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她上次來北境的福斯拜羅鎮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拉克絲不太確定,但算起來應該有七年了。那時候蓋倫剛剛離開家,進入無畏先鋒開始訓練。餘下的家人一同北上,祭拜曾祖父福斯伊恩的陵墓。拉克絲還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一路上唉聲嘆氣,陰雨綿綿下個不停,溝壑崎嶇,碎石遍地,先祖之墓似乎遙不可及。她原以為將會看到堪比英勇之廳的大理石陵寢,但最後迎接她的只是一座長滿野草的低矮墳塋,旁邊是高聳的懸崖,她的期待也就像是從懸崖上一落千丈。墳前有一塊大理石板,上面刻印著曾祖的輝煌事跡——福斯伊恩和那隻惡魔一起從懸崖上墜落。曾祖父受了致命的重傷,而一柄德瑪西亞的鋼劍則洞穿了那魔物的黑心。
當時下著大雨,今天也在下著。北方的凍雨傾瀉而下,沖刷著犬牙交錯的群山。這道山脈便是德瑪西亞和弗雷爾卓德間的天然屏障。此刻,一場風暴正在北方的山峰背後醞釀,但高山擋住了烏雲,低處的山坡開始逐漸披上德瑪西亞松樹的綠毯。雖然青松不畏嚴寒,頑強地生長著,但卻被常年的北風吹彎了腰。向東西兩側望去,無盡的山脈漸漸被蔚藍的陰霾覆蓋,天空則是壓抑的暗黑色,就像她哥哥不苟言笑的性格。北邊,高原的半山腰被森林覆蓋,遍布懸崖和裂谷。這是一片險惡的土地,兇殘的生靈和狂野的怪獸,應有盡有。
拉克絲是兩周以前動身的。從德瑪西亞到埃德薩,途徑皮納拉轉到里索斯,再從里索斯到維羅斯,最後終於抵達了龍禽之城——密銀城。她在騎士之岩腳下的親戚家停留了一夜,然後繼續深入德瑪西亞西北邊陲。她立刻就感到村莊和村民們氣質上的變化,她知道,德瑪西亞的心臟地帶已經被她甩在身後了,就像旗幟被烈風無情地撕扯剝離,只剩下光禿禿的旗桿兀自搖晃。
鬱鬱蔥蔥的肥沃土地變成了風沙侵蝕的貧瘠荒野,零零散散地點綴著金雀花和薊花。銀翼龍禽躲在雲層上方互相追逐,鳴叫聲迴蕩在九天之外。北風帶著弗雷爾卓德寒凍的溫度襲來,空氣越來越冷,村落的外牆也越來越高。到達福斯拜羅的最後一段旅程漫長而又辛苦,但她最終還是到了。拉克絲暗自鬆了口氣,露出一絲稍縱即逝的微笑。
“神殿就快到了,星火。”她一邊說,一邊伸手撫摸著馬兒的鬃毛。“他們會給你準備稻穀和溫暖的馬廄,我保證。”
馬兒晃了晃頭,發出一聲鼻息,不耐煩地跺了下蹄子。拉克絲腳跟輕磕,驅著疲憊的星火沿著車轍印走向福斯拜羅的大門。
小城傍水而建,橫跨在蟒江的兩岸。這條河發源自高山,一路蜿蜒,最終從西海岸匯入大海。平整的花崗岩城牆順著山勢起伏,城中的房屋大多用石塊、舊木和琉璃瓦修成。東邊聳立著
光明使者神殿的塔樓,塔頂的火盆散發出溫暖的光亮,仿佛是在暮色中迎接她的到來 。
拉克絲掀開藍色斗篷的罩帽,散開了金色的長髮。她充滿年輕活力的臉龐上,一對海藍色的眼睛閃爍著堅決的神光。她解開馬鞍上的一根皮帶,取下手杖,握著金漆烏木的把柄,輕輕地提在手中。兩個人影出現在鐵皮大門頂端的哨塔上,每個人都握著一柄白蠟木和紫衫木製成的強弓。
“停下,旅行者,”其中一名守衛開口說道。“城門已經關了,明早再來吧。”
“我是拉克珊娜·冕衛,”她說。“如你所說,天色已晚。但我遠道而來,是為了祭拜曾祖。如能略施通融,我將感激不盡。”
那個人在昏暗的暮色中定睛細看,然後不禁驚訝地睜大了眼。他認得拉克絲。雖然她上次來到福斯拜羅已經過了很久,但蓋倫總是說,人們只要看過一眼拉克絲,就永遠都不會忘記她。
“冕衛小姐!請您原諒!”他驚呼一聲,便轉身對其餘衛兵下令開門。
拉克絲稍稍放鬆了星火的韁繩。伴著沉重的鐵鏈盤絞的聲音,大門緩緩升起,收進了城牆。拉克絲等到大門升到足夠的高度,便入了城,一群匆忙集合起來的禮遇方隊正在迎接她——十名身著皮甲的士兵,藍色的披風上別著銀質的胸針,形狀是統一的雙翼利劍。他們是驕傲的德瑪西亞士兵,然而他們卻不知為何顯得無精打采,眼神里充滿疲憊。
“歡迎光臨福斯拜羅,”剛才那個城門塔樓里的人對她說。“榮幸之至,小姐。地區法官吉賽爾得知您駕到,一定會非常寬慰。可否由我分派一隊士兵,護送您前去她的宅邸?”
“謝謝,但不必了,”拉克絲一邊說,一邊回想這個人的措辭。寬慰?“我與
光明使者神殿的佩妮萊修女已經有約在先。”
她正打算繼續前進,但她覺察到這名衛兵想要說些什麼,於是又輕輕勒住了星火的韁繩。
“冕衛小姐,”守衛開口說道。“您來這裡,是為了終結我們的噩夢嗎?”
