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內容
序幕
他被這大盆光燦燦的鳳尾菊迷住了。這菊花從一人多高的花架上噴涌而出,閃著一片輝煌奪目的亮點點兒,一直瀉到地上,活像一扇艷麗動人的鳳尾,一條給舞台的燈光照得熠熠發光的長裙,一道瀑布——一道靜止、無聲、散著濃香的瀑布,而且無拘無束,仿佛女孩子們洗過的頭髮,隨隨便便披散下來。那些綴滿花朵的修長的枝條紛亂地穿插垂落,帶著一種山林氣息和野味兒。在花的世界裡,惟有鳳尾菊才有這樣奇特的境界。他頂喜歡這種花了。大自然的美使他拜倒和神往。不知不覺間他一隻手習慣地、下意識地從衣兜里掏出一個挺大的核桃木雕花菸斗,插在嘴角,點上火,才抽了幾口,突然意識到花房裡不準吸菸,他慌忙想找個地方磕滅煙火,一邊四下窺探,看看是否被看花房的人瞧見了。花房裡靜悄悄的,幸好沒有旁人,他暗自慶幸。可就在這時,忽見身旁幾片肥大濃綠的美人蕉葉子中間,有一張黑黑的老漢的臉直對著他。這張臉長得相當古怪,竟使他嚇一跳。顯然這是看花房的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這裡的,而且沒出一聲,好像直躲在葉子後邊監視著他。一雙灰色的小眼睛牢牢盯著他嘴上的菸斗,菸斗正冒著煙兒。他剛要上前承認和解釋自己的過錯,那老漢卻出乎他的意料,對他招招手,和氣地說:“沒關係,到這邊來抽吧!” 他怔了一下,就從眼前幾片蕉葉下鑽過去。老漢轉過身引著他走了幾步,停住;這裡便是花房的一角。這兒,靠牆是條磚砌的土炕,上邊的鋪蓋捲成捲兒,炕上只鋪一張葦席;炕旁放著一堆短把兒的尖頭鋤、長柄剪子、噴水壺、水桶、麻繩和細竹棍之類;炕前潮濕的黃土地掃得乾乾淨淨。中間擺一個矮腿的方木桌,只有一尺多高,像炕桌;隔桌相對放兩把小椅子——實際上是凳子,不過有個小靠背,像幼稚園孩子們用的那種小椅子。桌椅沒有塗漆,光光的木腿從地上吸了水分,都有半截的濕痕。桌面上攤開一張舊報紙,晾著幾片焦黃的菸葉子……看來,這看花房的老漢,還是個收拾花的老花農呢!以前他來過這裡幾次,印象中似乎有這么個人,但從未注意過。 “您自管抽吧,這兒透氣。”老花農指指床上邊一扇打開的小玻璃窗說,並請他坐下,斟了一碗熱水,居然還恭恭敬敬放在他面前。這使他這個犯了錯的人非常不安,也更加不明白老漢為什麼如此對待他。隨後,老花農坐在他對面,打腰裡拿出一桿小菸袋和一個圓圓的磨得鋥亮的洋鐵煙盒,打開煙盒蓋兒,動手裝菸葉但這雙手痙攣似地抖著,裝了一陣子才裝滿。點上火抽起來,也不說話,卻不住地對他露出笑容,還總去瞟他叼在嘴上的菸斗。他從老花農古怪的臉上,很難看出是何意思。是善意地譏笑他剛才的過失,還是對他表示好感呢?自己能引起別人什麼好感來?他百思莫解,老花農卻開了口: “唐先生,您還畫畫不?” 他怔住了。“您怎么知道我姓唐?還知道我畫畫?”他問。
“啥?”老花衣側過右耳朵。 他大點聲音又說一遍。 老花農兩頰上的皺紋全都對稱地彎成半圓形的曲線,笑眯眯地說: “先前,您帶學生到這兒來畫過花兒,咋不知道。您模樣又沒變……” 唐先生想了想,才想起這是六十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到來之前的事。由於這兒的花開得特別好,他曾帶學生們來上寫生課,而且是在他喜歡的這鳳尾菊盛開的時節。事隔六七年,老花農居然還記得。尤其近幾年的驟變,過去的事對於他猶如隔世的事,去之遙遠。像他這樣的一個紅極一時的大畫家,好比高高懸掛的閃爍輝煌的大吊燈,如今被一棒打落下來,摔得粉身碎骨。那些五光十色、光彩照人的玻璃片片,被人踩在腳下,無人顧惜。