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小說以米島一株千年古樹的口吻,講述了米島從形成到毀滅間的故事,時間跨度千年。米島的形成在書中只是一個引子,主要故事集中在講述1949年至當下這60多年來的米島史,講述米島這座島嶼上米、白、花三家和外來戶馬家幾代人的恩怨糾葛與生存。《米島》用大量的筆墨寫了花一朵、花五朵、白鴻聲、米立心、馬挖苦這五個生於70年代的人物四十年的命運曲折與沉浮。作品不僅描寫了米島上人的世界,還寫了米島人死去之後鬼的世界。人鬼兩個世界的共存,就像是一面鏡子,人的世界是鏡外之相,鬼的世界是鏡內之相;人的世界是肉身的世界,迷惘的世界,鬼的世界則是對人的世界的延續與反思,是“心”與“悟”的世界,是對痛苦與仇恨消解的世界。而這60年的敘事中,作者又將主要筆墨集中在了改革開放之後的米島,寫米島近40年來的變遷和這變遷中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變化。作品刻畫了米南村、白振甫、白振國、花敬鐘、白婆婆、花婆婆、米愛紅、江一郎、趙老師、馬腳、武義蘭、花子春、花一朵、花五朵、白鴻聲、米立心、馬挖苦等數十個性格各異的人物漫長的人生,描畫出米島人物的浮世繪。小說力圖書寫這60年來米島人的生活史和心靈史,寫米島從混亂中走向生機勃勃,後因為對物質無盡的追求而造成毀滅性災難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米島是中國的一個縮影。
巴爾扎克說: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米島》顯然有著為我們腳下這片大地與蒼生書寫秘史的情懷與勇氣。
這片苦難深重的土地,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生靈,他們的前世與今生。
泰戈爾在《飛鳥集》中寫道:
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 但我已經飛過。
《米島》寫下了許多人孤獨而漫長一生。他們飛過這世界,沒有留下痕跡。
作者所做的,是為他們留下那偶然的雪爪鴻泥。
沒有人知道,這指爪是否能為他們卑微而不失偉大的生存作證,但《米島》的書寫,已將證據呈堂。
作者簡介
王十月,1972年生於湖北石首。著有長篇小說《煩躁不安》《31區》《活物》《無碑》,中短篇小說集《國家訂單》《成長的儀式》《安魂曲》《大哥》《開沖床的人》,散文集《父與子的戰爭》,書畫作品集《王十月畫集》。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
老舍散文獎,
冰心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第八屆、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首屆南粵出版獎,廣東省德藝雙馨中青年作家稱號,入選嬌子·未來大家TOP20等。作品百餘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長篇小說《無碑》被《中國日報》評為2009年度10大好書,入選“新世紀十年15部中國文學佳作”。多部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譯成俄、西班牙等國語言出版。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廣東省政協委員。職業編輯,業餘作家。居廣州。
後記
我曾說,我是一個飄蕩在城鄉之間的離魂。