光明使者的神殿溫暖而乾爽,星火已經在馬廄里安頓好了,而拉克絲終於在主廳如期見到了佩妮萊修女。福斯拜羅周圍的山野森林中有關黑魔法的傳聞傳到了德瑪西亞王都的光明使者教會,所以輝光使卡欣娜派拉克絲前來調查。
拉克絲進入小鎮沒多久,立刻就感覺有一股黑魔法的力量在暗中涌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陰影中注視著她。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全都步伐沉重,疲憊不堪。
恐怖的大幕籠罩著福斯拜羅,但情況比拉克絲想像的還要糟糕。
“是吉賽爾法官的孩子,盧卡。”佩妮萊修女向她講述詳情。這位淡黃色頭髮的婦人,穿著光明使者醫者的白色長袍。
“她孩子怎么了?”拉克絲問。
“他兩天前失蹤了,”佩妮萊繼續說。“人們都在說,他是被居心叵測的黑魔法師擄走的,九死一生。”
“他們為什麼會這么想?”
“明早再來問我吧。”佩妮萊說。
拉克絲尖叫著驚醒了。她心跳劇烈,
呼吸急促,腦海中滿是恐懼,在噩夢裡,她被一隻只鉤爪拖向地底,腐臭的爛泥灌進她的口鼻,將她的光永遠埋葬。拉克絲用力眨了眨眼睛,仿佛是要擠掉殘留的景象。暗影漸漸從視野邊緣褪去,她的嘴裡泛起一股酸敗的奶味,這是魔法殘留的跡象。她伸出手掌聚起一團光球。光芒照亮了屋子,趕走了最後一縷噩夢。她的身體洋溢著溫暖的感覺,皮膚閃著熟悉的彩虹光暈。
她聽到樓下有人說話,立刻握緊了拳頭,光球立刻消散,只剩下窗外蒼白的天光照亮房間。拉克絲雙手用力按著自己的頭,似乎是想要將那可怕的景象趕出腦海。她努力回憶噩夢裡的情節,但想起的只有酸臭的氣味和模糊的黑暗,不停地將她包裹、擠壓。
她感覺很渴,於是迅速穿好衣服走到屋子角落提起了手杖。她下樓來到神殿的廚房,雖然沒有任何胃口,但依然還是弄了一份麵包黃油的早餐。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墳土的味道。她將早餐推到了一邊。
“現在明白了嗎?”佩妮萊走進廚房問道。她在餐桌旁邊坐下,一雙眼袋黧黑,皮膚在慘澹晨光的映襯下色如土灰。拉克絲現在才意識到,佩妮萊已經消瘦得形銷骨立。
“你夢到什麼了?”拉克絲問。
“還是不說了吧。我不想再經歷一遍。”
拉克絲緩緩地點頭,“這鎮子非常不對勁。”
星火看到她以後立刻哀嚎了一聲。他的耳朵耷拉著,眼睛瞪得溜圓。他用鼻子拱了拱拉克絲,她撫摸起馬兒珍珠白的長脖子和寬肩膀。
“你也做夢了?”她問。星火甩了甩鬃毛。
拉克絲麻利地上好馬鞍,然後向福斯拜羅的北大門騎行。日出已經一個小時了,但這座小鎮依然沒有完全醒來。鐵匠鋪沒有冒煙,麵包房沒有飄香,只有幾個黑著臉的商人正在開門。德瑪西亞人全都奉行刻苦、自律和勤勉的準則,一個邊境的小鎮這么晚才開始一天的工作,實在很少見。但如果福斯拜羅的人們昨晚的睡眠質量和她差不多的話,不按時起床也就無可厚非了。
她出了城門,先是讓星火在城外的空地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後才繼續走上了泥濘的道路。這匹公馬曾經在幾年前摔斷過一條腿,但那次受傷並不影響他疾馳的速度。
“慢點,小伙子。”拉克絲騎入了森林。
空氣中瀰漫著松木和野花的芬芳,拉克絲享受著這令人陶醉的香氣。這是北方崇山峻岭的饋贈。陽光穿過針葉林的華蓋,傾斜著投射出斑駁的光點。然而,泥土的氣味卻突然讓她回想起了噩夢中的場景,不由得後背發涼。她向森林深處行進,蜿蜒的山路向北方延伸。拉克絲單手握住韁繩,另一隻手高高舉起,觸摸著頭頂的陽光,指尖的感覺攪動著她體內的魔力。她任由魔力湧出,她身心深處的光像一劑靈藥,逐漸擴散至她全身。
魔法充盈了她的感官,點亮了她的世界,森林中的色彩變得超乎尋常地鮮艷而又富有生機。她看到小光球漂浮在空中,聽見了樹木的呼吸和大地的慨嘆。眼前的世界如此不可思議,一切生靈都在能量的徑流中生機勃勃,無論是無名的小草還是粗壯的鐵樺樹。人們說鐵樺樹的根系深深扎入地下,甚至能抵達世界的心。
拉克絲在五光十色的的森林中騎行了一個小時,前方出現了一個交叉路口,一條路向東,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通往一座伐木工的小鎮;另一條路下坡向西,通往一片圍繞著富饒的銀礦所建的住宅區。她的父親在這座礦洞占了一些股份,而她最喜歡的斗篷別針就是用這座礦洞深處開採的白銀造的。兩條大路中間還有一條小路,幾乎已經被野草覆蓋,寬度也只夠單騎通過,或者徒步前進。
如果是七年前,她一定會走那條路,而拉克絲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有一種反感,不想指示星火朝小路走去。她並不需要去那邊,因為她所說的要去祭拜曾祖父墓地,只是一套說辭。拉克絲閉上眼睛,將手臂向側面伸展開,讓魔法蕩漾在指尖,閃爍在手杖頂端。她深吸一口氣,涼爽的空氣沁入心脾,森林的光開始對她訴說。