他落魄了,被人遺忘了,無人問津了。原先整天門庭若市,現在卻“門前冷下車馬稀”;那些終日纏在他身旁的名流、貴客、記者、編輯、門生、慕名而來的崇拜者,以及附庸風雅的無聊客,一概都不見了。他就是一張蓋了戳的郵票,沒有用處。而當下居然被這老漢收集在記憶的冊子裡。他心裡不禁泛起一陣酸楚和溫暖的感動的微波。“您居然還記得我,好記性呀!可我,我現在……不常畫畫了。”他因感慨萬端,聲調低沉下來。 “啥?”老花農又是那樣偏過右耳朵。 “不常畫了。” “明白,明白。”老花農像個知心的人那樣,深有所感似的會意地點了點頭。跟著加重語氣說:“不過,還是該畫,該畫。您畫得美,美呀……” “我?可您並沒見過我的畫呀!”他想自己在這兒給學生們上寫生課時,並沒動手畫過。一剎那,他覺得老花農在對自己客套,拉近平。 “不!”老花農說,“您的畫印出過畫片,俺見過,畫得美呀!” 老花農讚美的語氣是由衷的,好像回味吃過的一條特別美味的魚似的。看來,這老漢不只是在花房認識自己的,還注意自己的作品,耳聞過自己的聲名。難道在這奇花異卉中間,在這五彩繽紛的花的天地里,隱藏著一個知音嗎?好似深山幽谷之間的鐘子期?他驚異地望著對方。當他的目光在老花農古怪的臉上轉了兩轉,這些離奇的猜想便都飛跑了——誰能從這老花農身上、臉上和奇形怪狀的五官中間找到聰慧、美的知識的影子呢?瞧,他穿一身皺巴巴的黑褲褂,沾滿污痕,膝頭和領口的部分磨得油亮;像老農民那樣打著裹腿,腳上套一雙棉鞋簍子;面色黧黑,背光的暗部簡直黑如鍋底,這顏色和衣服混成一色;滿臉深深的皺紋和衣服的皺褶連成一氣。他身子矮墩墩,微微駝背;羅圈腿,明顯地向里彎曲。坐在那裡,抱成一團,看上去像一個漢代的大黑陶爐,也只有漢代人才有那種奇特的想像,把器物塑造得如此怪異——他的腦門向外凸成一個球兒;球兒下邊,便是兩條猿人一般隆起的眉骨,眉毛稀少;眼睛小,眼圈發紅,眸子發灰,有種上年紀人褪盡光澤而黯淡的眼神。下半張臉差不多給亂雜雜的短髭全蓋上了。那雙扇風耳,像假的,或者像惟恐聽不清聲音而極力挓開。尤其總偏過來的右耳朵,似乎更大一些……就這樣一個老漢,給人一種舒展、執拗和容易固守偏見的感覺,好似一個老山民,一輩子很少出山溝,不開通,沒文化,恐怕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而且歲數大了,耳朵又背,行動遲緩而不靈便。他往菸袋里塞滿菸葉子,一半掉落在外,也不去拾。掉多了,就垂下一隻又黑又厚又粗糙的手,連地上的土渣一齊捏起來,按在煙鍋里,並不在意。老年的邋遢使他顯得有些愚笨。由於語言少,他誇耀唐先生的畫時,除了“美,美呀!”之外,好像再沒有其他詞語了。唐先生很少聽人用“美”這個字眼兒來稱讚畫。這個字眼兒本身就含著很深的內容,尤其是現在給這樣一個黑老漢的嘴裡說山來,就顯得很特別,不和諧,不可思議。這個“美,美呀!”究竟是指什麼而言,是何內容,難道是對自己的藝術發自內心的一種感受?唐先生心想,或許這老漢聽人說過自己的大名,偶然還見過自己大作的印刷品,碰巧發生了一時興趣,但僅僅是一種直覺的喜愛,與對藝術的理解無關。這種喜愛即便有理由,也是出於無知和對藝術幼稚的曲解。仿佛我們聽鳥叫,覺得婉轉動聽,但完全不懂鳥兒們說些什麼;兩隻鳥兒對叫,可能在相互生氣謾罵,我們卻以為它們在親昵地召喚或對歌…… 他倆坐了一陣子。老花農似乎無話可說,默默抽著煙。老花農煙抽得厲害,銅菸嘴一直沒離開嘴唇。唐先生呢?也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不過,他不再像剛才那樣——由於自己犯了花房的規矩而不安和發窘了。