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詩十二首

《雜詩十二首》是晉宋之際文學家陶淵明組詩作品。這是一組詠懷詩,多嘆息旅途行役之苦,詠家貧年衰及力圖自勉之意,表現了作者歸隱後有志難騁的政治苦悶,抒發了自己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潔人格。全詩語言質樸,文體省淨,而內涵豐富,包蘊深遠,體現了陶詩的基本特色。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雜詩十二首
  • 創作年代:東晉
  • 作品體裁五言詩
  • 作者:陶淵明
  • 作品別名:雜詩
  • 作品出處:《陶淵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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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原文

雜詩十二首
其一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1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2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3
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4
盛年不重來5,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6
其二
白日淪西河7,素月出東嶺。
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8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
氣變悟時易9,不眠知夕永10
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11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12
念此懷悲悽,終曉不能靜13
其三
榮華難久居,盛衰不可量。
昔為叄春蕖,今作秋蓮房14
嚴霜結野草,枯悴未遽央15
日月有環周16,我去不再陽。
眷眷往昔時17,憶此斷人腸。
其四
丈夫志四海18,我願不知老。
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19
觴弦肆朝日20,樽中酒不燥。
緩帶盡歡娛21,起晚眠常早。
孰若當世時22,冰炭滿懷抱。
百年歸丘壟23,用此空名道!
其五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24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25
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26
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27
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28
壑舟無須臾29,引我不得住。
前塗當幾許,未知止泊處30
古人惜寸陰31,念此使人懼。
其六
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
奈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
求我盛年歡,一毫無復意。
去去轉欲速,此生豈再值。
傾家持作樂,竟此歲月駛。
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後置32
其七
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
寒風拂枯條,落葉掩長陌。
弱質與運頹,玄發早已白。
素標插人頭,前途漸就窄。
家為逆旅舍33,我如當去客。