我擁有了城裡人的身份,在城市安了家,有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不富有,也不至於貧困,還有一些所謂的名聲。據說,在我那遙遠的家鄉,湖北石首,我當了傳奇,被人們講述。用時下的話說,一個屌絲的逆襲。但我的內心深處,卻一直有種不安定感。我的心,一直無法真正融入所處的都市,雖然我是如此熱愛它。可我又回不去故鄉。不是回不去,是故鄉在我心裡已經遠去。我為此有強烈的焦慮,在這焦慮感驅使下,我試圖建立一個心靈的故鄉。早在2005年左右,我就寫了一系列《煙村故事》,我寫鄉村人的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我的願望,是像沈從文那樣,書寫一種“自然而優美”的生活。這樣的書寫,一度曾讓我的內心獲得平靜。有讀者讀了《煙村故事》,想去我筆下的煙村遠足,我惶恐了。我知道,煙村並不存在,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夢想。一次回鄉,坐在大哥家的堂屋,聽父親講村裡的人事,許多我童年時的玩伴已死去,死於癌症。化工廠正在改變著鄉村的生態。村民意識到了這種改變將帶來的災難,但他們無力阻止,也無心去阻止。他們不會發出吶喊,哪怕是輕微的反抗。只是說,“死了算了,人總是要死的。”逆來順受,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沉默,安於命運的安排。這愈加讓我心痛。回來後,我寫下了中篇小說《尋根團》,那是我第一次用文學回望並審視我的故鄉,打量那片土地上人的生存困境與精神苦難。我的故鄉書寫,不再是《煙村故事》中的唯美與抒情。寫完《尋根團》,我知道,這只是我回望故鄉的開始,後面的路還很長。我知道,我得寫我的故鄉,寫故鄉那真實的存在。寫完《尋根團》,我就寫下了兩個字——荒原。這是艾略特的名篇,但我決定了用這個標題。“荒原”二字,是我對故鄉現狀的真實感受。這是一次艱難的寫作,僅小說的開篇就寫下了數種。一度,曾認為找到了方向,寫了十五萬字,如果不是突然邂逅那株大樹,一切都會按照原定的方向行走,那將是另一部書,一部名叫《荒原》的小說。但是,在一天清晨,我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一株大樹。我聽見了大樹在對我說話,說我熟悉的一切。沒有一絲猶豫,我決放棄前面寫下的十五萬字。我不想再去說什麼,而是聽那株大樹說,然後記錄在冊。
在故鄉,曾經是有許多大樹的。屋後的山上,就有許多高大的栗樹。小時,常去樹下撿了栗樹果做成玩具。栗樹在我故鄉已絕跡。屋前曾有一株碩大的苦楝,樹上住一窩喜鵲,冬天,總有成群的八歌來搶喜鵲的窩,於是喜鵲一家奮起反抗,保衛自己的家園。那株苦楝什麼時候沒的,我記不真切了。屋前還有一株黃槲,三個人才能圍過來,樹大,擋住了我家的陽光,屋裡一天到晚陰沉沉的。分田到戶後,曬稻子成了問題,於是那株樹被鋸倒。另有一株古樹,在村里最為著名,它就是《米島》講述者的原型。其實不是樹,是一根荊條,也許是年歲太過久遠了,居然長成了樹,兩個人才能圍過來。故鄉地處北緯35度,四季常青的樹不多,這荊條,卻是四季長青,葉片格外的綠,綠成墨黑色,立在老虎山背,陰森森的,很恐怖。孩子們都怕這樹。外地人路過,總會加緊腳步。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村里人就將那樹奉若神明,逢年過節,總有人在樹下焚香膜拜。求妻。求子。求財。求平安。求保佑自己所愛的人。詛咒自己所恨的人……我出生時,尚在“文革”中,破四舊,人們不信鬼神之說,村里據說是組織了勞力要將那樹挖倒,幾人去挖樹,一個卻莫明一鋤,挖到了另一個的背上,傷了脊骨,落了個終身癱瘓。都說是樹神顯靈,自此,村里人再不敢去動那樹。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我國中畢業,輟學在家,正值叛逆期,和村裡的一夥年青人成天東遊西盪,打架鬥毆,看什麼皆不順眼,破壞欲強。個個心比天高,不甘於重複父輩的日子,卻又無力去改變什麼。無力改變,於是就打架,偷雞摸狗,搞破壞。幸運的是,我生略晚,一九八三年嚴打時還小,眼見了村里許多年青人,因為這不安份而被嚴打。有兩個正處在青春期的男孩,因將一個女孩拖到林子裡扒了褲子,等待他們的是槍決。槍決那天,鎮裡人如過節一樣,去參加公審,然後追著那行刑隊的大卡車去看槍決人犯。那是我少年時期記憶極深的一幕。出生略晚的我們自然是珍愛生命的,不敢去挑戰法律,忽一日,大家看這神樹不順眼了,想著除之而後快,方顯我輩天英雄本色。其時,人們不用偷偷摸摸膜拜那大樹,明目張胆,大張旗鼓,在那樹上繫上了紅布條,許下心愿,在樹下焚了香火,祭奠了三生。