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詩魂
- 作者:趙麗宏
- 創作年代:1982年
- 文學體裁:散文
作品鑑賞,作品原文,
作品鑑賞
趙麗宏的散文《詩魂》,本身也寫得像詩一樣。
上海汾陽路一處三角街心花園,有一座普希金銅像,在“文革”中被毀了。作者在“文革”之後,回顧這座銅像的存廢,嚮往它的重建,深情抒發出對普希金,對美麗、真誠的詩,對與此相連的一切美好的詩心、人情的眷戀、堅執和嚮往,於此低徊不盡,有如夢縈魂繞,形成一種曲折低昂的節奏和悠遠深長的情味。
主要是結構上的迴環往復,情感的波瀾起伏,形成了這種節奏和情味。
首先是對重建銅像的期待。“文革”結束了,聽說已毀的銅像就要恢復,但此地景象仍然冷落,因而不免想到被毀之時,於是產生惆悵,因為那銅像曾是他少年時代心中詩魂的象徵。他在惆悵中熱切地期待那普希金銅像的歸來,也就是他少年時代的“詩魂”的歸來。
繼而,作者寫過往銅像的存廢和作者感情的波瀾。這裡有熱愛、悲哀、“復活”和歸依的曲折而複雜的情感起伏變化,又淌過漫漫時日,是作者主要的情感經歷,也是文章的主要部分。
作者回憶他少年時初見普希金銅像時的激動。是銅像觸發了他的詩心,觸發了他對普希金的優美而熱情的詩篇的領悟,覺得它們像優雅的小提琴的琴聲,有金屬般的音響,又好像幽遠而清亮的流泉,激起他對普希金的熱愛。而在這靜謐、諧和的情景中,還有一位和他一樣熱愛普希金的老人(可能是個詩人),與他這個少年的心靈溝通,使他加深了對普希金的理解。但“文革”中,銅像被推倒、拖走。作者極寫自己的悲哀,寫得很深切。他說這是“可恥的謀殺”,他說他與這時又出現的老人一起,都感到“火辣辣的羞恥”。銅像並不是他和老人毀壞的,為什麼他們會感到火辣辣的羞恥呢?因為,這是他們的同胞毀壞的,這是他們的同類(人類)毀壞的,他們為自己有這樣愚昧、醜陋的同胞、同類而感到羞恥。這是一種深廣的悲哀。這種悲哀里,正如下文寫道,飽含著不禁要流淚的極度的“憤怒”和那種遭受沉重打擊之後的“沮喪”。而在悲哀和憤怒消退(“和愚蠢的人們又何必較量”)之後,詩魂又在作者心中“復活”了,又悄然吟誦起普希金美好的詩篇。銅像可毀,而“詩魂”長在!這裡點出了全文的主旨。此後,作者在農村插隊務農的寂寥心境中更清晰地“看”到了詩人瀟灑、奔放的形象,更沉浸到他的詩篇的境界之中,受到召喚,與詩魂合一,也“寫起詩來了”,拓展和提升了文章的主旨。
最後,又回到了作者現在的期待。回到現在,與開頭呼應,再寫現在的期待,不過此時已是喜悅的期待,並重新提及熱愛詩、熱愛普希金的老人(原來的一位或另一位),重憶童年。這結尾照應全篇,濃化感情,餘韻悠長,讓讀者再次體味到詩魂永在。
這可稱是一種以心理情緒為主又加上時序變化的結構:在現在——過去——現在的時序往復中,起落有致地展現內心的惆悵的期待——愛恨參半的回顧——喜悅的期待。主要由於這種結構,使作者起伏的心潮、迴旋的思路,具體而微地呈現出來。它的“主旋律”,就是那種對詩,對與詩相連的世間的美麗、真誠、純淨的由衷的讚頌和不盡的嚮往,它也就是作者心裡一直揮之不去、排解不開的情結。而文中那個始終敬愛、眷念普希金的老人的兩次出現,和最後七八歲的女孩與母親對話中的同樣的老人(也可能就是過去常來的那個老人)的出現,陡然增添了滄桑之感,也大大延長了詩人在世間的“生命”,讓讀者領悟到他的不朽,意識到詩魂的永恆。
作者在他的一本自選集的自序中說:散文應有自傳色彩,這種自傳色彩,主要是指含有作者自己“人生的片斷經驗,觀察社會的點滴見聞,或者是一段思想和感情的真實經歷”,其特點是“真實”。這篇散文正是他的這一主張的很好的實踐。這篇散文還不僅僅是記錄了他的感情經歷,至少,我知道,他自己正是在少年時代就迷戀上了文學,後來在“文革”到農村插隊種地;也正是在那裡開始寫詩和散文,在新時期之初就有了自己的詩集。因而,他在這篇散文里表達的感情是更加真實的感情。我們前面分析了這篇散文在結構等形式方面的因素,而決定性的因素,還在於作者的真情和他特有的情感系統與體驗方式。上述結構和節奏,是在他真情的表達中自然形成的。
作品原文
詩魂
又是蕭瑟秋風,又是滿地黃葉。這條靜悄悄的林蔭路,依然使人想起幽謐的夢境……
到三角街心花園了。一片空曠,沒有你的身影。聽人說,你已經回來了,怎么看不見呢?……
從幼年起,詩魂就在胸中燃燒
我們都體驗過那美妙的激動……
已經非常遙遠了。母親攜著我經過這條林蔭路,走進三角街心花園。抬起頭,就看見了你。你默默地站在綠蔭深處,深邃的眼睛凝視著遠方,正在沉思……
“這是誰?這個鬈頭髮的外國人?”