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34
其八
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
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
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
御冬足大布,粗絺以應陽。
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
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
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
其九
遙遙從羈役,一心處兩端。
掩淚汛東逝,順流追時遷。
日沒星與昴,勢翳西山顛。
蕭條隔天涯,惆悵念常餐。
慷慨思南歸,路遐無由緣。
關梁難虧替,絕音寄斯篇。
其十
閒居執盪志,時駛不可稽。
驅役無停息,軒裳逝東崖。
沈陰擬薰麝,寒氣激我懷。
歲月有常御,我來淹已彌。
慷慨憶綢繆,此情久已離。
荏苒經十載,暫為人所羈。
庭宇翳餘木,倏忽日月虧。
其十一
我行未雲遠,回顧慘風涼。
春燕應節起,高飛拂塵梁。
邊雁悲無所,代謝歸北鄉。
離昆鳴清池,涉暑經秋霜。
愁人難為辭,遙遙春夜長。
其十二
嫋嫋松標崖35,婉孌柔童子36
年始三五間37,喬柯何可倚38
養色含精氣39,粲然有心理40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1. 蒂:瓜當、果鼻、花與枝莖相連處都叫蒂。陌:東西的路,這裡泛指路。這兩句是說人生在世沒有根蒂,飄泊如路上的塵土。
  2. 此:指此身。非常身:不是經久不變的身,即不再是盛年壯年之身。這句和上句是說生命隨風飄轉,此身歷盡了艱難,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3. 落地:剛生下來。這句和下句是說,何必親生的同胞弟兄才能相親呢?意思是世人都應當視同兄弟。
  4. 斗:酒器。比鄰:近鄰。這句和上句是說遇到高興的事就應當作樂,有酒就要邀請近鄰共飲。
  5. 盛年:壯年。
  6. 及時:趁盛年之時。勉勵:激勵。這兩句是說應當趁年富力強之時勉勵自己,光陰流逝,並不等待人。
  7. 白日淪西河:太陽落山。淪,落下。西河,一作西阿。阿,山曲。
  8. 遙遙萬里暉,蕩蕩空中景:月亮遙遙萬里,放射著清輝,浩蕩的夜空被照耀得十分明亮。蕩蕩,廣大。景,通“影”,月光。
  9. 時易:時節變換。
  10. 夕永:夜長。
  11. 欲言無予和(hè),揮杯勸孤影:我要傾吐心中的愁思,卻沒有人應和,只好一個人舉杯和自己的影子對酌。無予和,沒有和我應和的人。揮杯,舉杯。
  12.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時光飛快流逝,我空有壯志卻不能得到伸展。擲,拋開。騁,馳騁。這裡是指大展宏圖。
  13. 終曉:直到天亮。
  14. 秋蓮:荷花。
  15. 遽央:終盡;完畢。
  16. 有環周:一作“還復周”。
  17. 眷眷:依戀反顧貌。
  18. 志四海:志在四方,謂志向遠大。不知老:不知老之將至。語本《論語·述而》:“其為人也,發憤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19. 相保:相互愛護,相互依靠。
  20. 觴弦:代指飲酒與奏樂歌唱。肆:陳列,謂擺在面前。朝日:當作“朝夕”,指終日。樽:酒杯。燥:乾燥。
  21. 緩帶:放鬆束帶,謂無拘無束。《晉書·隱逸傳》:陶淵明為彭澤令,時“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而淵明辭歸,所以以緩帶為願。
  22. 孰若:哪像。冰炭:比喻貪和求名兩種相互矛盾的思想。《淮南子·齊俗訓》:“貪祿者見利不顧身,而好名者非義不苟得,此相為論,譬若冰炭鉤繩也,何時而合?”
  23. 丘壟:指墳墓。道:同“導”,引導。
  24. 欣豫:歡樂。這句是說沒有快樂的事,心情也是歡快的。
  25. 猛志:壯志。逸:超越。四海:猶天下。騫:飛舉的樣子。翮:羽翼。騫翮:振翅高飛。翥(zhù):飛翔。這兩句是說有超越四海的壯志,期望展翅高飛。