這一切,被我們認為愚昧而可笑,並認著是鄉村落後之根本。於是,砍倒神樹,就有了救民於水火的意義。一段時間,我們興奮地尋找膽大的同黨,相約要將那株古樹砍倒。謀劃一冬,卻不知為何遲遲未能施行。過完年,我拜了王子君先生學畫,離開了家。回來後,心中有了別樣的世界,和過去的玩伴們漸漸疏遠了。那株古樹終於被挖倒,我沒有參與。村裡的老人們先是怒罵,後是恐慌。但時間久了,也就淡忘了。那被挖倒的大樹一直倒在那裡,過了一年,人們不再害怕它,樹枝被砍去當柴燒,樹幹也被人鋸回家打成了家具。這是故鄉最後一株大樹的結局。人們忘卻了這株大樹,忘卻了這株大樹是如何被挖倒的。後來出生的孩子,他們的生命中再沒有了大樹的影子。本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二十多年後,故鄉的老人們卻還在議論著那株大樹,說當年參與了挖那大樹的,某某離婚了,某某被電打死了,某某如今四十有七尚打著光棍,而那將大樹砍回家去當柴燒的得了癌症,將樹幹鋸回家的那家人幾年時間全死於非命……
二十多年後,我突然想起了這株大樹,並以他的視角,開始了這部小說的講述。《米島》寫下了許多的人。若問我誰是這部書的主角,我的答案只有兩個字——米島。米島是我故鄉的縮影,其所經歷的,是中國成千上萬的鄉村正在經歷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其實想寫的是中國這幾十年來的縮影。巴爾扎克說,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我的《米島》,自然也是我們民族的秘史。感謝故鄉的這株大樹,他的視角,讓我獲得了敘事上的自由,第一人稱視角和全知全能視角在這裡得到了統一。但我更感謝故鄉那些人,他們的故事隨著時間的流水緩緩流過我的記憶,成就了這部書。從我的祖輩,父輩,到我,和我的下一代們,我們在這裡生息的故事,我們的困境與局限,我們的喜悅與悲傷,我們的理想與現實,我們靈魂中的罪惡與善良,卑微與高尚,都在這片土地上糾結,從生到死,從死到生。我寫了米島從生到死,向死而生的過程。也寫了米島人的生前死後和前世今生。我寫下了許多人的命運,寫下了人類命運的不可預知。當我們認為,他的命運會朝某個方向發展時,往往一個微小的事件,甚或是沒有什麼緣由,他的命運卻會突然拐彎,去向另一個未知。我迷戀這樣的拐彎,我們的人生,正因為時時處在這未知中,才如此的迷人。我小時常聽大人們說,某某是讀書的種子,將來肯定能上大學,結果,這孩子後來早早退學,務農一生,而一個被認為最無出息的孩子,後來卻成為了大企業家,大藝術家。這樣的事,發生在每個人的身上。我們所長成的樣子,都是我們未曾預想過的。我還寫下了許多人,他們在米島的某個時段出現,似乎有許多的故事,似乎將成為故事的主角,但他們消逝了,不知所終。我們每個人的身邊,大約都有許多這樣的人。來無跡象,去無蹤影。這樣寫,似乎不符合慣常有的寫作規律,我們慣常習慣對人物的出場與結局都做出明確交待。但生活卻往往如此,沒有規律,也沒有交待。他們是過客。我們每個人都是過客,我要書寫的,就是這種過客。
“Ileavenotraceofwingsintheair,butIamgladIhavehadmyflight。”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飛過。這是泰戈爾《飛鳥集》中智慧的金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是宋代詩人蘇軾的感慨。兩位偉大的靈魂,對人生的看法何其相似。我的《米島》,寫下了許多人孤獨而漫長一生,他們活著時就成為了死人,他們被家人遺忘,他們沒有人理解,也不追求被人理解。他們飛過這世界,沒有留下痕跡。而我所做的,不過是為他們留下那偶然的指爪。我不知道這指爪能否為他們的生存作證,謹以這記錄呈堂作證。
2013年5月4日於廣州聞德齋
序言
後 記
我曾說,我是一個飄蕩在城鄉之間的離魂。