森林的光訴說著明與暗的對立,閃爍的色彩和跳躍的光線。她感受到了遙遠的星光像薄霧一般飄來,這些星光播撒在其他的世界,照耀著其他的生命。在德瑪西亞的光陷入黑暗之處,她畏懼退縮。在光明滋養生靈之處,她怡然舒緩。拉克絲坐在馬鞍上左右轉身,她敏銳的感知遠遠超過了其他大多數凡人。她在尋找著如同詛咒一般籠罩著這片土地的力量。太陽幾乎升到了最高點,她皺了皺眉,因為森林的光顫抖了。她感覺到陰影出現在了不屬於它的地方,黑暗隱藏在本該只有光明的地方。她的呼吸驟然停止,像是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一陣睏倦席捲了全身,她的眼皮止不住地打架,越來越睜不開,似乎在被強行拖入清醒的沉睡。
她周圍的森林突然變得寂靜。沒有微風吹拂樹葉,沒有草片飄搖摩擦,飛禽走獸的鳴叫也都突然消失。拉克絲聽到了輕柔的沙沙聲,那是壽衣套頭的聲響。
睡吧。
“不,”她一邊說一邊握緊了手杖,但那股不自然的睏倦就像是一條柔軟的毛毯,漸漸將她包裹起來,溫暖而又寬厚。拉克絲的頭低垂下去,漸漸閉上了眼,只閉一小會。
清脆的樹枝斷裂聲,夾雜著刺耳的金屬刮擦,撥開了拉克絲的眼皮。她深吸一口氣,滿腔涼意讓她立刻驚醒。她用力眨眼,驅散了眼前的黑影,呼出一口涼氣,重新喚起了體內的魔力。她聽到了騎兵的聲音,轡頭和韁繩之間鎖環的敲打,金屬與金屬之間的剮蹭。騎兵,穿著戰甲,至少四騎,可能不止。
拉克絲並不害怕。她能應付,而且人類沒什麼可怕的。現在在這片森林裡潛伏著的神秘黑影,才是更緊迫的威脅。它的力量深不可測,似乎是某人正在測試自己的實力。她握緊了星火的韁繩,讓他面對聲音傳來的方向。弗雷爾卓德強盜?這裡地處內陸,不應該出現海上的掠奪者,而且如果山中的某一座要塞淪陷,她一定早就聽到訊息了。法外亂民?有可能。那樣的話,就更不足為懼了。她將閃耀的魔法藏在指尖的皮膚之下,隨時準備好發射出閃耀的光箭。
她面前的灌木叢散開了,五名騎兵映入眼帘。
五人個個孔武有力,從頭到腳都穿著亮閃閃的戰甲。胯下的戰馬都是灰皮良駒,肩寬體壯,至少十七掌高,披掛著相同的鈷藍色馬衣。四個人刀劍出鞘,第五個人的劍背在身後。金色的握柄,藍色的劍鞘。
“拉克珊娜?”這名騎兵問道,他的聲音被蒙在頭盔里。
拉克絲長吁一口氣,這位騎士摘下了頭盔,一頭黑髮,一臉剛毅,簡直是德瑪西亞氣質的化身,讓人感覺應該被鑄在硬幣上。
“蓋倫。”拉克絲長嘆一聲。
她的哥哥帶來了四名無畏先鋒的戰士。
如果換做其他軍隊,四個士兵簡直微不足道,但無畏先鋒兵團中的戰士個個都是英雄。他們的英勇事跡全都印刻在自己的劍身上。德瑪西亞五湖四海的酒館裡和篝火旁,全都傳唱著他們的故事。
黑髮銳眼,蓄鬍子的劍士是迪亞多魯。他曾在哀傷之門憑一己之力對抗一整支崔法利人的軍團,堅守了一整天。他旁邊是來自讓德勒的賽巴托,他殺掉過一頭可怕的深淵巨蛆。那條怪物每一百年甦醒一次,肆虐獵食,但現在已經長眠不醒。它的巨牙被掛在嘉文國王的王宮大殿,緊挨著新掛上來的魔龍頭骨,那是來自皇子和他神秘的勇者同伴的進獻。
身形較小,但威武不輸任何人的,是女戰士瓦爾婭。她曾在多恩霍爾德帶頭衝上海狼艦隊的甲板,一把火燒光了他們的船。那場戰鬥讓她險些喪命,但她卻成功地擊殺了狂戰士的頭領。羅迪翁是她的孿生兄弟,曾駕船北上,放火燒毀了弗雷爾卓德的城鎮凝霜港,以儆效尤,震懾任何膽敢南下進犯的掠奪者。
拉克絲認識每個人,但一想到今晚又要和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前,聽他們講自己的傳奇故事,就只好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是的,他們都是德瑪西亞的英雄,非常值得尊敬,但讓她聽上十次賽巴托講述自己如何爬進深淵巨蛆的食道,或者聽瓦爾婭講述自己如何用一把斷槳打死一隻格里莫獸,拉克絲想想就頭疼。
蓋倫和她一起沿路返回福斯拜羅。他們在鎮子周圍尋找地區法官的兒子,以及任何邪惡行徑的跡象,但他們一無所獲,最後眼看天色已晚,不得不回到鎮上。不過一無所獲並不奇怪,任何居心不良的人都有充裕的時間隱蔽,因為蓋倫和無畏先鋒戰士們動靜太大了。五個身著重甲的戰士並不能稱作秘密行動。而且,因為沒法使用魔法,拉克絲一直都沒能感知到在十字路口處的那股黑暗力量的來源。
“你真是來這裡祭拜曾祖父福斯伊恩的嗎?”
“我說過了,不是嗎?”
“是啊,”蓋倫回答說。“你說過。我只是有點意外。我似乎記得母親說你上次來的時候並不情願。”
“她居然記得,我更意外。”
“喔,她當然記得。”蓋倫目視前方地說。“只要小拉克珊娜·冕衛一不高興,天空灰暗、陰雨不斷、鳥獸四散。”
“你說的我像是個無理取鬧的壞孩子。”
“你可不就是嘛,”蓋倫一臉和藹的笑容,但卻只能勉強掩飾話語中的譏刺。“犯同樣的事,你就有人護著,我就得挨一頓打。媽媽總是告訴我不要在意你的所作所為。”
二人之間的交談懸在嘴邊,拉克絲扭頭看向一邊,回想起不應該低估自己的哥哥。人們只知道他的誠實和直率,知道他略懂戰術計謀,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細心和狡黠。
而拉克絲知道,低估蓋倫是致命的錯誤。的確,蓋倫只是個簡單直接的戰士。但簡單直接,並不等同於愚鈍。
“你覺得那孩子怎么樣了?”拉克絲開口問道。
蓋倫撓了一下頭。
“如果一定要我猜的話,我覺得他是逃家了,”他說。“或者他是決定到森林裡玩冒險遊戲,然後迷路了。”
“你不覺得是黑魔法師把他擄走了嗎?”