心裡舒坦,滋滋有味兒地抽著自己的菸斗。可是他發現老花農仍在不時瞅他嘴上的菸斗。他不明其故。“您來嘗嘗我的菸斗絲嗎?”他問。 “不!”老花農笑眯眯地說。他笑得又和善又難看。“俺是瞧您的菸斗挺特別……” 他的菸斗比一般的大。上邊雕著一隻肥胖的貓頭鷹,棲息在一段粗粗的禿枝上,整個圖形是浮雕的,凸出表面;背後是一個線刻的圓圓的大月亮,實際上只是一個大圓圈,卻十分洗鍊,和浮雕的部分形成對比,畫面顯得十分别致和新穎。他把菸斗磕滅火,遞給老花農。 “這菸斗是我自己刻的。”他說。 老花農接過菸斗,雙手擺弄著,目不轉睛地瞧著,然後揚起臉對唐先生讚不絕口:“美,美,美呀!”那雙灰色的小眼睛竟流露出真切的欽慕之情,使他見了,深受感動。這菸斗是他得意的精神產兒啊!但他跟著又堅信,菸斗上那些奇妙的變形和線條的趣味,絕不在老花農的理解之中。此時,他腦袋裡還閃過一種對老花農並非善意的猜疑。他疑心老花農對他如此敬重,如此讚美,是看上了他的菸斗,想要這菸斗。他瞅著老花農對這菸斗愛不釋手的樣子,便說: “您要是喜歡這菸斗,就送給您吧!” 不料,老花農聽了一怔,臉上的表情變得鄭重又嚴肅,趕忙把菸斗雙手捧過來,說: “不,不,俺要不得,要不得!” “您拿去玩吧!我家裡還有哪!” “您有是您的。俺不能要!” 老花農一個勁兒地固執地搖腦袋,堅決不肯要。他客氣再三,老花農竟有些急了,臉色很難看,黑黑的下巴直顫,好像被人家誤以為自己貪愛他人之物,自尊心受不了似的。老花農激動得站起身,把菸斗用力塞回到唐先生的手掌里。唐先生只得作罷,將菸斗裝上菸斗絲,重新插在嘴角,點上火。 這樣,唐先生對陌生的怪模怪樣的老花農的認識便進了一步,除了感到他個性十分固執之外,還感到他很質朴和誠實。對自己的敬重是實心實意的,沒有任何利慾的雜質。儘管他依然確信老花農對藝術一竅不通,僅僅出自一種外行的欣賞方式,與自己毫無共同語言。但由於自己長時間受盡歧視,飽嘗冷淡和受排斥的苦滋味,在這裡所得到的敬重對於他便是十分珍貴的了。尤其這一片單純、溫厚、自然而然的人情,好比野火燒過的荒原上的花兒、寒飆吹過的綠葉那樣難得。 從此以後,儘管這花房離他家不算太近,他卻常來坐坐,特別是在鳳尾菊盛開的時刻。他來,看過花,便和老花農相對而坐。兩碗冒著熱氣兒的開水,兩個冒著白煙兒的煙鍋。周圍是艷麗繽紛的花的海洋,靜靜地吐著芬芳。沒有一絲風兒,但可以一陣陣聞到牡丹的濃香,一會兒又有一股蘭花的幽馨暗暗飄來。兩人的話很少,常常默默地坐到薄暮。窗子還挺亮,花房內已經晦暗,到處是模模糊糊的色塊,對面只能見到一個朦朧的人影。這時,老花農完全變成一尊大黑陶爐子。只有在一閃一閃的煙火里,才隱隱閃現出那副古怪的面孔。 從偶然、不多的幾句話里,他得知老花衣姓范,唐山北邊的豐潤縣人,上幾代都是花農;從三十多歲他就來到這屬於郊區公社的小花房工作,為市區各機關的會場增添色彩,給許許多多家庭點綴生活的美。他老伴早已病故,有個兒子,在附近的農場修水渠。這間充滿陽光、花氣和潮濕的泥土味的小花房便是他的家。除此再不知道旁的,似乎老花農再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他的了。兩人默默對坐,並不因為無話可說而覺得尷尬,相反,卻互相感受到一種滿足。至於老花農以什麼為滿足,他很難知道。但他從老花農凝視著他和他嘴上的菸斗的含笑的目光里,已經明確地感覺到了——老花農難道真的懂得他的藝術,只是不善於表達?不,不!這雕花的菸斗,目前在他生活中、在他精神的大地里的位置,旁人是很難想像得到的。
畫家
