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香港

略談香港

本文是魯迅先生的雜文,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語絲》周刊第一四四期。

基本介紹

  • 中文名:略談香港
  • 發表日期:1927年8月13日
  • 作者:魯迅
  • 收錄於而已集
原文,略注,

原文

本年一月間我曾去過一回香港,因為跌傷的腳還未全好,不能到街上去閒走,演說一了,匆匆便歸,印象淡薄得很,也早已忘卻了香港了。今天看見《語絲》一三七期上辰江先生的通信,忽又記得起來,想說幾句話來湊熱鬧。
我去講演的時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約很受了許多困難,但我都不大清楚。單知道先是頗遭干涉,中途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後來又不許將講稿登報,經交涉的結果,是削去和改竄了許多。
然而我的講演,真是“老生常談”,而且還是七八年前的“常談”。
從廣州往香港時,在船上還親自遇見一樁笑話。有一個船員,不知怎地,是知道我的名字的,他給我十分擔心。他以為我的赴港,說不定會遭謀害;我遙遙地跑到廣東來教書,而無端橫死,他——廣東人之一——也覺得抱歉。於是他忙了一路,替我計畫,禁止上陸時如何脫身,到埠捕拿時如何避免。到埠後,既不禁止,也不捕拿,而他還不放心,臨別時再三叮囑,說倘有危險,可以避到什麼地方去。
我雖然覺得可笑,但我從真心裡十分感謝他的好心,記得他的認真的臉相。
三天之後,平安地出了香港了,不過因為攻擊國粹,得罪了若干人。現在回想起來,像我們似的人,大危險是大概沒有的。不過香港總是一個畏途。這用小事情便可以證明。即如今天的香港《循環日報》上,有這樣兩條瑣事:
陳國被控竊去蕪湖街一百五十七號地下布褲一條,昨由史司判笞十二藤雲。
昨晚夜深,石塘嘴有兩西裝男子,……遇一英警上前執行搜身。該西裝男子用英語對之。該英警不理會,且警以bbb。於是雙方纏上警署。……
第一條我們一目了然,知道中國人還在那裡被抽藤條。
“司”當是“藩司”“臬司”之“司”,是官名;史者,姓也,英國人的。港報上所謂“政府”,“警司”之類,往往是指英國的而言,不看慣的很容易誤解,不如上海稱為“捕房”之分明。
第二條是“搜身”的糾葛,在香港屢見不鮮。但三個方圍不知道是甚么。何以要避忌?恐怕不是好的事情。這似乎是因為西裝和英語而得的;英警嫌惡這兩件:這是主人的言語和服裝。顏之推以為學鮮卑語,彈琵琶便可以生存的時代,早已過去了。
在香港時遇見一位某君,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他自述曾因受屈,向英官申辯,英官無話可說了,但他還是輸。那最末是得到嚴厲的訓斥,道:“總之是你錯的:因為我說你錯!”
帶著書籍的人也困難,因為一不小心,會被指為“危險檔案”的。這“危險”的界說,我不知其詳。總之一有嫌疑,便麻煩了。人先關起來,書去譯成英文,譯好之後,這才審判。而這“譯成英文”的事先就可怕。我記得蒙古人“入主中夏”時,裁判就用翻譯。一個和尚去告狀追債,而債戶商同通事,將他的狀子改成自願焚身了。官說道好;於是這和尚便被推入烈火中。
我去講演的時候也偶然提起元朝,聽說頗為“X司”所不悅,他們是的確在研究中國的經史的。
但講講元朝,不但為“政府”的“X司”所不悅,且亦為有些“同胞”所不歡。我早知道不穩當,總要受些報應的。果然,我因為謹避“學者”,搬出中山大學之後,那邊的《工商報》上登出來了,說是因為“清黨”,已經逃走。後來,則在《循環日報》上,以講文學為名,提起我的事,說我原是“《晨報副刊》特約撰述員”,現在則“到了漢口”。我知道這種宣傳有點危險,意在說我先是研究系的好友,現是共產黨的同道,雖不至於“槍終路寢”,益處大概總不會有的,晦氣點還可以因此被關起來。便寫了一封信去更正:
“在六月十日十一日兩天的《循環世界》里,看見徐丹甫先生的一篇《北京文藝界之分門別戶》。各人各有他的眼光,心思,手段。他耍他的,我不想來多嘴。但其中有關於我的三點,我自己比較的清楚些,可以請為更正,即:
“一,我從來沒有做過《晨報副刊》的‘特約撰述員’。
“二,陳大悲被攻擊後,我並未停止投稿。
“三,我現仍在廣州,並沒有‘到了漢口’。”
從發信之日到今天,算來恰恰一個月,不見登出來。“總之你是這樣的:因為我說你是這樣”罷。幸而還有內地的《語絲》;否則,“十二藤”,“bbb”,那裡去訴苦!
我現在還有時記起那一位船上的廣東朋友,雖然神經過敏,但怕未必是無病呻吟。他經驗多。
若夫“香江”(案:蓋香港之雅稱)之於國粹,則確是正在大振興而特振興。如六月二十五日《循環日報》“昨日下午督憲府茶會”條下,就說:
“(上略)賴濟熙太史即席演說,略謂大學堂漢文專科異常重要,中國舊道德與乎國粹所關,皆不容緩視,若不貫徹進行,深為可惜,(中略)周壽臣爵士亦演說漢文之宜見重於當世,及漢文科學之重要,關係國家與個人之榮辱等語,後督憲以華語演說,略謂華人若不通漢文為第一可惜,若以華人而中英文皆通達,此後中英感情必更融洽,故大學漢文一科,非常重要,未可以等閒視之云云。(下略)”我又記得還在報上見過一篇“金制軍”的關於國粹的演說,用的是廣東話,看起來頗費力;又以為這“金制軍”是前清遺老,遺老的議論是千篇一律的,便不去理會它了。現在看了辰江先生的通信,才知道這“金制軍”原來就是“港督”金文泰,大英國人也。大驚失色,趕緊跳起來去翻舊報。
運氣,在六月二十八日這張《循環日報》上尋到了。因為這是中國國粹不可不振興的鐵證,也是將來“中國國學振興史”的貴重史料,所以毫不刪節,並請廣東朋友校正誤字(但末尾的四句集《文選》句,因為不能懸揣“金制軍”究竟如何說法,所以不敢妄改),剪貼於下,加以略注,希《語絲》記者以國學前途為重,予以排印,至紉公誼:
六月二十四號督轅茶會金制軍演說詞列位先生,提高中文學業,周爵紳,賴太史,今日已經發揮盡致,毋庸我詳細再講咯,我對於呢件事,覺得有三種不能不辦嘅原因,而家想同列位談談,(第一)
系中國人要顧全自己祖國學問呀,香港地方,華人居民,最占多數,香港大學學生,華人子弟,亦系至多,如果在呢間大學,徒然側重外國科學文字,對於中國歷代相傳嘅大道宏經,反轉當作等閒,視為無足輕重嘅學業,豈唔系一件大憾事嗎,所以為香港中國居民打算,為大學中國學生打算,呢一科實在不能不辦,(第二)系中國人應該整理國故呀,中國事物文章,原本有極可寶貴嘅價值,不過因為文字過於艱深,所以除嘵書香家子弟,同埋天分極高嘅人以外,能夠領略其中奧義嘅,實在很少,為呢個原故,近年中國學者,對於(整理國故)嘅聲調已經越唱越高,香港地方,同中國大陸相離,僅僅隔一衣帶水,如果今日所提倡嘅中國學科,能夠設立完全,將來集合一班大學問嘅人,將向來所有困難,一一加以整理,為後生學者,開條輕便嘅路途,豈唔系極安慰嘅事咩,所以為中國發揚國光計,呢一科更不能不辦,(第三)就系令中國道德學問,普及世界呀,中國通商以來,華人學習語言文字,成通材嘅,雖然項背相望,但系外國人精通漢學,同埋中國人精通外國科學,能夠用中國言語文字翻譯介紹各國高深學術嘅,仍然系好少,呢的豈系因外國人,同中國外洋留學生,唔願學華國文章,不過因中國文字語言,未曾用科學方法整理完備,令到呢兩班人,抱一類(可望而不可即)之嘆,如果港大(華文學系)得到成立健全,就從前所有困難,都可以由呢處逐漸解免,個時中外求學之士,一定多列門牆,爭自濯磨,中外感情,自然更加濃浹,唔噲有乜野隔膜咯,所以為中國學問及世界打算,呢一科亦不能不辦,列位先生,我記得十幾年前有一班中國外洋留學生,因為想研精中國學問,也曾出過一份(漢風雜誌),個份雜誌,書面題辭,有四句集文選句,十分動人嘅,我願借嚟貢獻過列位,而且望列位實行個四句題辭嘅意思,對於(香港大學文科,華文系)贊襄盡力,務底於成,個四句題辭話,(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靈,大漢之發天聲,)