  26. 荏苒:逐漸地。頹:逝。此心:指志四海、思遠翥。這兩句是說隨著年歲的衰老,這種少壯時的豪氣已經逐漸消逝了。
  27. 值歡:遇到歡樂的事。無復娛:也不再歡樂。每每:常常。這兩句寫出老年的心境與少壯時“無樂自欣豫”不同。
  28. 衰損:衰退。日不如:一日不如一日。
  29. 壑:山溝。壑舟:《莊子·大宗師》云:“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這裡借喻自然運轉變化的道理。須臾:片刻。這句和下句是說自然運轉變化像《莊子》中的“壑舟”一樣,即使想辦法要留住它,也片刻留不住,使自己逐漸衰老下去。
  30. 前塗:猶前途,這裡指未來的時光。幾許:幾多、多少。止泊處:船停泊的地方,這裡指人生的歸宿。這兩句是說不知我未來還有多少時光,也不知何處是我的歸宿。
  31. 惜寸陰:珍惜每一寸光陰。這句和下句是說古人珍惜每一寸光陰,想到自己一生虛度了大半歲月的可怕。
  32. “有子”二句:東漢的太傅疏廣將辭官所受金銀每日宴請相鄰,不給子孫留。
  33. 逆:迎。
  34. 舊宅:祖墳。
  35. 嫋嫋:即“裊裊”,搖曳,纖長柔美的樣子。標:樹梢。崖:逯本作“雀”,各本均作“崖”,今從後者。
  36. 婉孌(luán):年少而美好的樣子。柔:柔美。
  37. 三五:指十五歲。
  38. 喬柯:高大的樹枝。
  39. 色:神色,精神。津氣:津液精氣。《素問·調經論》:“人有精氣津液。”
  40. 粲然:鮮明的樣子。心理:神理,謂有神氣。

白話譯文

其一
人生在世就像路上的塵土,原本就像飄泊風塵,沒有根蒂。生命隨風飄轉,此身歷盡了艱難,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世間人人都應當視同兄弟,何必非要親生的同胞弟兄才能相親呢?遇到高興的事就應當及時行樂,有酒就要邀請鄰里朋友一起共飲。人生就如同時光一樣,只要過去了,就不會重新再來,因此,要趁著年富力強,勉勵自己,多做些應該做的事。
其二
太陽從西山落下,白月從東嶺升起。月亮遙遙萬里,放射著清輝,浩蕩的夜空被照耀得十分明亮。風吹入戶,在夜間枕席生涼。氣候變化了,因此領悟到季節也變了,睡不著覺,才了解到夜是如此之長。我要傾吐心中的愁思,卻沒有人應和,只好一個人舉杯和自己的影子對酌。時光飛快流逝,我空有壯志卻不能得到伸展。想起這件事滿懷悲悽,心裡通宵不能平靜。
其三
榮華難以長久停留,盛與衰也難以預量。原是春天艷麗的荷蕖,今成秋天結子的蓮房。寒霜打蔫了野草,形容枯萎尚未凋喪。日月周而復始野草又會復生,我則一旦死去就不能重生世上。眷戀著先前種種,想到這些真讓人斷腸。
其四
丈夫有志在四海,我願不知將老年。和睦親戚相共處,子孫孝敬保平安。面前琴酒終日列,杯里從來酒不乾。松帶盡情娛樂歡,晚間早睡晨起晚。誰像當今世上人,滿懷名利若冰炭。身亡同樣歸墳墓,用此空名導向前!
其五
憶我當年少壯時,雖無樂事自歡娛。胸懷壯志超四海,展翅高飛思遠去。歲月漸移光陰逝,當年心志日消除。雖逢樂事難歡快,每每心中多憂慮。氣力漸覺在減退,我身已感日不如。自然總在變化中,使我不得停腳步。未卜前程有多少,誰知歸宿在何處。古人珍惜寸光陰,念此使人心恐懼。
其六
昔聞老者憶平生,常捂耳朵不喜聽。無奈我今五十歲,忽然親將此事經。求我盛年時歡樂,竟已絲毫無性情。日月匆匆光陰快,豈能再有當年景!傾盡家財持作樂,剩餘歲月了此生。無需為子留金錢,豈用為死去經營!
其七
日月如梭不緩慢,四時相催不停步。寒風吹動枯枝條,落葉覆遮滿道路。弱質時運共減損,黑髮早白已滿頭。白色標記在頭上,當知日暮漸窮途占家似迎賓之旅店,我如過客將行去。前行將要去何方?南山陶氏舊墳墓。
其八
做官食俸非我願,耕作植桑是本行。我自躬耕未曾止,饑寒常至食糟糠。飲食豈敢存奢望,但願飽食吃細糧。粗布以足冬禦寒,夏天葛布遮驕陽。縱然這些也難得,實在令人心哀傷。他人皆已得其所,我性笨拙無好方。天理不通沒奈何,舉杯痛飲將憂忘。
其九
遠離家鄉羈旅為吏,一心卻被回家和宦遊分兩端。掩面拭淚泛舟東去,順流而下任隨時勢變遷。太陽落下星辰顯現,時而又隱沒在西山之巔。遠隔天涯蕭條索寞,惆悵中想起平常可口的家宴。日夜盼望南行回歸,卻又嘆息歸路遙遠無從循。難免越關過橋的行役,加之音信斷絕,只能寄情於這一詩篇。
其十
時光駛過不肯延遲,閒居心志放任不羈。受到差遣一刻不停息,駕起幃車馳向東方山際。天氣陰沉像瀰漫著薰香的煙霧,激盪我胸懷的是那陣陣寒氣。歲月當有常規的運行,我歸來鄉居已有很長時期。慷慨激昂曾為國事考慮,這心情如今久與我分離。不知不覺已過了十年,暫時又被別人羈繫。庭院裡還遮蔽著樹影,片刻間歲月已無蹤跡。
