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索南的高原
- 作者:李春雷
- 創作年代:2010.5.22
- 作品出處:光明日報
- 文學體裁:報告文學
作者簡介,作品鑑賞,
作者簡介
李春雷 1968年生,河北省成安縣人,國家一級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歲》,長篇報告文學《寶山》《赤岸》《搖著輪椅上北大》等,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等。河北省作協副主席。玉樹地震發生後,第一時間趕赴抗震救災第一線進行採訪。
作品鑑賞
《索南的高原》(報告文學)
作者:李春雷
這是地震後在高原上進行的第一例外科手術!4月17日14時18分,索南出生了,嬰兒的哭聲高亢洪亮,瀰漫了整個青藏高原……
索南是誰?
她是一個嬰兒。不!她是一個胎兒。我們的故事開始的時候,她還蜷縮在阿媽肚子裡呢。
她每天的工作很單純,就是睡覺,打哈欠,伸懶腰,閉著眼,做冥思狀。阿爸、阿媽、大草原、酥油燈,還有芳香的佛經……外面的世界喧囂卻又豐饒,都在呼喚著她。
突然,她感到一陣劇烈的顛簸和疼痛,痛得哭不出聲來,憋得喘不過氣來。阿媽,阿媽,這是怎么了?
青果,是青藏高原上一個小村的名字。
她位於玉樹藏族自治州首府——結古鎮的南部草原上,村里是稀稀落落的土房,村外是高高低低的山峰,山腰間是灰灰白白的雪痕,那是冬天的記憶。一條小河喧響著從村頭流過,那是牧民們的笑聲和哭聲。春天呢,像一位嬌弱的女子,正羞羞怯怯地沿著河邊的碎石小路翩翩而來……
天蒙蒙亮,32歲的才仁求吉挺著碩大的肚子,起床了。丈夫去玉樹打工,她要做一鍋酥油茶和幾個藏粑。猛然一陣眩暈,房子塌了,眼前黑霧騰騰。什麼也看不見,鼻子裡充滿了濃烈的土腥味,隱隱約約地聽到外面悽慘的呼喊聲。她的身體被坍塌的房屋壓住了,動彈不得。
她害怕極了,嘴裡不住地喃喃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就昏過去了……
時間凝滯在2010年4月14日7時49分。
“結古”的藏語含義是“貨物集散地”。
這裡是長江上游第一個人口密集區,也是青海西寧、四川康定和西藏拉薩三地之間的交通、軍事和貿易重鎮。漢唐以來,每年要從川西雅州傳送數萬馱茶葉到這裡,然後一半再運往拉薩,另一半銷往附近藏族聚居區。除了茶葉,還有內地的絲綢、陶瓷……高原的歷史和文化由此而發酵而豐腴了。
這裡的使者就是冬蟲夏草了,那神秘的東西實在是高原的靈物。
這些年,市場愈加豐富,外地的西服、電視、電腦、手機、MP4紛至沓來,此地的藏藥材、奶產品、肉製品和銀制器皿也都成了內地市場的暢銷貨。鎮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參參差差已是十萬人家。前些年,與西寧之間新修了一條214國道;去年,玉樹機場也通航了。
而現在,一切貿易戛然而止。往這裡狂奔的是帳篷、速食麵和礦泉水……
甘孜離玉樹800公里,才仁求吉的娘家就在那裡。她上過多年的藏文學校,少女的情思,也曾經青青蔥蔥。後來呢,柔軟的水碰上了堅硬的山,無奈地退縮了。唉,她悄悄地埋葬了自己的夢想。那幾年,她的心總是迷迷惘惘的,像山間的霧嵐。
8年前的夏天,一個四處游唱的藏族民間歌舞團來到了村里,吉它手叫索南傑,是青海玉樹人,和阿爸交上了朋友,就住進了自己家裡。每天晚上,屋後的山坡上,索南傑的吉它,彈得月光顫顫,花香裊裊,把她冰結的心也彈撥得春水瀝瀝。
阿爸是一個爽快人,竟然答應了他們的婚事。
索南家族裡有15口人,阿爸、阿媽和四個兄弟姐妹,都住在一起。
屬於他們小夫妻的,只有兩間土坯房。還有十六隻綿羊、五隻氂牛和幾百畝草場。