“當然有這個可能性,不過瓦爾婭和羅迪翁六個月以前就曾經經過這裡,當時並沒有發現任何不自然的魔能跡象。”
拉克絲點了點頭,問道,“你在福斯拜羅過過夜嗎?”
“沒有,”蓋倫回答的同時,小鎮進入他們的視線。“為什麼這么問?”
“只是好奇。”
“那邊有動靜,”賽巴托突然開口說,同時手搭涼棚,擋住夕陽的餘輝。
蓋倫立刻看向賽巴托所指的方向,臉上的輕鬆頃刻消失。他整個身體狀態都變了。他肌肉緊繃,眼神目不轉睛,隨時準備行動。無畏先鋒的戰士們在他身邊列陣,如同箭在弦上。
“什麼事?”拉克絲說。
一群憤怒的居民正在押著一個人踉蹌地走過街道,走向市井廣場。她聽不到人們在喊什麼,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憤怒和恐懼。
“先鋒!騎行。”蓋倫一邊說,一邊向後蹬壓馬刺。
星火也是一匹快馬,但他仍然無法匹敵穀物餵養的德瑪西亞戰馬。等到拉克絲進入城門的時候,鎮上到處都迴蕩著人們的叫嚷聲。星火的身側已經被汗水打濕,馬掌在石子路面上磕出火花。拉克絲勒住馬,走進擁擠的市井廣場。她跳下馬背,眼前的場景在德瑪西亞境內屢見不鮮。
“不,不,不...”她低聲說到,在她眼前,兩名衛兵拖著一個哭泣的男人走上原本用於買賣牲畜的拍賣台。男人身上的衣服浸滿了血,一直在不停地哀嚎。一個女人站在他面前,身著翻毛貂絨長袍,戴著德瑪西亞地方法官的青銅雙翼徽記,這位應該就是吉賽爾法官了。數百名福斯拜羅居民湧入廣場,衝著那個男人又叫又喊。他們強烈的憤恨顯而易見,拉克絲覺得自己的魔力已經溢於體表。她壓住湧上來的光輝,推開人群走到近前,看到蓋倫正站在拍賣台的台階下面。
“奧爾多·達揚,”吉賽爾法官情緒激動、聲音沙啞。“我控你謀殺之罪,並與黑魔法師密謀串通!”
“不!”那個人大喊道。“你不明白!他們都是怪獸!我看到了,他們的真面目!黑暗,只有黑暗!”
“認罪!”吉賽爾大喊道。
人群也跟著大喊起來,報仇雪恨的欲望從一副副喉舌中噴涌而出。他們一觸即發,時刻都有可能衝上高台把奧爾多·達揚五馬分屍。眼下還沒有動手也許只是礙於面前這四名劍拔弩張的無畏先鋒戰士罷了。
“這是在幹嘛?怎么回事?”拉克絲走到蓋倫身旁問道。
蓋倫沒有看她,而是盯著那個跪著的人。
“他殺掉自己還在熟睡的妻兒們,然後跑到街上襲擊了街坊鄰居。他用斧子劈死了三個人,然後才被制服。”
“他為什麼會這樣?”
蓋倫終於轉過頭看她。“你覺得呢?這附近肯定有法師。有黑暗的力量在搗鬼。只有在法師的邪惡影響之下,一個忠誠的德瑪西亞居民才會犯下如此窮凶極惡的罪行。”
拉克絲吞下了自己氣憤的反駁,推開蓋倫登上高台,走向跪在地上的人。
“冕衛小姐?你乾什麼?”吉賽爾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拉克絲無視她的質問,捧起了那人的面龐。他的臉上全是淤青,一隻眼睛被鈍物打得腫起老高,無法睜開。鼻子裡淌著血和鼻涕,開裂的嘴唇掛著好幾道血口子。
“看著我。”她說,那人用剩下的一隻好眼努力看清她。他的眼白充滿血絲,眼皮烏黑,似乎好幾天都沒有睡覺了。
拉克絲問他,“好人達揚,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掉自己的家人,為什麼要襲擊鄰里?”
“他們不是。不。我看見。不是他們,他們是……怪物……”那個人開始哭泣。“披著人皮的黑暗,一直藏在我們中間!我醒來看到了,他們的真面目!所以我殺了他們!我必須要。我必須要殺掉!”
她抬起頭,猛然發現吉賽爾法官站在自己身邊。拉克絲在這個女人臉上看到了痛徹靈魂的悲傷。最近這兩天讓她仿佛蒼老了十年。這位法官滿臉仇恨地俯視著奧爾多·達揚,雙手緊緊握成拳頭。
“你是不是殺了我的盧卡?” 她的聲音因悲傷而嘶啞。“你是不是殺了我的兒子?就因為他與眾不同?”
人群中爆發出要求血債血償的聲浪,太陽開始落向西方,陰影逐漸拉長。幾團糞土被摔在奧爾多·達揚的身上,他從前的朋友和鄰居都在厲聲高呼要他償命。他在衛兵的羈押之下來回搖晃,嘴裡噴著血沫。
“我必須殺了他們!”他一邊叫喊,一邊對指控自己的人們怒目而視。“他們已經不是他們了。全是黑暗。你們之中也會有的!”
拉克絲回過身面向吉爾賽法官。
“你剛才說你的兒子與眾不同,是什麼意思?”
吉賽爾悲痛欲絕,但拉克絲通過悲痛的外衣看到了藏於其下的不可告人的羞恥。這位法官的眼中充滿血絲,眼圈烏黑,但即使是這樣一雙疲憊不堪的眼睛,也依然流露出一種拉克絲熟悉的目光,在她小時候,每當自己的魔法失控暴露,她的母親都是這種目光。有時她的哥哥也會流露出這種目光,還以為她沒有注意到。
“是什麼意思?”拉克絲又問了一遍。
“沒什麼,”吉賽爾答道。“我沒什麼意思。”
“怎么與眾不同?”