“普希金,一個詩人。”
“外國人為什麼站在這裡呢?”
“喔……”母親笑了。她看著你沉思的臉,輕輕地對我說:“等你長大了,等你讀了他的詩,你就會認識他的。”
我不久就認識了你。謝謝你,謝謝你的那些美麗而又真誠的詩,它們不僅使我認識你,尊敬你,而且使我深深地愛上了你,使我經常悄悄地來到你的身邊……
你的身邊永遠是那么寧靜。坐在光滑的石頭台階上,翻開你的詩集,耳畔就仿佛響起了你的聲音。你在吟你的詩篇,聲音像山谷里流淌的清泉,清亮而又幽遠,又像飄忽在夜空中的小提琴,優雅的旋律里不時閃出金屬的音響……
你還記得那一位白髮老人么?他常常拄著拐杖,緩緩地踱過林蔭路,走到你的跟前,一站就是半個小時。你還記得么?看著他那瘦削的身材,清癯的面容,看著那一頭雪白似的白髮,我總是在心裡暗暗猜度:莫非,這也是一位詩人?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我用少年人的真率,作了一次試探。
那天正讀著你的《三股泉水》。你的“卡斯達里的泉水”使我困惑,這是什麼樣的泉水呢?正好那老人走到了我身邊。
“老爺爺,你能告訴我,什麼是‘卡斯達里的泉水’嗎?”
老人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詩集,然後微笑著抬起頭,指了指站在綠蔭里的你,說:“你應該問普希金,他才能回答你。”
我有點沮喪。老人卻在我身邊坐下來了。那根深褐色的山藤拐杖,輕輕在地面上點著。他的話,竟像詩一樣,合著拐杖敲出的節奏,在我耳邊響起來:“卡斯達里的泉水不在書本里,而在生活里。假如你熱愛生活,假如你真有一顆詩人的心,將來,它也許會涌到你心裡的。”
“你也是詩人吧?”
“不,我只是喜歡詩,喜歡普希金。”
像往常一樣,隨著悠然遠去的拐杖叩地聲,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濃濃的林蔭之中……
以前的那種陌生感,從此蕩然無存了,老人和我成了忘年之交。儘管不說話,見麵點頭一笑,所有一切似乎都包含其中了。是的,詩能溝通心靈。我想,世界上一定還有許許多多陌路相逢的人,因為你的詩,成了好朋友。
而你,只是靜靜地在綠蔭里佇立著,仿佛思索、觀察著這世間的一切……
在天空中,歡快的早霞
遇到了淒涼的月亮……
夢裡也仿佛聽到一聲巨響,是什麼東西倒坍了?有人告訴我,你已經離開三角街心花園,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奔跑著穿過黃葉飄零的林蔭路,衝進了街心花園。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怵目驚心的一幕:你真的消失了!花園裡空空如也,只有一座破裂的岩石底座,在枯葉和碎石的包圍中,孤島似地兀立著……
喔,我恍惚走進了一個刑場——這裡,剛剛發生過一場可恥的謀殺。詩人呵,你是怎樣倒下的呢?
我仿佛見到,幾根無情的麻繩,套住了你的頸脖,裹住了你的胸膛,在一陣鬧哄哄的喊叫中,拉著,拉著……
我仿佛看到,無數粗暴的鋼鎬鐵鍬,在你腳下叮叮噹噹地揮動著,狂舞著……
你倒下了,依然默默無聲地沉思著……
你被拖走了,依然微昂著頭遙望遠方……
我呆呆地站在秋意蕭瑟的街心花園裡,像一尊僵硬的塑像。驀地,我的心顫抖了——遠處,依稀響起了那熟悉的拐棍叩地聲,只是節奏變得更緩慢,更沉重,那一頭白髮,像一片孤零零的雪花,在秋風中緩緩飄近,飄近……
是他,是那個老人。我們面對面,默默地站定了,盯著那個空蕩蕩的破裂的底座,誰也不說話。他好像蒼老了許多,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更深更密了。說什麼呢,除了震驚,除了悲哀,只有火辣辣的羞恥。說什麼呢……
他仿佛不認識我了,陌生人般地凝視著我,目光由漠然而激奮、而憤怒,濕潤的眼睛裡跳躍著晶瑩的火。好像這一切都是我乾的,都是我的罪過。喔,是的,是一群年齡和我相仿的年輕人,呼嘯著衝到你的身邊……
咚!咚!!那根山藤老拐杖,重重地在地上叩擊了兩下,像兩聲悶雷,震撼著我的心。滿地枯葉被秋風捲起來,沙沙一片,仿佛這雷聲的裊裊餘響……
沒有留下一句話,他轉身走了。那瘦削的身影佝僂著,在落葉秋風中踽踽而去……
只有我,只有那個破裂的底座,只有滿園秋風,遍地黃葉……
你呢,你在何方?