在阿公阿婆的傳授下,她學會了獨自飼養氂牛、綿羊,學會了擠奶,做優酪乳和酥油茶,還學會了種青稞、油菜……
黑黑白白的日子,如同清清濁濁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著……
16日凌晨3時,才仁求吉被武警救援隊從廢墟中扒了出來,抬到了蘭州軍區野戰醫院的營地。
公公婆婆都受了重傷,被送往西寧,家裡的氂牛和綿羊們死傷各半。慶幸的是,丈夫只是輕傷。
她驚恐地睜開眼,幾個穿綠軍裝的人,正在微笑地注視著她,像在夢裡。
“別動!”朱自清趕緊按住她的肩膀。
朱自清是蘭州軍區醫院政委,也是這家野戰醫院的總領隊。前天,他正準備著向軍區首長請假,遠在陝西鄉下的父親病危,他是長子,要回家盡孝。可地震來了,上級命令:火速組建野戰醫院,開赴前線!這個時候,還能說什麼呢?當天下午,他率領18台車100多名醫護人員就出發了,日夜兼程31個小時,趕到這裡。爹,兒子不孝,對不住您了!路上,他一遍一遍地念叨著。當然,這只是他自己心底的疼痛,沒有人知道,包括身邊的王芳醫生。
36歲的王芳是野戰醫院惟一的婦產科醫生,畢業於第一軍醫大學,是一位在讀博士。
雖然是醫學博士,但面對眼前的特殊情況,她有些束手無策了。
孕婦腹部受創,造成內部出血,致使胎盤早剝、羊水污染、胎心微弱。
語言不通,兩個人比比劃劃,像是說啞語。王芳急得滿頭冒汗,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胎兒的預產期還有一個多月。
盡最大可能保胎!注射急救藥品——地塞米松。該藥可促進胎兒心肺功能成熟。
但是,這個時候,問題出現了:預防子宮出血的必備藥——催產素告罄!
這是一種婦產科專用藥,玉樹當地醫院全部倒塌,無以尋找;相鄰衛生機構攜帶的又都是救治地震創傷的藥品。
不僅藥品難尋,而且通訊癱瘓。
情況緊急!
怎么辦?
“要不惜一切代價救人!”朱自清命令。
他親自啟用國際海事衛星電話,與最近的800公里之外的西寧方面聯繫。拔打了數十家,終於確定由青海醫藥供應處供貨。可西寧到玉樹的車程最少要16個小時,又緊急聯繫航空部門……
玉樹全境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其中超過5000米的山峰就有900多座。
茫茫的高原,每年幾乎有一半時間與冰雪相擁,直到五月份,才會泛起一層朦朦朧朧的青綠。花開的時候,要到六月了,草原才像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一樣,開開心心地歡笑起來。所以,七八月份的青藏高原是最美的季節,像一個風姿綽約、魅力四射的少女。剛剛跨入九月的門檻,紛紛亂亂的一場大雪,便早早地給這片土地裹上了一層厚厚的藏袍,一直穿到來年的清明。不過,雪白的高原,又像一個聖潔的孕婦,雖然安靜無言,卻是充滿了希望和期待。
才仁求吉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家裡侍候老人,等待丈夫,飼養牲畜。
家裡有一台電視機,原來信號微弱,常常滿屏雪花。去年,政府給每家每戶贈送了一套衛星天線,可以接收50多個頻道了。她聽不懂,看著裡面的人笑,也跟著笑。北京、上海、廣州和西寧,那些遙遠的繁華,像神話一樣……
平時的主食是藏粑,把青稞曬乾、炒熟,磨成面,加酥油、水和曲拉,捏成團團……
夏天裡,她常常做優酪乳。將牛奶煮沸,倒進容器內,加入少量酸牛奶作發酵劑,使乳酸菌大量繁殖。隨著乳酸的增加,牛奶中的酪蛋白開始沉澱,凝結成嫩豆腐狀。
丈夫最愛喝她做的酥油茶了。
酥油是她親手從牛奶中提煉出來的,先將奶汁加熱,倒入一個大木桶里,用力上下抽打,來回數百次,油水分離,上面便浮起一層鮮黃色的脂肪質,舀起來,灌進皮口袋,冷卻之後便是成品。製作酥油茶時,要先將茶葉或磚茶用水煮成濃汁,倒入茶桶,再放入酥油和食鹽,攪得油茶交融,然後倒進鍋里加熱……