“就是不同。”
拉克絲聽到過這種閃爍其詞,她立刻就知道法官的兒子究竟是如何與眾不同。
“我聽夠了。”蓋倫說著走向高台。長長的炎陽鋼劍身嘶聲出鞘。劍刃在暮色中微光閃爍,鋒芒畢露,寒光逼人。
“蓋倫,別,”拉克絲勸道。“事情沒這么簡單。讓我和他談談。”
“他是個怪物,”蓋倫將巨劍扛在肩膀上。“即使他不是奸邪的僕從,也依然犯了謀殺罪。合適的刑罰只有一項。法官大人?”
吉賽爾的目光離開了拉克絲,眼中盈滿淚水。她點了點頭。
“奧爾多·達揚。我判你有罪,並徵召無畏先鋒的蓋倫·冕衛執行德瑪西亞正義。”
那個人抬起了頭,拉克絲滿心疑慮,一種不安的感覺湧來……似乎某種東西正在穿過他的身體。某種藏匿在深處的東西發出了低語。還沒等她確認,低語就已經悄然溜走了。一股涼風卻吹過了她的後頸,讓她汗毛直立。
達揚的四肢開始抽搐,就像是路邊的流浪漢突然癲癇發作。他在低語,聲音粗糙而又微弱,這時蓋倫舉起了巨劍,做出準備處決的身姿。達揚的遺言淹沒在人群的吶喊聲中,但拉克絲終於將隻言片語完整地拼湊起來,與此同時蓋倫的巨劍已經開始向下揮斬。
光明在退散...
“等等!”她大聲驚呼。
蓋倫大力一揮,巨劍將項上人頭斬落,人群隨之發出一片叫好的吶喊。屍體撲倒在高台上,兩股血柱從脖子中噴射而出。人頭滾落到了吉賽爾腳下,這時,從奧爾多·達揚的屍體中滾出一股打著捲兒的黑煙,就像屍坑裡汨汨鼓動的漆黑粘液。法官大驚失色,一個鬼影,張牙舞爪、眼中冒火,從死人的頭顱中迸射而出。
黑暗的鬼影帶著一股邪氣沖向法官。她失聲尖叫,鬼影穿過了她的身體,然後像風中的餘燼一樣煙消雲散。拉克絲能感到它消亡時刻的最後一次呼吸,這股能量如此歹毒、如此怨恨、如此邪惡,它只渴望展示自己的存在。吉賽爾法官癱倒在地,驚恐地哭泣著。
拉克絲的腦海中浮現出百種千回的恐怖景象,讓她不禁單膝跪地。被淤泥活埋的恐懼、被哥哥驅逐出德瑪西亞的恐懼、一千種緩慢而又痛苦的死亡的恐懼。她體內的光輝與這些恐怖景象鬥爭,而拉克絲也將死亡的味道趕出口鼻,呼出的氣飄著微弱的光球。
“拉克絲……”
蓋倫小聲喚她的名字,她過了一會才突然意識到,明明周圍人聲鼎沸,她怎么能聽得如此清楚。拉克絲的視線離開了哭泣的法官,她感到體內的魔法猶如狂涌的巨浪,在五臟六腑激盪。
人群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拉克絲,這是怎么回事?”蓋倫問。
拉克絲用力眨眼,將最後一片烙印在腦海中的恐怖景象趕走,順著蓋倫的目光看去。與此同時,無畏先鋒的戰士們迅速集結到他們的隊長身邊。
然後,福斯拜羅的居民一個接一個地倒在地上,似乎生命突然從他們的身體裡消失。
拉克絲咬緊牙關,扶著膝蓋站了起來。
太陽徹底消失在福斯拜羅的西城牆下,拉克絲目瞪口呆。她看到黑色半透明的形體從不省人事的居民身上漸漸升起。每個黑形都不盡相同,就像是一支穿著諾克薩斯戰甲的惡魔大軍,裡面有巨型蜘蛛、有多頭巨蟒、有手持冰斧的惡魔戰士、有黑牙利齒的龐大亞龍,還有各種超越常人認知的東西。
“魔法。”蓋倫自言自語道。
暗影生物開始靠近高台,在空氣中滑行,沒有一點聲音。這是一群噩夢般的恐懼之潮。
“這些是什麼東西?”瓦爾婭問。
“福斯拜羅居民最黑暗的噩夢結成了實體。”拉克絲說。
“你是怎么知道的?”賽巴托繼續問道。
“我就是知道。”拉克絲明白,自己不能留在這裡戰鬥。她的能力最好放在別的地方使用,而且無畏先鋒的士兵僅憑自己的力量也能守住這裡。她將拇指和食指抵在下唇,一聲口哨呼喚坐騎,同時面向蓋倫。
“我有辦法阻止這一切,”她說。
“怎么做?”蓋倫目不轉睛地盯著步步逼近的惡魔軍團。
“不用管我怎么做,”拉克絲說。“只要……別在我回來之前死掉。”
拉克絲跑到高台的邊緣,星火躍過成群的暗影生物趕來。她的坐騎毫不驚慌,它的美夢和噩夢對於現在肆虐福斯拜羅的這股力量來說已經無關緊要。拉克絲從台上縱身一躍,抓住了星火的鬃毛,乾淨利落地順勢跨上了馬背。
“你要去哪?”蓋倫問道。
馬兒揚起了前蹄。拉克絲扭過身面向蓋倫。
“我和你說過的,”她大聲喊道。“我要去祭拜曾祖父福斯伊恩!”