一些巴黎的窮畫家,曾經由於買不起畫布和顏料,或者被飢腸餓肚折磨得坐臥不寧,就去給酒吧間的牆上畫金月亮,換取一點甜酒、酸黃瓜、麵包和亞麻布,跑到家,趁肚子裡的食物沒消化完,趕緊把心中渴望表達出來的美麗的形象塗在畫布上。我們的唐先生則不然。現在所有的畫家都靠邊站,又沒有課教,呆在家無事可做。他每月十五日可以到畫院的財務室領到足夠的薪金。天天把肚子塞得鼓鼓的,像實心球;精力有餘,時間多得打發不出去。畫癮時時像癢癢蟲弄得他渾身難受,但他不敢去摸一摸筆桿。 這是當時我們的文學藝術家們共同的苦惱。文壇上拉滿帶電的鐵絲網,畫苑裡遍處布雷;筆桿好像炸彈里的撞針,擺弄不好,就會引來殺身之禍。時間久了,錫管中黏稠的顏色硬結成粉塊,好似昆蟲學家標本盒裡的死螞蚱;畫布被塵埃抹了厚厚的一層;筆筒中長長短短的畫筆中間結上了亮閃閃的蛛絲……他整天無所事事,又很少像從前那樣有客來訪,無聊得很。他懷念往事,懷念失去的一切,包括那飛黃騰達的歲月里種種出風頭和得意的事情。那時,不用他去找,好事會自己跑上門來,還是請求他接受。如今卻只有寂寞陪伴著他。但他總不能浸在回憶里,要擺脫。他曾同別人學過釣魚、下棋、打牌,藉以消磨時光;他卻發現自己缺乏耐性,計算、推理和抽象認識的能力極差,無論怎樣努力也養不成這些嗜好。他還學過一陣木工。雖然他五十餘歲,身子蠻壯,結實的肌骨里還蘊藏著不少力量,拉得了大鋸,推得動大刨子。前幾年的大風暴里,他的家具被抄去不少,自己動手做些套用的家具,倒還不錯。經過努力,他的木工活學到能粗粗製成一張桌子或一隻碗櫥的程度,但沒有一件家具能夠最後完成,總是設計得好,做得差不多就沒興致了。草草裝配上,刷一道漆色;往往是這裡剩下一個抽屜把兒沒安,那裡還有一扇玻璃櫃門沒有裝上去,就扔在一邊,像一件件半成品,無精打采地站在屋子四邊……他不能畫畫,就如同一個失戀的人,一時做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來。一次,他閒坐著,嘴上叼一隻大菸斗。無意間,目光碰到又圓又光滑、深紅色的菸斗上。他忽然覺得上邊深色的木紋,隱隱像一雙敦煌壁畫中的飛天人物;他靈機一動,找到一把木刻刀,依形雕刻出來,再用金漆復勾一遍,竟收到了意想之外的效果。這飛天,衣袂飛舉,裙帶飄然旋轉,宛如在無極的太空中款款翱翔,並給陽光照得輝煌耀目。真有在莫高窟里翹首仰望時所得的美妙的感覺。那些刀刻的線條還含著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濃厚又獨特的趣味。如此一來,一隻普普通通的菸斗便變成一件絕妙的藝術品。一下子,他就像在難堪的囚居中找到一個新天地,在焦渴的荒漠中發現一汪清泉;像孩子突然拾到一個可以大大發揮一下想像的木頭輪子似的,興致勃勃、欣喜若狂地擺弄起這玩意兒來。 他鑽到床底下,從一隻破籃於里翻出好幾個舊菸斗,幾天內全刻了出來。有的刻上一大群揚帆的船;有的雕出一隻啁啾不已、活靈活現、毛茸茸的小雛雀;有的僅儀劃幾條春風吹動的水紋,幾顆淡淡的星;有的則仿照漢畫中帶篷子的戰車,線條逼真地摹擬出漢畫拓片上那種渾古蒼拙的味道。現成的菸斗刻完了,他就找來一些硬木頭、乾樹根、牛角料,自製菸斗。雕刻的技術愈來愈精,從線刻到浮雕、高浮雕,有的還在表層打孔和鏤空。再加上煮色、磨光、燙蠟和塗漆,精美無比。它和一般匠人們雕刻的菸斗迥然不同。匠人們靠熟練得近似油滑的技術,式樣千篇一律,圖形也都有規定的程式,嚴格地講那僅僅算是玩意兒,不是藝術品。而唐先生的菸斗,造型、圖紋、形象、製法,乃至風格,無一雷同。他把每隻菸斗都當做一件創作,傾盡心血,刻意經營。