其十一
此行離去家不遠,回顧悲悽風正涼。春燕依時已返家,高飛戀戀繞屋樑。悲哀大雁無居處,陸續北飛歸故鄉。落落鵾雞鳴清池,歷經夏暑與秋霜。我今惆悵言難盡,漫漫煎熬春夜長。
其十二
其松梢搖曳在山崖,恰似弱柔美少年。年少大約十五歲,高枝尚嫩不能攀。保持生氣細培養,光粲有神可參天。

創作背景

這組詩共十二首,前八首“辭氣一貫”,當作於同一年內,約作於陶淵明54歲時,即為晉安帝義熙十四年(418),後四首約作於晉安帝隆安五年(401),陶淵明37歲時。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這組雜詩,實即“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文選》李善注)的雜感詩。可以說,慨嘆人生之無常,感喟生命之短暫,是《雜詩十二首》的基調。
這種關於“人生無常”“生命短暫”的嘆喟,是在《詩經》《楚辭》中即已能聽到的,但只是到了漢末魏晉時代,這種悲傷才在更深更廣的程度上擴展開來,從《古詩十九首》到三曹,從竹林七賢到二陸,從劉琨到陶淵明,這種嘆喟變得越發淒涼悲愴,越發深厚沉重,以至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這種音調,在今天看來不無消極悲觀的意味,但在當時特定的社會條件下,卻反映了人的覺醒,是時代的進步。
其一
“人生無根蒂”四句意本《古詩十九首》之“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感嘆人生之無常。蒂,即花果與枝莖相連線的部分。人生在世即如無根之木、無蒂之花,沒有著落,沒有根柢,又好比是大路上隨風飄轉的塵土。由於命運變幻莫測,人生飄泊不定,種種遭遇和變故不斷地改變著人,每一個人都已不再是最初的自我了。這四句詩,語雖尋常,卻寓奇崛,將人生比作無根之木、無蒂之花,是為一喻,再比作陌上塵,又是一喻,比中之比,象外之象,直把詩人深刻的人生體驗寫了出來,透露出至為沉痛的悲愴。陶淵明雖然“少無適俗韻”,懷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宏大抱負,但他生值晉宋易代前後,政治黑暗,戰亂頻仍,國無寧日,民不聊生。迫於生計,他幾度出仕,幾度退隱,生活在矛盾痛苦之中,終於在四十一歲時辭職歸田,不再出仕。如此世態,如此經歷,使他對人生感到渺茫,不可把握。雖然在他的隱逸詩文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的曠達超然之志,平和沖淡之情,但在他的內心深處,蘊藏著的是一種理想破滅的失落,一種人生如幻的絕望。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承前而來,既然每個人都已不是最初的自我,那又何必在乎骨肉之親、血緣之情呢。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都應該成為兄弟。這一層意思出自《論語》:“子夏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這也是陶淵明在戰亂年代對和平、泛愛的一種理想渴求。“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閱歷的豐富往往使人對人生的悲劇性有更深刻的認識,年齡的增長常常使人更難以尋得生活中的歡樂和激動,處於政治黑暗時期的陶淵明更是如此,這在他的詩中表露得非常明確:“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雜詩》其五)但他畢竟沒有完全放棄美好的人生理想,他轉向官場宦海之外的自然去尋求美,轉向仕途榮利之外的村居生活去尋求精神上的歡樂,這種歡樂平淡沖和、明淨淳樸。“斗酒聚比鄰”正是這種陶淵明式的歡樂的寫照,在陶淵明的詩中時有這種場景的描述,如:“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二首》)“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這是陶淵明式的及時行樂,與“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古詩十九首》)有著明顯的差異,體現了更高的精神境界。