我擁有了城裡人的身份,在城市安了家,有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不富有,也不至於貧困,還有一些所謂的名聲。據說,在我那遙遠的家鄉,湖北石首,我當了傳奇,被人們講述。用時下的話說,一個屌絲的逆襲。但我的內心深處,卻一直有種不安定感。我的心,一直無法真正融入所處的都市,雖然我是如此熱愛它。可我又回不去故鄉。不是回不去,是故鄉在我心裡已經遠去。我為此有強烈的焦慮,在這焦慮感驅使下,我試圖建立一個心靈的故鄉。早在2005年左右,我就寫了一系列《煙村故事》,我寫鄉村人的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我的願望,是像沈從文那樣,書寫一種“自然而優美”的生活。這樣的書寫,一度曾讓我的內心獲得平靜。有讀者讀了《煙村故事》,想去我筆下的煙村遠足,我惶恐了。我知道,煙村並不存在,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夢想。一次回鄉,坐在大哥家的堂屋,聽父親講村裡的人事,許多我童年時的玩伴已死去,死於癌症。化工廠正在改變著鄉村的生態。村民意識到了這種改變將帶來的災難,但他們無力阻止,也無心去阻止。他們不會發出吶喊,哪怕是輕微的反抗。只是說,“死了算了,人總是要死的。”逆來順受,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沉默,安於命運的安排。這愈加讓我心痛。回來後,我寫下了中篇小說《尋根團》,那是我第一次用文學回望並審視我的故鄉,打量那片土地上人的生存困境與精神苦難。我的故鄉書寫,不再是《煙村故事》中的唯美與抒情。寫完《尋根團》,我知道,這只是我回望故鄉的開始,後面的路還很長。我知道,我得寫我的故鄉,寫故鄉那真實的存在。寫完《尋根團》,我就寫下了兩個字——荒原。這是艾略特的名篇,但我決定了用這個標題。“荒原”二字,是我對故鄉現狀的真實感受。這是一次艱難的寫作,僅小說的開篇就寫下了數種。一度,曾認為找到了方向,寫了十五萬字,如果不是突然邂逅那株大樹,一切都會按照原定的方向行走,那將是另一部書,一部名叫《荒原》的小說。但是,在一天清晨,我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一株大樹。我聽見了大樹在對我說話,說我熟悉的一切。沒有一絲猶豫,我決定放棄前面寫下的十五萬字。我不想再去說什麼,而是聽那株大樹說,然後記錄在冊。
在故鄉,曾經是有許多大樹的。屋後的山上,就有許多高大的栗樹。小時,常去樹下撿了栗樹果做成玩具。栗樹在我故鄉已絕跡。屋前曾有一株碩大的苦楝,樹上住一窩喜鵲,冬天,總有成群的八哥來搶喜鵲的窩,於是喜鵲一家奮起反抗,保衛自己的家園。那株苦楝什麼時候沒的,我記不真切了。屋前還有一株黃槲,三個人才能圍過來,樹大,擋住了我家的陽光,屋裡一天到晚陰沉沉的。分田到戶後,曬稻子成了問題,於是那株樹被鋸倒。另有一株古樹,在村里最為著名,它就是《米島》講述者的原型。其實不是樹,是一根荊條,也許是年歲太過久遠,居然長成了樹,兩個人才能圍過來。故鄉地處北緯35度,四季常青的樹不多,這荊條,卻是四季常青,葉片格外的綠,綠成墨黑色,立在老虎山背,陰森森的,很恐怖。孩子們都怕這樹。外地人路過,總會加緊腳步。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村里人就將那樹奉若神明,逢年過節,總有人在樹下焚香膜拜。求妻。求子。求財。求平安。求保佑自己所愛的人。詛咒自己所恨的人……我出生時,尚在“文革”中,破四舊,人們不信鬼神之說,村里據說是組織了勞力要將那樹挖倒,幾人去挖樹,一個卻莫明一鋤,挖到了另一個人的背上,傷了脊骨,落了個終身癱瘓。都說是樹神顯靈,自此,村里人再不敢去動那樹。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我國中畢業,輟學在家,正值叛逆期,和村裡的一夥年輕人成天東遊西盪,打架鬥毆,看什麼皆不順眼,破壞欲強。個個心比天高,不甘於重複父輩的日子,卻又無力去改變什麼。無力改變,於是就打架,偷雞摸狗,搞破壞。幸運的是,我生略晚,一九八三年嚴打時還小,眼見了村里許多年輕人,因為這不安分而被嚴打。有兩個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因將一女子拖到林子裡扒了褲子,而被判了死刑。