在每一個兩三公分高的圓柱體上,都追求一種情趣,一種境界……他把雕好的菸斗擺滿一個玻璃書櫃——里邊的書早被抄去,原是空的——這簡直是一櫃琳琅滿目、絕美的藝術珍品。在這裡,可以見到世紀前青銅器上怪異的人形,彩陶文化所特有的酣暢而單純的花紋,羅馬建築,蒙娜麗莎,日本浮世繪中的武士,北魏佛像,昭陵六駿,凱旋門,武梁祠石刻,韓乾的馬,徐混的牛,鄭板橋的竹子,埃及的獅身人面像,華特·狄斯尼的卡通人物。這些圖形都保持原來的藝術風格和趣味,不因摹仿而失真。有的原是宏幅巨製,縮小千分之一刻在菸斗上,毫不丟掉原作的風神、氣勢和豐富感。還有些用怪模樣的老樹根雕成的菸斗,隨形刻成嶙峋的山石,古鼎或獸頭,海浪或飛雲。文明世界的寶藏,人世間的萬千景象,都是他攝取的題材。他的變形大膽而新奇。為了傳神,常常捨棄把握得很準確的物象的輪廓;他在藝術上向來反對單純地記錄視網膜上的影像;在調色板上,他主張融進內心感受的調子。此時,他把這一切藝術理想都實現了。 他如同真正從事創作時那樣,有時一乾就是一整天。半夜裡,有了想法也按捺不住跳下床來,操起雕刻刀。得意之時,還要把老伴推醒共同欣賞。老伴與他三十年前同畢業於一座藝術院校。有一樣的理想和差距不大的才華。結婚後,老伴為了他,把個人的抱負收拾起來,或者說是全部地加入到他的理想中。瘦削單薄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擔,卻以他的成功為歡樂,默默與他一起分享榮譽的快感和事業上的收穫。當有人宣布他的前程已經被毀滅時,老伴表面上比他不在乎,心裡反比他更沉重、更灰心失望。現在,老伴見他從多年的苦悶里找到一種精神的寄託,心中深感安慰。不管怎樣,在旁人眼裡菸斗是個玩物,不被留意。畫畫的,不去畫畫,還有什麼麻煩?有時,老伴見他居然從這么一個小東西上獲得如此之多的快樂,還忍不住偷偷掉淚呢! 想想看,這一切老花農哪裡懂得!如果說老花農是他的知音,恐怕是自尋安慰吧!然而,藝術家需要的不是家庭承認,而是社會承認。也許由於唐先生的周圍萬籟俱寂,無人賞識,無人喝彩,無人答理他,太寂寞了;老花農這裡發出的一個孤孤單單的蒼啞的回聲,多多少少使他得到一點充實。
時來運轉
秋風一吹,大自然平調的綠色頃刻變得黃紫斑駁。又是一番姿色,又是賞菊的好時節。可是唐先生卻沒有到那離家較遠的小花房去。他已經半年多沒去了。半年前,他被落實了政策,名畫家的桂冠重新戴在頭上。家裡的客人漸漸多起來。好像堪堪枯謝的枝頭又綻開花蕾,引來群群蜜蜂、蝴蝶、小蟲。編輯們來要稿,記者來採訪,名流們穿梭不已。前幾年銷聲匿跡的門生,又來登門求教。求畫的人更是接踵不絕。他整天迎進送出,開門關門,忙得不亦樂乎。有時一群群闖進來,坐滿一屋子,鬧得他的畫室像剛剛開業的小飯鋪。他給這些人纏著,什麼也幹不了。還有些人純粹來泡時間,一坐就是半天。要不是他們自己坐得厭煩了,還不肯走呢!他對這些不知趣的人,尤其沒有辦法。有時他不說話,想把來訪者冷淡走,偏偏這種人不善察言觀色。甚至有人還對他說:“你的客人太多了,把你的時間都占去了,還怎么畫畫?你不能不答理他們嗎?”說話的人往往把自己除外,弄得他啼笑皆非。 然而,他被這么多人捧在中間,像眾星捧月似的,畢竟很高興。這是自己地位、名望、榮譽和價值的見證。前些年失掉的榮譽,像一隻跑掉的鳥兒,又帶著一連串響亮的鳴叫——飛回來了。整天,喜悅如同一對小漩渦旋在他嘴角上,連睡覺時也停在他嘴角上緩緩轉動。因此,人來人往,又使他得意、滿足、引以為榮。此時,他忙得早把那無足輕重的老花農淡忘了。