“盛年不重來”四句常被人們引用來勉勵年輕人要抓緊時機,珍惜光陰,努力學習,奮發上進。在今天,一般讀者若對此四句詩作此理解,也未嘗不可。但陶淵明的本意卻與此大相逕庭,是鼓勵人們要及時行樂。既然生命是這么短促,人生是這么不可把握,社會是這么黑暗,歡樂是這么不易尋得,那么,對生活中偶爾還能尋得的一點點歡樂,不要錯過,要及時抓住它,盡情享受。這種及時行樂的思想,必須放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加以考察,它實質上標誌著一種人的覺醒,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陶淵明在自然中發現了純淨的美,在村居生活中找到了質樸的人際關係,在田園勞動中得到了自我價值的實現。
這首詩起筆即命運之不可把握髮出慨嘆,讀來使人感到迷惘、沉痛。繼而稍稍振起,詩人執著地在生活中尋找著友愛,尋找著歡樂,給人一線希望。終篇慷慨激越,使人為之感奮。全詩用語樸實無華,取譬平常,質如璞玉,然而內蘊卻極豐富,波瀾跌宕,發人深省。
其二
“白日淪西河”四句,表現宇宙的周轉不息,寄託歲月如逝的感懷,同時襯托出寥廓的天幕下孤獨的詩人形象。時間在交替,日淪月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表現出一個生命無法與之相比的無窮大的宇宙,也是一個象生命一樣美麗而飄渺的虛空。“風來”、“夜中’兩句中兩個觸覺意象把生命與巨大的空間分離,限定在一個點上——房戶、枕席;“氣變”與“不眠”兩句中“易”和“永”在無限的時間運行過程與靜止的這一“夕”之間拉開了距離,前者遷化不已,此時已非彼時,後者卻因主觀情感的悲悽、焦躁而凝定不動,從而凸現了此“夕”對生命的體驗與感受。詩歌的七、八兩句在詩中總括前六句描繪的景象,以“悟”和“知”引入到下面的抒懷,起承上啟下的作用。
詩歌的後六句解析:生命是孤獨的,不僅“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連生命須臾不可脫離的時間也無情地拋棄了它,自顧自地奔向前方,把人播種在時間田野上的願望連根拔走。“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人生的好戲還未正式開場,時間的舞台已匆匆撤走了,增加生命密度與質量的願望也將落空,不能不“念此懷悲悽,終曉不能靜”。
其三
此詩前四句中“難久居”“不可量”“昔”“今”“春”“秋”等暗示生命盛衰的意象中無不貫穿著時間的線索。“三春蕖”是對“榮華”的呼應,“秋蓮房”既暗示了生命的成熟,也預示了生命的衰老。盛與衰這一對立的意義包含在同一個意象之中。物壯必老,這是老莊的哲理,也是生命自然的規律。然而,對生命更為殘酷的是“嚴霜結野草,枯悴遽未央”的無奈之境。“柔卉被霜,萎亂紛紜,根葉輒相糾纏”(黃文煥《陶詩析義》卷四)暗示了人兩鬢披霜,發如枯草的暮年的衰殘。“枯悴遽未央”句,生命的“半死半生之況,尤為慘戚,‘未遽央’三字添得味長。”(《陶詩析義》)它是對生命衰而未竭的隱喻。
全詩抒發了感慨衰老、眷戀往昔之情。詩的開頭兩句,以議論的形式,闡明了宇宙間的一個普遍法則:榮華是難以長期保住的,萬物之盛衰一直在變化,是難以預測的。
詩人在永恆的大自然中選取人們最常見而又最具代表性的地上生生不息的植物(蓮花、蓮蓬、野草)和天上周而復始的日月,與短暫無常的人的生命以及難以持久、不可預測的榮華富貴、事業興衰相對比,這怎能不叫人“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啊。詩人就喜歡和自然界對話,這可以因得到靈感而喜,也可以被悲哀所傷。
其四
由於人生失意,“有志不獲騁”,詩人也只得退而求自樂,這首詩便寫隱居安處的自得之樂,同時對那些貪利求名的“當世士”表示鄙視。
詩中“丈夫志四海,我願不知老。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幾句所表現出來的美好生活正和《詩經》“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宜爾室家,樂爾妻孥”的理想人生態度與和諧家庭生活如出一轍。而“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的安逸閒適與那些“汲汲於富貴”的“當世士”的戰戰兢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表達詩人對眼前閒居之樂的滿足。