蓋倫目送妹妹隻身單騎穿梭在黑暗軍團中間,小心避讓著地上倒著的居民。惡魔生物張牙舞爪地撲向她,但她和星火輕巧地避開了。拉克絲衝出了怪獸的包圍,稍作逗留,舉起了她的金柄手杖。
“為了德瑪西亞!”她大喊道。
無畏先鋒的士兵們舉劍猛擊盾牌。
“為了德瑪西亞!”他們異口同聲地應和。
拉克絲策馬疾馳,離開了小鎮。蓋倫活動了一下肩膀,準備迎接一場持久的肉搏戰。他舉起了巨劍。
“鎖步!”他一聲令下,幾名戰士應聲擺出戰鬥姿態。瓦爾婭和羅迪翁站在他左側,賽巴托和迪亞多魯站在他右側。
“我們是無畏先鋒,”蓋倫一邊說一邊將巨劍放低,護手略低於雙眼。“讓勇氣與銳眼指引你們的劍。”
油黑髮亮的惡魔犬首先衝上高台,血盆大口裡毒牙密布。蓋倫和無畏先鋒的戰士用堅實的盾牆和出鞘的利刃嚴陣以待。一道銅牆鐵壁把它們撞了回去。雖然面對的敵人來自暗影和邪能,但他們依然保持著勇猛的力量和戰法。蓋倫向前一步用巨劍刺入一隻怪獸的腰部,如果是正常的生物,這一劍應該已經斬斷了脊椎。怪物的形體炸成了黑色的粉塵,留下一聲劇痛的哀嚎。
蓋倫扭轉劍身,斜向收刀,擋住了另一隻怪獸的撕咬。他一個翻腕,肩膀前傾,與來襲的怪獸對撞。怪獸被他撞倒在地,他跟上去一腳踏在怪獸的前胸,怪獸一聲嚎叫,支離破碎。蓋倫猛然舉起劍,格擋住了一次重擊,對手的輪廓看上去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弗雷爾卓德戰士。這次猛擊讓蓋倫處於劣勢。
“只要我還能站起來,我就能打。”蓋倫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同時扎穩步履,伴著一聲怒吼,用劍柄鑿碎了野人戰士的犄角頭骨。惡魔噴出黑灰,蓋倫又迅速將巨劍刺入另一隻怪獸的肚子。
賽巴托斬首了一隻流涎的惡犬,迪亞多魯用盾牌鑿進地面,將一隻蟒蛇一分為二。瓦爾婭用劍柄擊中了一隻無面惡魔的巨口毒牙,同時羅迪翁將利劍刺入了這名敵人的軀幹。
每一下致命的一擊,暗影生物都會炸成一團灰燼。蓋倫的巨劍閃爍著銀色的寒光,頃刻間又刺進了一隻蠍子模樣的怪獸。
一隻黑爪襲向蓋倫的頭,賽巴托的盾牌擋下了這次攻擊。瓦爾婭衝著怪獸的雙腿橫切一劍,怪獸破裂消散。一隻兇惡的怪獸跛行著跳向羅迪翁,但他不偏不倚地將利劍戳在它模糊一團的面門中間。怪獸慘叫著死掉了。但他們每次毀滅掉一團陰影,總會有更多陰影湧上來。
“背靠背!”蓋倫大吼一聲,五名戰士的護肩應聲靠在一起。他們肩膀相抵,組成一輪鋼鐵之環,就像是黑暗中一柱閃亮的信標。
“讓它們見識德瑪西亞的力量!”
拉克絲在森林中急速前進,樹木化作一片殘影消失在兩側。她手杖的花冠放出光芒,熾烈的光輝照亮了前方的路。以如此快的速度在森林中騎行是很危險的,雖然有她的光引路,但噩夢卻會無休無止地來襲,就像蓋倫和無畏先戰士們正在面對的噩夢。人類的想像力是噩夢的無盡源泉,害怕死亡、害怕弱小、或是害怕失去心愛之人。
她沿著今早走過的路前進,將自己的魔力淌進星火的身體,讓馬兒也獲得了非凡的視力。拉克絲和她的坐騎在黑夜中飛奔,最後終於來到那個交叉路口。星火沒有向西也沒有向東,而是毫不猶豫地踏上了那條已被蕨草覆蓋的北向小路。
通往曾祖父福斯伊恩之墓的路。
雖然有她的光輝引路,馬兒也步履穩健,但拉克絲還是不得不放慢速度,因為腳下蜿蜒小路的兩側都是陡峭的亂石山谷。隨著距離墳墓越來越近,地形地貌也開始改變,簡直是換了一套鬼斧神工——就像是嚇唬小孩子的故事裡所描述的一樣。樹木向外躺著黑色的樹油,枝幹醜陋扭曲,長成了魔爪的模樣,撕扯著她的頭髮和斗篷。樹幹上的裂縫像是尖牙利齒的嘴,毒蜘蛛在他們最高的枝幹上織起濃密的網。腳下的土地變得鬆軟泥濘,一片死水沼澤——就像是被小仙靈遺棄的林間空地。
星火來到一片陰影環繞的空地入口,然後向後甩頭,不肯前進,害怕地抽著鼻息。
“放輕鬆,小伙子,”她說。“福斯伊恩的墓就在前面。再走幾步。”
但馬兒無論怎樣安撫都不願再前進一寸。
“好吧,”拉克絲說。“我自己去。”
她滑下馬背,擎著手杖走進了空地。手杖的光芒就像是風暴中搖曳的燈籠,但亮光勉強足夠看清周圍。
福斯伊恩的墳塋是一座長滿野草的小丘。在昏暗的天色里,青草也變成了黑色。墳包的頂端用石塊壘著簡單的石冢。黑煙縈繞,頭頂的天空盤旋著各種魑魅魍魎的形狀,時機一到就會占據這個世界。黑色的線條像蟒蛇一樣繞行在巨大的石板上,就是這塊石板,上面印刻著福斯伊恩的英勇事跡。
一個小男孩,不超過十二三歲,翹著腿坐在石板前面,瘦弱的身體像是著了魔一樣來回搖擺。墳墓里湧出的黑煙,像毒藤一樣纏在他的脖子上。
“盧卡?”拉克絲說。
男孩搖擺的身子應聲停止。
他轉身面向拉克絲,眼前這個男孩讓她不寒而慄。他瞪著一雙無神的黑眼,咧出一個殘酷的微笑。
“不再是了。”他說。
一隻巨型蜘蛛踩著鋒利倒刺的腿跳到了蓋倫上方,肥碩的肚子長滿了圓眼和獸嘴。他切開了它的胸,將它踢下台,雖然此時蜘蛛的身體已經開始消解了。
蓋倫步伐沉重,突然感到肩膀的肌肉一陣滾燙的寒冷,一隻黑爪深深刺入他的護肩。護肩的金屬並沒有凹陷也沒有開裂。這隻爪子毫無阻攔地穿過了護肩,隨後蓋倫感到一陣虛弱和厭惡擴散至全身。他聞到了墓土的惡臭,經過百年陳屍腐朽而散發出的土腥味。他靠著訓練中學到的經驗,奮力抵抗著這股痛苦。
羅迪翁一招不慎,被一把鉤刃抓住了防禦的破綻,擊中了身側。他痛苦地喊了一聲,放低了盾牌。
“鼓起勁!”蓋倫大喊到。“甩掉疼痛。”
羅迪翁鼓起了勁,剛才的失誤讓他吸取了教訓,但暗影生物依然摩肩擦踵,瘋狂地湧向無畏先鋒戰士們。
“它們不停地來!”瓦爾婭喊道。
“那我們就不停地打!”蓋倫回答。
雖然她此刻只想儘快離開這片黑煙縈繞的空場,但拉克絲還是靠近了那個男孩。他的眼睛向外漾著黑暗,裡面的噩夢等待著人類弱點的滋養,準備破土而出。她感到一種冰冷狡猾的智慧正在打量著自己。
盧卡向她點點頭,緩緩站起身。呢喃的黑影在空場外圍匯聚,怪獸和恐懼躲藏在視野的邊緣,緩緩包圍了拉克絲。
“你噩夢滿盈,”他說。“看來我得用石頭敲開你的腦袋,把它們舀出來。”
“盧卡,這不是你。”她說。
“那你說,你覺得我是誰?”
