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羅馬教高僧馬良自吳淞抵日本,說憲政事,以神我為國家根本,視闒茸者稍愈。馬氏治法蘭西哲學,初祖笛伽爾,言思在即我在,與數論所云我是思者相類,故馬氏亦傅會數論神我之說以為本氐。詳其所論,求神我之愉快者,愉快不與神我相應,其在佛乘則為受陰,其在數論則為薩埵喜德,求愉快亦不與神我相應。自性三德生我慢諦,此乃所謂求愉快者,神我不當為境界纏縛,一求愉快,即縶維於境界之中,乃自負其神我矣。名實相反而皮傅以為言,是則眩惑後生之論也。復以神我形我相對為名,我但一耳,寧有形神之別。形我者,即數論所謂五知根、五作根,不容與神我對立,則知馬氏所謂神我,即羅馬教所謂靈魂。名之不可相假,蓋稍治學術者所能知。儒者言神氣,非羅馬教所謂靈魂。羅馬教言靈魂,非數論所謂神我。數論言神我,非佛家所謂中陰五陰。界說各殊,不容相貿。今以靈魂而假神我之名,斯不察其同異矣。至引孟子少樂眾樂之文,以為國家成立在是。則一切博飲淫佚者,悉可借孟說為表旗;以國家言則兼併者亦可以是文飾,背人道而為殘賊,乃以神我塗附其膚,黃髮雨際諸公,當不食其餘矣。余因舉馬氏所說,分條駁難,著於篇。
馬氏之言曰:國家之起原果何自昉乎?凡有血氣者,莫不自愛我。然所謂我者,有形我焉,有神我焉。禽獸知有形我,而不知有神我,故永世不能以為群。人類者,非徒以形我之安佚而自滿也,必更求神我之愉快。苟孑然孤立而無偶,則雖極耳目口腹之慾,而非人情之所愉樂,於是乎家族不得不興。普通之人其愛其家族也,殆與愛己身無所擇,蓋神我之作用然也。然神我之愉快,又非徒恃家族而能滿足也。善夫孟子之言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曰不若與眾。蓋人類之惡獨而樂群,全由其天性然,於是乎由家族進而為部落,由部落進而為國家。禽獸不能為家族部落,而人能為之,曰惟知有神我。故野蠻人不能為國家,而文明人能為之,曰惟能擴充其神我故。今案:神我之名,自數論始。據自在黑金十七論,離身別自有我,我非作者,名為見者,與自性三德合。如燒器與火相應。是三德者,何等為相,一、薩埵喜為體,能作光照;二、羅闍憂為體,能作生起;三、多磨暗為體,能作系縛。三德互違,得共一事,如油炷火,三合為燈,是為作者,非為見者,故我與自性合,如生盲人負生跛人,是和合者能生世間。自性先生大,大者,或名覺,或名為想,或名遍滿,或名為智,或名為慧。大次生我慢,我慢者,或名五大初,或名轉異,或名焰熾。慢次生十六,十六者一五唯。五唯者,一聲,二觸,三色,四味,五香。次五知根,五知根者,一耳,二皮,三眼,四舌,五鼻。次五作根,五作根者,一舌,二手,三足,四男女,五大遺。次心根。是十六,從我慢生,從五唯生五,大聲唯生空,大觸唯生風,大色唯生火,大味唯生水,大香唯生地,大是名二十三,諦此二十三皆有三德。譬如黑衣從黑縷出,末與本相似,故自性三德,作我事已則得分離。如世間中無知水草,牛所啖食,應養犢子,於一年內能轉為乳。犢子既長,牛復食水草,則不變為乳。若如其說,三德為我作用,則我在纏縛之中矣。三德與我脫難,而我入涅槃之境矣。今馬氏所謂愉快者,即由喜德轉為我慢,與心相應,乃適為纓茀,神我之網罟,於神我何所利焉?若家族者、若部落者、若國家者,雖事有巨細,對境不過五大五唯,十用不過五知五作,特以此二十事展轉交叉,遞相蕃變。即實而言,家族作用,特男女根之戲爾;部落作用,特手根之執足根之步爾;國家作用,並此三者益以舌根之言爾。所對外境,於無機物不出地水火風四者;於有機物骨肉筋毛悉歸之地,精血涕淚悉歸之水,暖氣蒸動悉歸之火,呼吸出入悉歸之風。除此四者,何處得有人類。人群相與,舍此無他事矣。特以從此則樂,違此則憂,皆由我慢執持,不得自遂。使神我而見自性於此,方遁逃不暇,復何愉快之有?非特家族部落國家則然,即彼愛我心者,亦由我慢煎迫使然。於神我適為桎梏,斯正可謂形我耳。是故馬氏欲以家族部落國家供養神我,神我所不受也。其言擴充神我,尤不可通。神我本自不增不減。無微塵數量,神我不為之損;有恆沙數量,神我不為之增。