略注


這裡的括弧,間亦以代曲鉤之用。爵紳蓋有爵的紳士,不知其詳。呢=這。而家=而今。嘅=的。系=是。
唔=無,不。嘵=了。同埋=和。咩=呢。=呵。唔噲有乜野=不會有什麼。嚟=來。過=給。話=說。
注畢不免又要發感慨了。《漢風雜誌》我沒有拜讀過;
但我記得一點舊事。前清光緒末年,我在日本東京留學,親自看見的。那時的留學生中,很有一部分抱著革命的思想,而所謂革命者,其實是種族革命,要將土地從異族的手裡取得,歸還舊主人。除實行的之外,有些人是辦報,有些人是鈔舊書。所鈔的大抵是中國所沒有的禁書,所講的大概是明末清初的情形,可以使青年猛省的。久之印成了一本書,因為是《湖北學生界》的特刊,所以名曰《漢聲》,那封面上就題著四句古語: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靈,振大漢之天聲!
這是明明白白,叫我們想想漢族繁榮時代,和現狀比較一下,看是如何,——必須“光復舊物”。說得露骨些,就是“排滿”;推而廣之,就是“排外”。不料二十年後,竟變成在香港大學保存國粹,而使“中外感情,自然更加濃浹”的標語了。我實在想不到這四句“集《文選》句”,竟也會被外國人所引用。
這樣的感慨,在現今的中國,發起來是可以發不完的。還不如講點有趣的事做收梢,算是“餘興”。從予先生在《一般》雜誌(目錄上說是獨逸)上批評我的小說道:“作者的筆鋒……並且頗多詼諧的意味,所以有許多小說,人家看了,只覺得發鬆可笑。換言之,即因為此故,至少是使讀者減卻了不少對人生的認識。”悲夫,這“只覺得”也!但我也確有這種的毛病,什麼事都不能正正經經。便是感慨,也不肯一直發到底。只是我也自有我的苦衷。因為整年的發感慨,倘是假的,豈非無聊?倘真,則我早已感憤而死了,那裡還有議論。我想,活著而想稱“烈士”,究竟是不容易的。
我以為有趣,想要介紹的也不過是一個廣告。港報上頗多特別的廣告,而這一個最奇。我第一天看《循環日報》,便在第一版上看見的了,此後每天必見,我每見必要想一想,而直到今天終於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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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金六十員
五金五十員
七金四十員
屏條加倍
人和旅店主人謹啟
小店在香港上環海傍門牌一百一十八號
七月十一日,於廣州東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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