“墳墓里的惡魔,”拉克絲說。“我覺得它並沒有和福斯伊恩一起死掉,不像人們想的那樣。”
盧卡笑了,他的嘴咧得太大,甚至嘴角的皮膚都已經撕裂。兩道血痕順著下巴淌了下來。
“根本沒有死,”他說。“只是在沉睡。療傷。復原。準備。”
“準備做什麼?”拉克絲一邊問,一邊強迫自己靠近了一步。
男孩咂咂嘴,輕蔑地伸出一根手指。拉克絲停住了,無法再邁出下一步。
“慢著,慢著,”他一邊說一邊彎腰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讓我先來挖出一個噩夢。”
“盧卡,”拉克絲雖然動彈不得,但是還能說話。“你必須抵抗它。我知道你能做到。你的體內有魔法。我知道,所以你才離家出走對吧?所以你才來到了這裡,來到曾經戰勝惡魔的人身邊。”
附在男孩身體中的東西大笑起來,周圍的小草在笑聲中枯萎衰敗。
“他的眼淚就像沙漠中的甘泉,”它一邊說一邊繞著她轉圈,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開顱位置。“甘泉喚醒了我,滋養了我。我沉睡了太久,甚至已經忘記凡人的苦楚有多么甜美。”
男孩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他的指尖散發出冰冷的針刺感,將恐懼傳遍拉克絲全身。他拿開手,帶起一縷黑煙。她喉嚨一緊,回想起被淤泥淹沒的恐懼。一顆淚珠順著臉頰滾落。
“我使他沉睡,他的夢裡已經有了許多成熟的恐懼,可以立刻結為實體。”男孩說。“他的魔力微不足道,和他的餘燼相比起來,你的血肉中卻是一座熾烈的火爐。雖然他沒有很大的實際上的便利,但小孩子的恐懼對於飢腸轆轆的我來說已經是盛情款待了。德瑪西亞就是他的恐懼。是你們的恐懼。”
拉克絲感到自己的魔法在這個生靈面前敗下陣來,空場中的黑暗將她的光壓迫得只剩下點點火星。但即使是一點火星,也可以迅速蔓延,終成燎原之勢。
“他們恨他。盧卡知道。你們凡人總是願意害怕那些你們無法理解的東西。太願意煽風點火、三人成虎,創造出栩栩如生的恐懼。”
拉克絲用力彎了彎手指,移動伴隨著刺痛。但疼痛就意味著她能夠掌控。她利用這疼痛,讓體內的火星燃燒起來,將它與自己的恐懼隔離開來,讓火光緩慢地回到全身。
“盧卡,求你了,”她一字一頓地艱難地說。“你必須抵抗。不要被它利用。”
男孩又笑了。“他聽不到你。就算聽得到,你也知道他的恐懼不是沒有理由,他害怕自己的同胞揭開真相。他就是人們最憎恨的東西。法師。你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這種感受。”
疼痛從拉克絲的雙臂蔓延到了胸腔。男孩的黑眼透出懷疑,他感受到了魔力的聚集。
“我太了解了,”她說。“但我並不會讓恐懼說了算。”
拉克絲痛苦地尖叫著,揮起手杖猛力刺向男孩。她的四肢在燃燒,握杖的手也不聽使喚。男孩跳著躲開,但還是慢了——手杖的金冠輕輕蹭到了男孩的臉龐。
聯接的剎那非常短暫,但已經足夠。
無畏先鋒的戰士們兇狠無情、直奔要害、利劍揮砍、堅盾痛擊,但他們沒法永遠打下去。
最終,黑影會拖垮他們。
一群蠕動前進的東西伸出手臂攻擊左翼,它們用身體吃下了迪亞多魯的揮砍。一記橫掃擦過他的盾牌,擊中了他的護肩。他低吼一聲把利劍送進了一隻長著魔龍腦袋的黑獸肚子。
“迎戰!”賽巴托奉勸道。“頂住它們!”