然而,等有一天,如果你憂悒
而孤獨,請念著我的姓名……
我再也不走那條林蔭路,再也不去那個街心花園,我怕再到那裡去。你知道么,我曾經沮喪,曾經心灰意懶,以為一切都已黯淡,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兒時的憧憬都是錯誤的夢幻。沒有什麼“卡斯達里的泉水”,即使有,也不屬於我們這塊土地上的這輩人,不屬於我……
可是,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又翻開了你的詩集。喔,你卻依然故我,沒有任何變化,還是流泉一般清亮而又幽遠,還是那么真誠。你那帶著金屬聲的詩篇,優美而又鏗鏘地在我耳畔響起來:
不,我不會完全死去——在莊嚴的琴弦上
我的靈魂將越出腐朽的骨灰永生……
不必怕凌辱,也不要希求桂冠的報償,
無論讚美或誹謗,都可以同樣漠視,
和愚蠢的人們又何必較量。
倘若再見到那位白髮老人,我會大聲地向他宣讀你這些詩篇的!然而我很難有機會再見到他了,命運之弓把我彈得很遠很遠。當我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沒能到這條林蔭路來,沒能到這個街心花園來,像一片離開枝頭的落葉,我被狂風捲走了……
當綠色的原野畫卷一般在我眼前展開,當坎坷的田埂蛛網一般在我腳下蜿蜒,當飄忽的油燈用可憐的微光照耀著我的茅屋,當寂寥的晨星如期閃爍在我的小窗……你,便似乎在我的身邊出現了。然而已經不是在街心花園裡站著沉默的那個你,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你,一個又瀟灑又熱情的你,一個又奔放又深沉的你。田野的風清新地吹著,你肩上那件斗篷在風中飄揚,像一葉遠帆……
一天流汗之後,散了架似的身體躺在床上,你在油燈的微光下輕輕地為我吟喔:
春夜,在園林的寂靜和幽暗裡,
一隻東方的夜鶯歌唱在玫瑰叢中……
你為我鋪展開一個燦爛的世界,使我在艱苦的跋涉中始終感受到生活的暖風。當我消沉悲觀的時候,你總是優美地用你那金屬之聲,一遍又一遍向我呼籲著:心兒永遠憧憬著未來!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會來臨……
有時,你笑著召喚我:年輕的朋友,讓我們坐著輕快的雪橇,滑過清晨的雪……我把一切煩惱和憂鬱都拋在腦後,興致勃勃地在田野里奔跑著,在山林里徜徉著,在人群中尋覓著……
我真的寫起詩來了。我在詩中傾吐我的歡樂、我的苦惱。我追求著……詩,使我的精神和情感變得豐富而又充實。在繽紛的夢境裡,我常常踏上久別的林蔭路,新生的綠蔭輕輕地搖曳著,把我迎進那個三角街心花園。你仿佛從來不曾走開過,依然靜靜地在那裡佇立,沉思著遙望遠方,似在等待,似在盼望……
土地復甦了,時令已經不同,
你看那微風,輕輕舞弄著樹梢……
現在,我回來了。懷揣著我的第一本詩集,我忐忑不安地看你來了。然而你沒有回來,三角街心花園裡,依舊人跡杳然。在你曾經站過的地方,我久久地站著,紛紛揚揚的落葉,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肩膀……
一位年輕的母親,攜著她的七八歲的女兒,從林蔭路走進了街心花園,仿佛來尋找什麼。前不久,有訊息說你將重返這裡,人們大概都知道了吧。母女倆說話了,聲音很輕,卻異常好聽:
“媽媽,就是這裡嗎?就是爺爺以前常來的地方嗎?”
“是的。這裡以前有一座銅像。”
“什麼銅像?”
“普希金。”
“普希金是誰呢?”
“一個詩人。以後你會認識他的。”
……
聽著,聽著,我的眼睛濕潤了。呵,孩子的爺爺——會不會是我從前在這裡遇到的這位老人呢?也許是,也許不是。他曾經向他的後輩談著你,不管這世間對你如何冷落。在這一對母女的對話里,我,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兒時在這裡見到的一切。童年呵……
喔,一切,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