇的不多的,但燒飯她總歸會的吧,那我擺個小吃攤子可以吧。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我們給馬伊俐準備了一些老闆娘故事,包括開錦江飯店的董竹君、開梅龍鎮酒家的吳湄。很多故事都很驚心動魄。有一個老闆娘老被黑社會騷擾,她想了一個辦法,因為她的店是開在夜總會附近,夜總會的女孩有男朋友,她就送那些女孩消費卡,男朋友們晚上等女孩下班,可以來這個店一邊免費吃東西一邊等。就相當於是,她用飯錢讓這些精壯小伙子保護了這個飯店。我聽了以後覺得,這種點子只有女人才想得出來。

別看彼時輝煌,黃河路的最終結局大多黯淡,積累了第一桶金的廚師因為爛賭而黯然回鄉,攢下無數小費的啤酒妹以為可以在客人里找到如意郎君,誰知卻是“放白鴿”的小白臉。市場競爭激烈,幾年後,黃河路就非常簫條了。

這個市場並不是平地而起的,它有傳承

爺叔這個人物設定,是金宇澄小說沒有的,劇情交代,他是解放前從事股市交易,“16歲進入上海交易所,18歲擁有了自己的經紀牌照”。按時間推算,上海當時正處於“孤島時期”。根據網友“寂靜的春天”從上海地方志考證,當時,租界內的銀行和交易所照常營業,甚至一度異常繁榮,隨著戰爭的擴大,淪陷區的資本和南洋、香港的資本也進入了這個安全地帶,1940年,從世界各地流入上海租界的熱錢甚至增加到50多億元。

爺叔的台詞部分借鑑了企業家馮侖所著的《野蠻生長》中的內容。最近,馮侖在一個公開活動上聊到爺叔這個角色,回顧他1989年開始做生意時遇到的“爺叔”,那時他30歲,想要創業,找到一個老大哥幫忙,老大哥只提了一個很簡單的要求,“我給你寫這四個字,你相信,答應我,我就幫你。”這四個字是“守正出奇”,即恪守正義,出奇制勝。那時候他並不理解,後來,遇到任何麻煩,馮侖都給他打電話,老先生只一直重複著四個字。老先生做他的監事長,做了17年,這17年他一直坐在輪椅上。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阿寶和爺叔

應健中:

爺叔的原型,來自我在90年代寫下的一篇文章,《七重天賓館喝早茶的證券老人》。

1989年,上海市政府決定建立證券交易所,由人民銀行負責籌建,但交易所是什麼樣子,當時主事的人都沒見過。股票到底怎么買賣,怎么清算,怎么交割,怎么報價,那時候我碰到總經理,他說我根本就搞不清楚。於是,他通過人民銀行,全上海找1949年以前在舊社會幹過證券行當的老先生開座談會,找來了二十來個人。

這些老先生真的經歷坎坷,年齡最大90多歲,最小的是65歲,其中資格最老的曾是蔣介石做股票經紀人時的同事,有的在1949年以前因為“打老虎”運動坐過監獄,有的人1949年以後因為“投機倒把罪”坐牢。

交易所成立了以後,老先生們的合作也結束了,他們自發地在南京路的七重天賓館聚會,每周六早上八點鐘,一個大桌,老先生輪流買單。這個沙龍里的每一個人都是爺叔。這樣一來,每個星期吸引好多人來喝早茶,可以說上海股市的名人都參與過沙龍。有外地的金融機構來開證券營業部,想要了解市場也會來。我已經在報刊上寫專欄了,每次我也去講半個小時。

然而,沙龍辦了沒幾年辦不下去了,這次去這個位置空了,再去那個位置空了, 我打聽,這個走了,那個進病房了。我的感受就是那首交響曲《告別》。

有人來了幾次沙龍覺得不新鮮,因為老先生們的經驗跟現在的市場並不連貫了。有些90歲的人拄著拐杖顫顫微微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了,老先生對市場的炒作也覺得有點心臟受不了,1992年放開股價,沒有漲跌停版,他們就說,我們老了,對這種走勢我們也看不懂了,機會都是你們年輕人的(笑)。

《繁花》里的錢:“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從地板價開始起跳”

下面的茶客,當時是年輕人,現在我們也成為爺叔輩分的了。游本昌老師所飾演的爺叔反映的是,這個市場並不是平地而起的,它有傳承。

歸納起來,我的理解是,所有的創新實際上都是對現有規則的合理衝撞,現在這種激情蠻難找的。我曾經跟王家衛導演說,我們這個片子貢獻給誰?貢獻給在市場經濟大潮發展過程當中,股市當中,所有的贏家和輸家。電視劇也刻畫了不少失敗者,這就是市場經濟。

我也找到自己人生的影子,我們這一代人實際上就兩個字,激情。我看開頭胡歌騎著腳踏車猛踩,好像要追上什麼的樣子,我覺得這就是我,我曾經就是這樣。

好多年沒有看到上海人這么興奮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朵“繁花”。好多人看了說這個片子吵,我說吵就對了,我們沉悶太久了。

至於大家有沒有理解這些股市的故事,說老實話,也不要太看懂,我的書早絕版了,這是一段塵封的故事,能把它展現出來就很好了。我退休了,如今也淡出了股市,我以前有過律師執照,退休的時候我就向司法局把律師執照銷掉了。劇組問我,給年輕人有點什麼忠告?我說忠告沒有的,故事講出來就好了,年輕人不要躺下,躺下的應該是我,機會和激情應該讓給年輕人。

採訪、撰文:劉楚楚

編輯:李純

圖片來源:受訪人以及豆瓣電影劇照

運營編輯:溫溫

熱門詞條

聯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