菸斗呢?卻非刻不可。因為來訪者搞不到他的畫,都設法要一隻菸斗去。大凡這些要菸斗的人,其中沒有幾個真正懂得他寄寓在這小東西上奇妙的語言,也並非喜歡得不得了(儘管裝得珍愛如狂),不過因為這是大名鼎鼎的“唐先生”刻的菸斗而已。好比有人向大作家要書,拿回去可能翻也不翻,要的是作家在扉頁上的親筆簽名——但他必須應付這種事。幾個月里,他擺在玻璃書櫃裡的菸斗被人們要去大半。他還要抽時間不斷地雕出一些新的來,刻得卻不那么盡心了,草草了事,人家照樣搶著要。除非對方是藝術內行或什麼大人物,他在構思用意和刻法上才著意和講究一些。 他可以畫畫了,反而畫不成,沒時間。一時他的菸斗倒比他的畫更出名。他快成菸斗藝術大師了。 一天,打一早就是高朋滿座。一個矮胖胖,是位通曉些繪畫常識的名作家;另兩個身材一般高,都戴圓眼鏡,若不是一個長臉盤,一個小臉盤,簡直是一對兒。這兩個是出版社比較有些資格的編輯,來催稿件;還有一位瘦高、長腿、像只鸛鳥的大個子,是位畫家。大家當著他的面討論他的繪畫風格,自然都是讚美之詞。那位長腿畫家曾是唐先生的畫友,多年來也曾登門,近來又成了座上客。此刻竟以唐先生的貼己和知音的口氣說話。 唐先生雖然聽得挺舒服,但他要畫畫,並不希望這些人總坐著不走。昨晚他勾了一張草圖,本想今天完成,但客人們一早就魚貫而入,他又不好謝客,只得坐陪。此時,大家已經抽掉一包帶過濾嘴的香菸了,濃煙滿室,都還沒有告辭的意思。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外邊又有人敲門。他心裡厭煩地說:“又來一個,今天算報銷掉了!”便去開門。 打開門,不覺雙目一亮。面前一大盆光彩照人的鳳尾菊。一個人抱著這盆花,面部被花遮住。他怔了,是誰給自己送花來了呢?這么漂亮的花! “誰?快請進!” 來人沒吭聲,慢吞吞走進來,把花兒放在地上。待來人直起腰一看,原來是半年多未見的老花農。是他把自己喜愛的花兒送到家裡來了。 “唷,老范,是您呀!您怎么來的?抱來的嗎?” 矮墩墩的老花農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前襟沾著土,他抱了這盆花走了很長的路,累了,額上沁出亮閃閃的汗珠,微微直喘,說不出話,只頻頻點頭。 客人們都起身過來,圍著地上這盆鳳尾菊欣賞起來,兼有為主人助興的意思。 唐先生請老花農坐下歇歇。老花農扭身本想就近坐在一張帶扶手的沙發椅上,但他遲疑一下沒坐,似乎嫌自己一身衣服太髒。他見牆角的書櫃前有個小木凳,就過去蹲下去坐在木凳上。唐先生沒跟他客氣,讓過座位,倒了一杯熱水給他,問道: “怎么樣,忙嗎?” “啥?”老花農還是那樣偏過右耳朵。 “我問您忙嗎?”唐先生放大音量又問一遍。 “噢,沒啥忙的。半年沒見您了。您不是愛鳳尾菊嗎?您要是再不來,花就開敗了。今兒俺歇班,給您抱一盆來,您就在家瞧吧!” 老花農說著,打腰裡掏出小菸袋和那個圓圓的洋鐵煙盒。打開蓋兒放在地上,裝上菸葉末子,點了火抽起來。 客人們看過花,重新落座。唐先生也坐回到自己的一張大靠背的皮軟椅上去,接著談天。大家誰也沒有把這個送花來的、蹲坐在一邊的黑老漢當做一回事。也沒人和他說話,問他什麼。唐先生也沒和他搭腔,任他一旁抽煙、喝水,只是間或朝他正聲地笑一笑,點一下頭。老花農絲毫沒有怨怪這些人不理他。他津津有味地聽著這些人海闊天空地談天。為了聽清這些人的話,他把那右耳朵偏過來,時而皺起滿臉皺紋,仿佛感到費解;時而又舒展面容,似乎領略到這些人話中的奧妙。他不聲不響地座在一旁,黑黑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好像在享受著什麼,如同當年在小花房裡,與唐先生相對而坐、默默抽著煙時所表現出的那種滿足。 後來他發現了身後陳列菸斗的玻璃櫃,便站起身,面對柜子。