家裡那一把吉它,是他們愛情的信物。冬天的夜晚,每每一碗酥油茶後,索南傑就抱起吉它,開始彈唱……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才仁求吉/你有一個花的笑容/啊,美麗姑娘才仁求吉/你像一隻自由的小鳥/歌唱在那草原上/你像春天飛舞的彩蝶/閃爍在那花叢中/啊,才仁求吉/……
這時候,她就閉上了眼睛,感覺四周開滿了鮮花,而自己變成了一隻小鳥,一隻彩蝶,飛了起來,飛了起來……
3個小時後,“催產素”飛來了。
注射之後,王芳和小兒科副主任戴永利一起,會同泌尿外科、普外科醫生,每小時做一次檢測,密切監視病情……
此時,救援工作已經全面展開,大量的傷員紛紛擁來。
伴隨著傷員擁來的,還有洶湧的高原反應。大部分醫護人員是第一次上高原,頭痛腦脹,胸悶氣喘,嚴重者出現了腦水腫、肺水腫。
反應最強烈的是朱自清。五十多歲的年紀,三天沒有睡覺了,高燒40.1度,滿嘴血痂,形容枯槁,不得不依靠輸液、吸氧支撐。
大家認為他僅僅是高原反應,缺乏休息,卻不知道他內心的煎熬。弟弟在電話里哭訴:父親已經到了最後時刻,昏迷中還在喃喃著他的名字,家裡人正在準備棺材和壽衣。
他的家鄉在鹹陽附近的興平縣朱曹村,那裡緊挨著漢武帝的陵墓。小時候,父親常常帶著自己去那裡,在夕陽殘照中繪聲繪色地講述著衛青、霍去病和飛將軍李廣的故事。可自從1974年入伍後,自己就很少回家了。
他永遠記得,當兵出發時的那一個秋天的早晨,自己戴著紅花,騎在馬背上,父親哈哈大笑著,牽著馬,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步行三四公里,一直把自己送到公社大院裡。
後來,自己在部隊里提乾、升級、結婚、分房,有了一個溫暖的小家庭,條件也好一些了,一直邀請父親到城市裡住幾天,享享福。可父親總是推託,擔心給自己找麻煩,造成不好的影響,直到現在也沒有來過一次。
自己還是年輕無知啊,總感覺來日方長,還有機會,可今天……
喔,父親,他的心在滴血,在哭泣……
結婚後,丈夫便不再出去游唱了,只在附近打工,壘石頭,蓋房子。
此地牧民多是土房,牆壁是土坯,頂上加木料或水泥板,蒙上塑膠布,再覆一層厚厚的黃土。天寒冰凍,每年只能幹五個月,也能掙四五千元。
收入不多,卻很平安,她也很知足。
家裡有一尊佛龕,佛龕前是一盞常年不熄的酥油燈。酥油是由純植物食用油脂製成的,燃燒時散發出淡淡的奶油香味。
每天,她都要磕頭,祈禱,祈禱全家吉祥,祈禱丈夫健壯,祈禱自己早早生子……
她也常常步行到八公里之外的新寨村,那裡有一個世界上最大的瑪尼堆。那是一座由石塊和石板壘成的祭壇,東西長240米,南北寬74米,高3米,據說已有20多億塊瑪尼石,上面的刻字近200億,大都是阻止穢惡、禳除災難、祈禱祥和的經文。
每年七月,結古鎮都要舉辦一次盛大的賽馬會。綠草為毯,藍天為帳,驕陽為燈,整個草原沉浸在鋪天蓋地的歡樂之中。男人們穿著藏服,跳起了鍋莊舞,歌聲和笑聲像山鷹一樣和雲彩比翼而飛。
這是索南傑的節日,操起吉他,放開嗓子,邊舞邊唱,汗流浹背,吸引著姑娘們流光溢彩的眼神。
她在一旁安詳地聽著、看著、笑著……
17日上午,孕婦病情出現異常:
胎盤剝離面積增大,胎心繼續減緩,腹痛加重,流血量劇增。如不及時手術,胎兒將會因缺氧窒息而死。
“馬上送西寧,或蘭州!”朱自清命令。
救護車火速開往玉樹巴塘機場。
可是,機場太小,傷員太多,而且孕婦病情急劇惡化,疼痛難忍,飛機起降的劇烈顛簸,極易造成母子雙亡……
目前的最佳方案——就地立即進行剖腹產手術!
可是,現場手術條件根本不具備。
全城水電系統癱瘓,醫院全部倒塌。
但是,別無選擇!