其五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陶淵明善於把人所共知、反習而不察的人生體驗指點出來,而且用的是極自然極簡練的語言。這往往使人感到又驚訝又親切。此二句即一好例。詩人回憶自己少壯時代,即便沒有遇上快樂的事情,心裡也自然地充滿了欣悅。對於人類來說,珍惜生命價值、珍惜寸陰之精神乃是長青的。“無樂自欣豫”的“自”字,下得準確而微妙,直道出年青生命自身無窮的活力與快樂。不言而喻,這是一種向上的生命情調。“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向上的精神生命受了文化的教養,便升華出“猛志”。按照傳統文化,志,主要是指政治上的志向。“猛志”之猛,突出此志向之奮發、凌厲。“逸”,突出此志向之遠大、超越。“騫翮”即展翅,“翥”者、飛也。猛志所向,超越四海,有如大鵬展翅,志在高飛遠舉。以上四句回憶少壯時代生命情調,詩情從容之中,而有飛揚之勢。“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年光苒苒流逝,當年那種雄心,漸漸離開了自己。詩情由此亦轉為沉抑。“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即便遇上了歡樂的事情,也不再能歡樂起來,相反,常常懷有深深的憂慮。此二句寫出人到中年、晚年之體驗,與起筆二句形成深刻對照。詩人對自己的遭遇、時代,一概略而不言,唯反求諸己。所以寫出的實為一種人生體驗之提煉,一種生命自身的憂患意識。“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氣力漸漸衰退,轉而感到一天不如一天了。深感形體生命的逐漸衰老,這還僅僅是其憂患意識之第一層次。“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壑舟”語出《莊子·大宗師》:“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此處是借用“壑舟”喻指生命。觀下二句中“止泊”二字,即承“壑舟”而來,可證。此四句,語氣連貫為一意群。生命耗逝,片刻不停,使自己不得停留地走向衰老。“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未來的人生道路,不知還有多少途程,也不知生命之歸宿將在何處。聯繫上文之“猛志”及下文之結筆,則此二句之意蘊,實為志業未成之隱憂。生命日漸有限,而生命之價值尚未實現,這是其憂患意識之第二層次。結筆乃更進一層:“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生命之價值是在每一寸光陰之中實現的,寸陰可惜。古人珍惜寸陰,顧念及此,不能不使人警懼怵惕!珍惜寸陰,念此警懼,足見猶思奮發有為,此是其憂患意識之第三層次,亦是其憂患意識之一提升。結筆二句,深沉、有力。其啟示意義,乃是常新的。淵明此詩之主題意義,為一種生命之憂患意識。此種憂患意識之特質,是形體生命逐漸衰老,而生命之價值尚未能實現,終於產生再奮發再努力之自我覺悟。按照中國文化傳統,主體價值之實現,有三種模式。“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其中,立德是為第一義。陶淵明之一生,於立功的一面,雖然未能達成,可是,在立德、立言兩方面,卻已經不朽。讀其詩,想見其為人,可以說,若沒有“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之精神,陶淵明之成其為陶淵明,將是不可想像的。
此詩在三個時間點上輻射和展開意象:其一,回首過去,生命意象是展翅高飛的大鵬,情調是“昂揚”、“欣豫”;其二,察視現在,生命意象是生命力鋒穎的衰頹與磨損。情調是“憂慮”“無復娛”;其三,眺望未來,生命意象是前途無幾許的孤舟。情調是“憂懼交加”。時間的跳躍交錯,生命的盛衰交替,情調的憂、樂、懼交織,使此詩仿佛是一個時間與生命的三重奏,展現了豐富而深沉的人生體驗的全過程。