蓋倫一記揮砍擊中了翻湧的黑暗,回手一擊開膛破肚,再向前戳刺穿胸而出。白刃沒入,剜心摶骨。片刻不寧。右翼有動靜,一隻怪獸長著昆蟲樣的頭顱和匕首般的毒牙,嚎叫著撲過來。他瞄準眼睛斜砍一劍,怪獸尖叫著破碎成煙塵。
又有兩隻怪獸撲過來。距離太近無法揮砍。劍柄鑿擊,打穿第一個的前胸,戳破另一個的肚子,抽刀。怪獸暫行退卻。蓋倫回撤一步,重新與瓦爾婭和羅迪翁組成陣線。每個人從頭盔到護脛都塗滿了灰泥。
“我們要守住陣線,”蓋倫說。
“守多久?”迪亞多魯問。
蓋倫看了看北方,遠處森林中隱約有光芒閃耀。
“守到拉克絲回來。”蓋倫警惕地注視著。
隨後黑影再次撲了上來。
拉克絲將自己的光注入盧卡,空場中間爆發出耀眼的光輝。小男孩體內的怪獸發出了狂怒和絕望的嘶吼,它對這副肉體的附著之力鬆動了一分。白熱的火焰包圍了她,進而取代了他們周圍的一切。黑暗在拉克絲的閃耀之下不斷退卻,熾熱的光輝驅散了所有的陰影。白光越來越明亮,直到最後,森林和墳墓都已經看不見了,只剩下單純空曠的無盡潔白。在她面前,一個小男孩緊緊抱著膝蓋坐在地上。他抬起頭,眼睛裡充滿了孩童的天真和畏懼。
“你能幫幫我嗎?”他說。
“我能,”拉克絲一邊說一邊走到他身旁,一同坐下。“但你必須和我回去。”
他搖搖頭。“我不能回去。我害怕。有噩夢人在。”
“是的他在,但我們兩個一起能戰勝他,”她說。“我來幫你。”
“真的嗎?”
“前提是你願意讓我幫你,”拉克絲露出微笑。“我知道你的難處,我知道你害怕人們知道你的能力。相信我,我也經歷過這些。但你不必害怕。你體內的力量,並不是邪惡,並不是黑暗,而是光明。我能幫你控制這種光。”
她伸出一隻手。
“你保證?”他說。
“我保證,”拉克絲回答說。“你並不孤單,盧卡。”
男孩握住了她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
他們周圍的光再次膨脹,明亮得超乎想像,隨後光芒漸弱,拉克絲看到了記憶中的那片空場,和七年前一樣。青草、小丘、石冢、石板,上面依然記錄著福斯伊恩的事跡。黑暗的力量已經不在了,被扭曲的森林也恢復了正常。剛才形同鬼手的枝杈只不過是普通的樹叢,而夜空也呈現出午夜深藍,灑滿了繁星。森林的華蓋之中迴蕩著夜行鳥類的鳴啼。
盧卡依然牽著她的手,抬頭對她微笑。
“他走了嗎,那個噩夢人?”
“我覺得是,”她說著覺察到嘴裡一股苦澀的味道,這是黑暗力量消散的跡象。“至少現在是走了。我想它已經不再躲在墳墓里了吧,但它也不在這兒了。這是最重要的。”
“我們可以回家了嗎?”盧卡問。
“是的,”拉克絲說。“我們可以回家了。”
麻木和冰冷的感覺侵入了蓋倫全身。他的手腳四肢像灌了鉛,全都被黑影的爪子刺透了。他的血管里像是結了冰,冷徹心扉和靈魂,他覺得自己的視線開始變得灰暗。
賽巴托和迪亞多魯已經倒下了,皮膚漸漸變灰。羅迪翁跪在地上,一隻手爪正捏著他的脖子。瓦爾婭還在繼續戰鬥,持盾的手已經無力地掛在一邊,但持劍的手依然強健。
蓋倫嘗到了灰敗和絕望。他從未品嘗過的味道。如此的慘敗。即使是他曾以為嘉文不幸逝世的時候,他也依然能夠找到繼續戰鬥下去的意志。而現在,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他生命的力量。
一個魁梧的身影跳到他面前,一隻長角惡魔,手裡拿著一把黑暗戰斧。看上去就像他多年前曾經殺掉過的一位野人戰士。蓋倫舉起劍,準備以德瑪西亞的戰吼作為自己的臨終遺言。
一陣夏日的熱風吹過,北方的天空突然被點亮, 就像是一輪新升的驕陽。
暗影生物們消散了,就像被火燒成灰的草木被颶風吹散。這陣風和那一縷奇異的光掃過小鎮廣場,就像深夜中的破曉,隨後所有陰影都落荒而逃。
蓋倫呼出一口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能呼吸。羅迪翁猛抽一口氣鼓進胸腔,賽巴托和迪亞多魯也相繼從地上蹣跚著爬了起來。他們環顧四周,驚訝不已,最後殘存的暗影也被驅趕消散,居民們開始慢慢甦醒。
“怎么回事?”瓦爾婭驚嘆道。
“拉克絲。”蓋倫說。
盧卡回到了慈母的懷抱,光明使者教會的佩妮萊修女將按照詳細指示負責他今後的教育,拉克絲和蓋倫帶著無畏先鋒的戰士向福斯拜羅南門騎行。他們情緒低落,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位小鎮居民都帶著明顯的負罪感。福斯拜羅的居民全都不記得處決以後的事,但他們知道自己有份把一個人推上了斷頭台。
“願面紗之女擁你入懷。”拉克絲在路過奧爾多·達揚的葬禮時低聲祈禱。
“你真的覺得他配得起這樣的仁慈嗎?”蓋倫問。“他殺了無辜者。”
“的確是的,”拉克絲說。“但你理解背後的原因嗎?”
“有什麼分別嗎?他犯了罪,所以付出了代價。”
“當然有分別。奧爾多·達揚是他們的朋友和鄰居,”拉克絲說 。“他們一起在酒館喝啤酒,一起在街頭談笑。他們的兒女和他的孩子一起玩耍。他們如此匆忙地尋求判決,就喪失了所有的機會去弄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樣的謀殺。”
蓋倫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的路面。
“他們不想理解,”他最後說。“他們不需要理解。”
“你怎么能這么說?”
“我們生活的世界讓我們無法在意這些細枝末節,拉克絲。德瑪西亞腹背受敵;北方的野人部落,東方的貪婪帝國,黑魔法師的力量動搖著我們每一寸領土。我們必須做到善惡是非,黑白分明。如果放任懷疑的態度阻撓我們的審判,就會讓我們變得軟弱。我無法原諒自己變得軟弱。”
“即使代價是這樣?”
“即使是這樣的代價,”蓋倫說。“這是我做人做事的根本。”
“為了德瑪西亞?”
“為了德瑪西亞。”蓋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