公審那天,鎮裡人如過節一樣,去看熱鬧,追著行刑的大卡車去看槍決人犯。那是我少年時期記憶極深的一幕。出生略晚的我們自然是珍愛生命的,不敢去挑戰法律,忽一日,大家看這神樹不順眼了,想著除之而後快,方顯我輩之英雄本色。其時,人們不用偷偷摸摸膜拜那大樹,明目張胆,大張旗鼓,在那樹上繫上紅布條,許下心愿,在樹下焚了香火,祭奠了三生。這一切,被我們認為愚昧而可笑,並認作是鄉村落後之根本。於是,砍倒神樹,就有了救民於水火的意義。一段時間,我們興奮地尋找膽大的同黨,相約要將那株古樹砍倒。謀劃一冬,卻不知為何遲遲未能施行。過完年,我拜了王子君先生學畫,離開了家。回來後,心中有了別樣的世界,和過去的玩伴們漸漸疏遠了。那株古樹終於被砍倒,我沒有參與。村裡的老人們先是怒罵,後是恐慌。但時間久了,也就淡忘了。那被挖倒的大樹一直倒在那裡,過了一年,人們不再怕它,樹枝被砍去當了柴燒,樹幹也被人鋸回家打成家具。這是故鄉最後一株大樹的結局。人們忘卻了這株大樹,忘卻了這株大樹是如何被挖倒的。後來出生的孩子,他們的生命中再沒有了大樹的影子。本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二十多年後,故鄉的老人們卻還在議論著那株大樹,說當年參與挖樹的人,某某離婚了,某某被電打死了,某某如今四十有七尚打著光棍,而那將大樹砍回家去當柴燒的人得了癌症,將樹幹鋸回家的那家人幾年時間全家死絕……
二十多年後,我突然想起了這株大樹,並以它的視角,開始了這部小說的講述。《米島》寫下了許多的人。若問我誰是這部書的主角,我的答案只有兩個字——米島。米島是我故鄉的縮影,其所經歷的,是中國成千上萬的鄉村正在經歷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其實想寫的是中國這幾十年來的縮影。巴爾扎克說,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我的《米島》,自然也是我們民族的秘史。感謝故鄉的這株大樹,它的視角,讓我獲得了敘事上的自由,第一人稱視角和全知全能視角在這裡得到了統一。但我更感謝故鄉那些人,他們的故事隨著時間的流水緩緩流過我的記憶,成就了這部書。從我的祖輩,父輩,到我,和我的下一代們,我們在這裡生息的故事,我們的困境與局限,我們的喜悅與悲傷,我們的理想與現實,我們靈魂中的罪惡與善良,卑微與高尚,都在這片土地上糾結,從生到死,從死到生。我寫了米島從生到死,向死而生的過程,也寫了米島人的生前死後和前世今生。我寫下了許多人的命運,寫下了人類命運的不可預知。當我們認為,他的命運會朝某個方向發展時,往往一個微小的事件,甚或是沒有什麼緣由,他的命運卻會突然拐彎,去向另一個未知。我迷戀這樣的拐彎,我們的人生,正因為時時處在這未知中,才如此的迷人。我小時常聽大人們說,某某是讀書的種子,將來肯定能上大學,結果,這孩子卻早早退學,務農一生,而一個被認為最無出息的孩子,後來卻成為了大企業家、大藝術家。這樣的事,發生在每個人的身上。我們所長成的樣子,都是我們未曾預想過的。我還寫下了許多人,他們在米島的某個時段出現,似乎有許多的故事,似乎將成為故事的主角,但他們消逝了,不知所終。我們每個人的身邊,大約都有這樣的人。來無跡象,去無蹤影。這樣寫,似乎不符合慣常有的寫作規律,我們習慣對人物的出場與結局都做出明確交代。但生活卻往往如此,沒有規律,也沒有交代。他們是過客。我們每個人都是過客,我要書寫的,就是這些過客。
“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 但我已經飛過。這是泰戈爾《飛鳥集》中智慧的金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是宋代詩人蘇軾的感慨。兩位偉大的靈魂,對人生的看法何其相似。我的《米島》,寫下了許多人孤獨而漫長的一生,他們活著時就成為了死人,他們被家人遺忘,他們沒有人理解,也不追求被人理解。他們飛過這世界,沒有留下痕跡。而我所做的,不過是為他們留下那偶然的指爪。我不知道這指爪能否為他們的生存作證,謹以這部書作為證據呈堂。
2013年5月4日於廣州聞德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