見到這么多雕著花、千奇百怪的菸斗,他看呆了。而且距離櫃門的玻璃面那么近,好像要擠進櫃裡去。嘴裡呼出的熱氣把櫃門弄污了,不斷用手去抹。還禁不住發出一聲聲——對於他是惟一的、很特別的——讚嘆聲:“美,美,美呀……” 屋內的幾位客人聽到這聲音,不以為然,並覺得這個傻裡傻氣、怪模怪樣的黑老漢挺可笑。這使得唐先生感覺自己認識這么一位無知的缺心眼的怪老頭很難為情。因此,沒敢和老花農說話。生怕引他說出更無知可笑的話來,栽自己的面子。他盡力說些話扯開貴客們對老花農的注意,心裡卻巴望老花農快快告辭回去。 沒人搭理老花農。呆了會兒,老花農向唐先生告辭要回去了。唐先生一邊和他客氣著,一邊送他到了大門外。 “耽誤您們談話了。”老花農歉意又發窘地說。 “哪的話!您給我送花來,跑了這么遠的路。”他說著客套話。 “您怎么一直沒來呢?今年的鳳尾菊開得盆盆好。您很忙吧!” 唐先生聽了,馬上想到如果自己說“不忙”,說不定這老花農沒事就要來,便說:“何止忙呢,忙得不可開交呀!這些人整天沒事,到這兒來泡時間,弄得我一點時間也沒有。他們還找我要畫,我哪來的時間畫?!半年來,我一共才畫了四張畫,多半還是夜裡畫的。照這么下去,我非得跑到深山裡躲躲去不可,否則什麼也幹不成!”他一邊顯得很煩惱,一邊還透出兩分得意的神色。 “呀!不畫哪成!該畫、該畫……”老花農好像比唐先生更為憂慮。沉了片刻,他誠懇又認真地說:“要不,您到我的花房畫去吧!” “不,不……我,我離不開這兒。有時,有人找我,也確實是有事。您甭為我操心了,我自己慢慢再想些別的辦法。” 老花農聽罷,怔了怔,便說:“那我走了。您這兒還有客人哪!”隨即轉身慢吞吞地走去。 此後,老花農又來送過兩次花,卻沒有露面,連門也沒敲,而是悄悄把花兒放在門口,悄悄去了。這兩次都是唐先生送客出來,發現了花,擺在門旁邊。他便知是老花農送來的。他領會到老花衣的用心,心早也受了感動。本想去看看老花農,但川流不息的來客,以及更重要的事情把這些念頭沖跑了。 有一次,他送走幾位來客,正打開窗子放放屋裡的煙。忽聽門外“咚”的一聲,好像有人把一件沉重的東西放在地上。他忙走到門前,拉開門,只見門外台階下又放了一盆美麗的花。一個矮墩墩、穿一身黑褲褂的老漢的背影,正離開這裡走去。一看那微微駝背,慢吞吞邁著弧形步子的羅圈腿,立即認出是老花農。他招呼一聲:“老范!”便趕上去。 他請老花農屋裡坐,老花農說什麼也不肯,搖著手說:“不,不,別耽誤您的時間。” “屋裡沒人。您坐坐,喘一喘再走。”
大結局
唐先生坐在那張高背的皮椅子上,抽著菸斗。他顯得疲憊不堪,軟弱無力,身子坐得那么低,好像要陷進椅子里似的。那樣子,仿佛一連幹了三天三夜的重活,撐不住了,癱在了這兒。 他的眸子黯淡無神,嘴角下那一對喜悅的旋渦不見了。天才入秋,他就套上兩件厚毛衣,當下還像怕冷似的縮著脖子。屋裡靜得很,家具上蒙了一層薄薄的塵土,顯然好幾天沒有擦抹過,沒有客人來。 他的一幅畫被莫名其妙地定為黑畫——還是那個曾請他刻菸斗的藝術處處長定的。那位處長本來挺喜歡他的畫,但為了迎合上邊某種荒謬的理論,為了自己在權力的台階上再登一級,親手搞掉他。一下子,他又失去了一切……喧鬧的人聲從屋內消失,好似午夜後關了門的小飯鋪,靜得出奇。而玻璃書櫃的第一層上還擺著幾隻名人和要人請他雕刻的菸斗。這幾隻菸斗刻得精美極了,卻放在那裡,沒人來取……這時,他聽到有人輕輕叩門。已經許久沒聽過這聲音了。他撂下菸斗,趿拉著鞋去開門。 打開門,不禁驚奇地揚起眉毛。原來一個人抱著一盆特大的金光燦爛的鳳尾菊正堵在門口。因花枝太長,抱花盆的人努力聳著肩,把花盆抱得高高的,遮住他的臉,但枝梢還是一直拖到地上。 