唐代之前,藏族以麥熟為新年。後來,中原文化逐漸傳入,其中包括歷算。到公元9世紀初期,藏族天文學家重新創製了曆法,這樣,藏漢兩個最隆重的節日便常常相遇在同一個月中,甚至是同一天。
藏曆年的儀式是很講究的。從十二月十五日開始,家家搞衛生,祭灶神。二十九這一天,女人洗頭髮,男人剪頭髮。二十九晚上,家家“驅”鬼。
索南家裡有十五口人,每年的“驅鬼”儀式都搞得有聲有色。
阿婆照例要準備一頓特殊的晚餐,含有九種食物,如麥片、豌豆、麵疙瘩、人參果、蘿蔔等,還要選擇不同象徵意義的物品包進麵團里,煮成可口的麵食。飯前,每人手中先拿一團濕面揉擦自身的各個部位,然後把這些粘滿疾病和晦氣的麵團投到一個裝有“鬼”的破陶罐中。之後,阿婆親自掌勺為大家盛飯,當有人吃出包有羊毛、石塊或奶製品的麵食時,大家會評頭論足,誇讚他的性格像羊毛一樣柔軟,意志像岩石般堅硬,心靈像奶子一樣純潔。當有人吃出食鹽、辣椒或木炭時,家人便會規勸他幹活時屁股不要像食鹽般沉重,對人不能像辣椒一樣尖嘴薄舌,做人不能心太黑……
飯後,索南傑端起裝有“鬼”的破陶罐走在前頭,家人舉著火把,跟在後面,高喊著“滾出來,滾出來!”直到十字路口,然後再轉回家門……
野戰醫院迅速成立四個工作組。
指揮組:由朱自清全面協調調度;保障組:負責保障手術的發電、供水等;醫療組:由婦產科王芳、助產師楊丹、泌尿科董永超、普外科副主任朱萬坤和麻醉師王公校組成;護理組:由護士謝洪燕和吳平莉組成。
沒有電。從附近部隊借來70公升柴油,安裝啟動自備發電機。
沒有自來水,手術中需要大量的消毒和清洗。大家紛紛跑回帳篷,把自己備用的礦泉水拿過來,一瓶、兩瓶、三瓶、三百瓶……
沒有血源。戰士們紛紛排隊,爭相獻血……
半個小時後,手術條件已經初步具備。
手術室呢,就選在軍用卡車的後廂中。
真是巧得很,2010年的藏曆年和農曆春節,恰在同一天。更巧的是,這一天還是情人節。
她終於懷孕了,胎兒已經六個月。
過年時,天冷路滑,妊娠反應,她出不了門,就守在家裡。丈夫陪著她,專門為她彈吉他,唱歌:
月光落地的聲音格桑花聽得清/才仁求吉,我的才仁求吉/無論山高水遠/我聽得見你心跳的聲音/只因為你牽動著我的心/……
女人又想起了甘孜老家的那一個夏天的夜晚,臉上就悄悄綻開了一朵絢麗的格桑花。
“咱娃娃長大後,要好好上學,學漢語,不能像咱們。”女人說。
“嗯,聽說北京好多了,還有民族大學。明年,咱們抱著孩子,一起去旅遊?”
“要是能坐飛機就好了,玉樹都有機場了。”
……
這是地震後在高原上進行的第一例外科手術!
4月17日13時30分鐘,婦產科、小兒科等7名大夫走進手術室;麻醉師王公校採用對胎兒影響最小的腰椎管手麻術對才仁求吉進行了麻醉;無影燈下,婦產科王芳、普外科副主任朱萬坤、泌尿外科副主任董永超開始術前準備。
14時18分,王芳輕輕地在才仁求吉的肚子上切開一個10厘米左右的口子。她屏住呼吸,嫻熟地分離,將胎兒從腹中取出。
王芳激動地告訴大家,是一個“千金”,母女平安。
在場的人都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沒有體秤,女嬰的體重估約2.5公斤。
嬰兒的哭聲高亢洪亮,瀰漫了整個青藏高原……
遲到的暖風在小鎮的街上歡快地跑著、唱著、喊著,像一群群活潑的藏羚羊……
朱自清的父親是在嬰兒出生後的第二天上午10時去世的。大家都還沉浸在嬰兒手術成功的喜悅中,誰也沒有意識到他的情緒的特殊變化。
接到弟弟報喪電話的那一時刻,朱自清咬著牙,獨自跑到帳篷後面的河灘里。他朝著家鄉的方向,雙膝跪下,以頭叩地,嚎啕大哭……
索南傑更沒有意識到這一切,興奮的他正在到處尋找哈達,獻給恩人。可到處是地震的廢墟,到哪兒去找啊。他無奈地望著湛藍的天空,那綿延千里的皚皚白雲,就是世界上最長最聖潔的哈達了。
這幾天,索南傑和妻子才仁求吉終於學會了第一句漢語。
於是,見到任何人,他們都會大聲說一句:“謝謝!”
小索南,還只是一個嬰兒,青藏高原是她大大的睡床。
她每天的工作仍然很單純,就是睡覺,打哈欠,伸懶腰,閉著眼,做冥思狀。只是又多了一些本領,她會哭了,會笑了,人類的情感正在越來越豐富起來。
是的,在她的懵懂中,她的家鄉,她的身邊發生了一樁大的事件。這個事件有著很多很多的故事和內涵,只是她不記得,更不明白。
但是,孩子,你正在一天天地長大起來,你終究會明白的……
來源:《光明日報》2010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