全幅詩篇,呈為一種蒼涼深沉之風格。詩中包蘊了少壯時之欣悅,中晚年之憂慮,及珍惜寸陰之警懼。詩情之波瀾,亦由飛揚而沉抑,終至於向上提升。全詩體現著陶詩文體省淨而包蘊深遠的基本特色。這種特色,實為中國詩歌藝術造詣之一極致。
其六
此詩以“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起句,道出了少年不識愁滋味、不喜聽人生易老的無憂無慮,而五十歲倏爾而至時才真切地感到昔日長老頻道人生易老親故凋零的無奈。而今當閱盡悲歡之後,再欲尋覓昔日的歡欣時,滄桑歲月的剝蝕使得歡娛的心只剩下了沉重,沒有了歡娛的理由。“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後置”是詩人感到時光無多、此生難再而追求的及時行樂的生活方式。
其七
此詩寫時已入冬,由草木蕭落聯想到漸進衰老、死亡。詩人一方面感嘆歲月飛逝,不知不覺中就已經鬢髮斑白,步入了“前途漸就窄”的晚年,另一方面又以平靜的心態來對待衰老甚至死亡。陶淵明繼承了《古詩十九首·人生忽如寄》中以人生為寄於世上的信條,從而堅信有來必有去,“南山有舊宅”,詩人坦然的心態就好像把人生當作了一次旅行,對待死亡就如同回家般平靜自然。
其八
此詩較為詳細第描繪了詩人自己躬耕不輟的過程,但卻仍然不得溫飽。他承認任何人可以以適當的方法來謀生,又深感自己拙於生計,甚至連最起碼的生活需求都無法得到滿足。“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可以看出詩人怨中有坦然,坦然中又有怨語。
其九
此詩言行役之苦、思家之切。宦遊生涯的艱辛和寂寥,常常使人想起溫暖的家,這是人之常情。然而,“遙遙從羈役,一心處兩端”,回家還是繼續為吏,則是陶淵明非常鬧心的事。其出仕本就勉強,奔波路上自然就更加懷念身心愉悅的故園生活。同時,“掩淚泛東逝,順流追時遷”,隨波逐流,任隨時勢變遷,曾令陶淵明掩面拭淚,痛苦無奈。坦蕩的陶淵明沒有迴避歷史,並用詩篇記下了這段不堪回首的人生歷程。
其十
這首詩仍然表現出“一心處兩端”的痛苦心境。出仕深悲為人所羈,身不由己,而閒居又深感歲月流逝,真是身在仕途心已隱。這最見出他的矛盾心情。這種矛盾心情實際上是兩種生活方式的衝突,當一種方式違背了自己的內心時,另一種就成了最具可能的誘惑。
其十一
這首詩通過寫春景表達了一種猶豫徘徊、難以言說的感情。“春燕”應時而至,“邊雁”代謝北歸,“離鵾”涉暑經秋,它們都依時歸來,而詩人雖“我行未雲遠”,但卻遲遲不得歸。詩中表現出“情人怨遙夜”般徹夜難眠的思念情懷。
其十二
這首詩詠幼松,童子也藉以喻松,卻有別於以往詠松之作,以往常常借詠松頌揚其堅貞不屈、凌冬不凋的品質,此詩則以對幼松的培育為著眼點,指出幼宋培育得當便可成材的道理,童子也是如此,以此寄託對新生後輩的期待。

名家點評

黃文煥《陶詩析義》卷四:“十二首中愁嘆萬端,第八首專嘆貧困,余則慨嘆老大,屢復不休,悲憤等於《楚辭》。”
龔望《陶淵明集評議》:“‘不能靜’,措辭最妙。”“‘不燥’,字奇。”“‘素標’二字,甚奇。”

作者簡介

陶淵明(365—427),晉宋時期詩人、辭賦家、散文家。一名潛,字元亮,私謚靖節。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出生於一個沒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祖父作過太守,父親早死,母親是東晉名士孟嘉的女兒。陶淵明一生大略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28歲以前,由於父親早死,他從少年時代就處於生活貧困之中。第二時期,學仕時期,從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年)他29歲到晉安帝義熙元年(405年)41歲。第三時期,歸田時期,從義熙二年(406年)至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年)病故。歸田後20多年,是他創作最豐富的時期。陶淵明被稱為“隱逸詩人之宗”,開創了田園詩一體。陶詩的藝術成就從唐代開始受到推崇,甚至被當作是“為詩之根本準則”。傳世作品共有詩125首,文12篇,後人編為《陶淵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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