啊,是老花農——老范!不用說,肯定是他來了。他總是在這種時候出現;而在自己春風得意之時,他卻悄悄避開了。並且總是不聲不響地用一片真心誠意對待自己。唐先生感到一陣濃郁的花香,混著一股淳厚的人情撲在身上,心中有種說不出的亂糟糟的感觸。嘴裡忙亂地說: “老范:老范,快請進,請進……好,好,就放在地上吧!這花兒開得多好!好大的一盆,重極了吧!”來人把花兒放在地上,直起腰。他看了不由得一怔,來人竟不是老范。他不認得。是一個中等個子的青年人,穿件黑布夾襖,裝束和氣質都像個農民。手挺大,寬下巴,一雙吊著的小眼睛,皮膚黑而粗糙;鞋幫上沾著黃土。 “你?” “俺是您認得的那老范的兒子。” 唐先生聽了,忽覺得他臉上某些地方確實挺像老范。忙請他坐,並給他斟了杯熱茶。“你爹還好吧!這兩天,我還正想去看他呢!”唐先生這話真切不假,毫無客套的意思。 不料這青年說:“俺爹今年夏天叫雨淋著,得了肺炎,過世了。”他的聲音低沉。但好像事情已過了多日,沒有顯得強烈的悲痛與難過。“什麼?他?!”唐先生怔住了。 俺爹病在炕上時,總對俺念叨說,唐先生最愛瞧鳳尾菊。這盆是他特意給您栽的。他囑咐俺說,開花時,他要是不在了,叫俺無論如何也得把花兒給您送來。” 唐先生聽呆了。他想不到生活中還有這樣的事,一個對於他無足輕重的人,竟是真正尊重他,真心相待於他的人……他心裡一陣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他下意識地習慣地從茶几上拿起菸斗,可是劃火柴時,手顫抖著,怎么也劃不著。那青年一見到菸斗,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說: “唐先生,您知道,俺爹多喜歡您刻的菸斗嗎?您曾經送給過他一隻菸斗吧!他臨終時對俺說:‘你記著,俺走的時候,身上的衣服穿得像樣不像樣都不要緊,千萬別忘了把唐先生那隻菸斗給俺插在嘴角上。’” “什麼?”唐先生驚愕地問。他好像沒聽清這句話,其實他都聽見了。 那青年又說了一遍。他的腦袋嗡嗡響,卻一個字兒也沒聽見。 直到現在,唐先生的耳邊還常常響著那傻裡傻氣的“美,美呀!”的蒼啞的讚嘆聲。他後悔,當初老花農向他要菸斗時,他沒有把雕刻得最精美的一隻拿出來,送給他……
作者簡介
馮驥才(1942~),當代作家。原籍浙江慈谿,生於天津。從小喜愛美術、文學、音樂和球類活動。1960年高中畢業後到天津市書畫杜從事繪畫工作,對民間藝術、地方風俗等產生濃厚興趣。1974年調天津工藝美術廠、在工藝美術工人業餘大學教圖畫與文藝理論。1978年調天津市文化局創作評論室,後轉入作協天津分會從事專業創作,任天津市文聯主席、國際筆會中國中心會員、《文學自由談》和《藝術家》主編等職。著有長篇小說《義和拳》(與李定興合寫)、《神燈前傳》,中篇小說集《鋪花的歧路》、《啊!》,短篇小說集《雕花煙斗》、《義大利小提琴》,小說集《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系列報告文學《一百個人的十年》,電影文學劇本《神燈》,文學雜談集《我心中的文學》,以及《馮驥才中短篇小說集》、《馮驥才小說集》、《馮驥才選集》等。短篇小說《雕花菸斗》,中篇小說《啊!》、《神鞭》,分獲全國優秀短篇、優秀中篇小說獎。部分作品已被譯成英、法、德、日、俄等文字在國外出版。馮驥才以寫知識分子生活和天津近代歷史故事見長。注意選取新穎的視角,用多變的藝術手法,細緻深入的描寫,開掘生活的底蘊,咀嚼人生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