如鵝羽衣,不受水染;如金剛石,不作浮漚,縱慾擴充,亦無擴充之處。是諸論議,可謂傖陋不學者矣。若以佛法相稽,惟許有阿賴耶識,並不許有神我。所以者何?若我有自性者,不應生滅相尋;若我無自性者,不應執箸〔著〕難捨;是故立阿賴耶識為根。以末那之執箸〔著〕者,謂之我見,謂之根本無明。而此阿賴耶識唯與舍受相應,不與苦樂憂喜四受相應;樂且無存,皇論外界之多少乎?又雲禽獸知有形我,不知有神我。若以神我為寂滅者,人類不知亦幾十得八九;若以神我為求愉快者,雖高之至於建設國家,亦只形我之事。禽獸與人知識陰暗雖相遠,其有我慢與五知五作一也。且蜂蟻有君臣,猿猱有渠帥,誰謂禽獸無部落國家者。禽獸雖有部落國家,人視之則不以齒數,此由形有巨細,事有幽明,故二者不能以相擬。令有修人無路建立國家,視吾儕所謂國家部落者,亦若蜂蟻猿猱之聚矣。馬氏所執,亦謂禽獸無靈魂,人有靈魂耳。靈魂之說,義固芒昧,形骸既歿,理不獨存。若就生存為說靈魂者,即與知識無異。人與禽獸知識慮有短長,至謂禽獸有見量而無比量,則亦夸誣之論。馬行道上,見有人偃臥其前,則卻行勿進,以前比量知蹴則傷。故狸聞鼠聲必審聽其方位,從其方位而捕啖之,以余比量知鳴處,即鼠所在。故鹿於石上礪角,必就池沼自鏡,觀其形態嫵媚與否,以平等比量知水中像即己形。故若徒知有見量者,必不審慮如此。且心所有五遍行境,人與禽獸所同也。作意觸受,無過動向感覺之倫,乃至想以取境分齊,思以構造善惡,禽獸雖愚,於此豈異於人耶?特其別境五事,則不必盡與人同,要所缺者,惟定慧勝解耳。未來之欲,過去之念,此亦非有異人也。以此鄙夷禽獸,既非其實,以尋常知識之本體,而被以神我之名,其名實亦不相應矣。卒之禽獸之所以劣於人類者,在其少自覺心,不在其不知神我。家族、部落、國家之所以建造,亦不系神我觀念之有無。有知神我者,有進而知無我者,則獨往之念必盛,而合群之力必衰。世俗所謂文明野蠻者,又非吊當之論也。昔德人尼采有言曰:路德所以能改教者,非由其才調志行度越常人,亦非由北歐君主同心與法皇相抗,又非由羅馬舊教內容腐敗可炊而僵;實以北歐文明過淺,人人有平均之信仰,故從之如風靡耳。南歐文明已進,故與路德相和者少。上觀希臘盛時,畢佗科羅斯、柏拉圖、因柏圖克黎斯諸聖哲,人人有建立宗教之資,然而獨倡寡和者,由希臘文明最進,個人之發達有餘,則思想不容一致。以此反觀改革宗教之所以成,正由北歐之文明缺乏耳。是豈特宗教然?雖於國家亦然。凡能成國家者,必其人民於國家有平均之信仰也。假令人民參半皆知神我,團體解散直反掌之事而已。今信仰國家者,以信仰宗教為非文明,惟信仰國家為文明。信仰無政府者,以信仰國家信仰宗教為非文明,惟信仰無政府為文明。三者雖殊,其當合群一也。若信仰神我者,則不容有團體。縱如雨際諸師亦成宗教,率皆屏營獨處,僻在深山,與上說下教者有異,故神我之說成,而團體從之熔釋。然世固有以止觀禪定,為見危授命之資者,此但曠覽死生,能輕軀命,故其成效有然,所謂塵垢秕康,陶鑄堯舜,非直接於清淨法流也。且審於自知有我者,亦審於知他人之有我,互相題品,則方人自此始。然知人愈明,其團體亦愈難鞏固。今以中國民情論之,他無所長,獨知人為長耳。有雄略之士出,宅塞北與蒙古處,宅南海與僑人處,其人知識淺短,不知交際蕃變之情,則易於結合也。黃河以北抵長城而止,五嶺以南抵崖山而止,稍難於凝集矣。大江左右,其人機智相猜,互見肝肺,縱歐洲諸豪駿生在區中,亦無以使人翕合,一相診察而崩離立見矣。惟庸德庸行,有時足以感人,愈雄略則愈見其拙。是即尼采所論南歐北歐之例,非審於知我之效耶?今以知有神我為國家之起原,抑何其 戾也。由家族而部落,由部落而國家,特彀張使大耳。若以但有家族為野蠻,既有國家為文明者,今應問彼文明野蠻為反對耶?為部類耶?若雲是反對者,家族部落國家巨細有異,其為人群相處則同,反對之性安在?若雲是部類者,文明野蠻即不應分別高下。家族者,野蠻人所能為,增進其野蠻之量則為部落,又增進其野蠻之量則為國家。是則文明者,即斥大野蠻而成,愈文明者即愈野蠻。亦猶伏卵為雞,至三尺之鵾而止,雞為極成之卵。文明為極成之野蠻,形式有殊,而性情無異,安用徒張虛號矣。今以文明野蠻為國家有無之準,又何其 戾也。馬氏之言曰:洵如孟子少樂不如眾樂之言,則神我之最宜感愉快者,莫吾中國人若也。蓋個人之樂,不如家族之樂;家族之樂,不如部聚之樂;部聚之樂,不如國家之樂;小國寡民之樂,不如大國眾民之樂;比例則然也。而我中國今日之人,乃適得其反。今案人之性好群好獨,固有兩端,好群者,雖多數如嬰兒多嗜甘也,稍長則或嗜姜蓼諸辛,有睹飴蜜而作吐者矣。研精冥想之士,多好閒居。樂群者,惟恆民為爾,不然則死權殉利奔走衣食者也。就雲眾樂為本性者,喑醷之物強陽之氣則然,非對於神我必應如是。伉儷相處,不如陳列嬪嬙,父子更傭,不如傳呼僕役,驕奢淫縱皆自眾之念生,馬氏亦與之耶!若雲小國寡民不如大國眾民之樂,自非侵略他人,其樂何由而遂。夫事有同名而指趨絕相違戾者,博愛並容,墨子之所謂兼士也。侵牟蠶食,商君之所謂兼併也。其言兼同其所以為兼異,乃如水火白黑勢不相容。今假眾樂之言,以文飾其帝國主義,是猶借兼士之名以文飾其兼併主義。墨孟有知,必縈以朱絲,攻以雷鼓無疑也。馬氏固羅馬教僧,其言不得不稍蘊藉,充其意趨,去金鐵主義不遠矣。
馬氏之言曰:吾儕以求神我之愉快,故而組織此政聞社;吾儕以遵良知之命令,故而組織此政聞社。人人各有其所信之主義,所信之主義適相同者,乃集合而為一黨。誰信之,吾之良知信之也。故政黨者,多數政黨員之良知之結晶體也。人而不自服從其良知時曰非人。是說固非甚謬,然應問良知云何?當嬰兒能啼笑時,寧知有政治?亦寧知政治中有相岐之主義?長而有所見聞,以意推校,或可或否,則既非良知矣。且人當服從良知固也。而良知所信者,未必皆正。即彼為盜賊者,亦有任俠可貴之名,凡諸椎埋攻掠之徒,赤心悃幅以崇效宋江為義士者,其心豈皆虛偽,蓋貞實自信者多矣。故雖服從良知,而所信既非不得以良知為解世之言。致良知者,始自餘姚,以宸濠仁孝多聞,視武宗荒淫之主一堯一桀可知也。而守仁擁戴亂君以誅賢胄,亦謂效忠天室,良知所信則然。今以匡扶胡羯、熱中巧宦之政黨主義相同,同在慕膻之事,而以良知所信文之,斯良知亦不足邵矣。昔康德有言曰:過而為非,後必自悔,此良知之命令使然也。後有人駁之曰:過而以任恤之事許人,後亦自悔,此亦良知之命令使然耶?若雲至誠,所發悉本於良知者,一切悖亂作慝之事,苟出至誠,悉可以良知被飾。宜哉,孔有德、范承謨輩得以致命遂志稱也。
【注】:以上為原文部分內容
作者簡介
章太炎(1 8 6 9—1 9 3 6),名炳麟,太炎是其號。浙江餘杭人。清末參加維新運動。1900年剪辮髮,立志革命。1903年因鼓吹革命被上海租界當局逮捕入獄。1906年出獄後,東渡日本,主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1911年上海光復後回國,任孫中山總統府樞密顧問。因反對袁世凱,1913年起為袁氏所禁錮,袁死後獲釋。後參與孫中山所領導的護法戰爭。晚年因不滿蔣介石獨裁而在蘇州設章氏國學講習會,以講學為業。魯迅評價其為“有學問的革命家”。代表作有《訄書》、《國故論衡》、《齊物論釋》、《新方言》、《文始》等。著述生前編為《章氏叢書》及其《續編》。編者簡介姜義華,江蘇揚州人。1939年出生,1962年畢業於復旦大學歷史系。復旦大學資深特聘教授,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中外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主要從事中國文化史、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史學理論研究。代表作有《章太炎思想研究》、《天下為公:孫中山思想家剪影》、《百年蹣跚——小農中國的現代覺醒》、《理性缺位的啟蒙》、《現代性:中國重撰》、《中華文明的根柢》、《新譯禮記讀本》、《章炳麟評傳》等。合著有《史學導論》等。策劃百卷本《中華文化通志》。主編《康有為全集》、《胡適學術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