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經歷
幾年前,雲南中緬邊境的一所國小校門口,四年級學生李有斌,以每人1塊錢的香瓜子作為禮物,與幾個小夥伴揮手道別:“十年後再見!”一年後,他死在了他做工的東莞某製鞋廠門口。
邊境少年本應是燦爛的讀書年華,終結在了世界工廠的流水線上。人們說他是“過勞亡”。
在此之前,他曾吸毒的父親死了、爺爺死了、外公死了、舅舅死了、姨媽死了。這個飽經創傷的家庭,數十年前去到緬甸,幾年前為避戰亂,又逃回中國,依舊難逃厄運,幾乎喪失了所有男丁。
直到今天,他們中的大多數還不能得到明確的身份認同——沒有中國戶口,也沒有緬甸戶籍,像無名的孤魂遊走在漫長的邊境線上。
“反正沒有戶口也不能一直上學!”李有斌說,“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應該撐起這個家。”於是幼小的肩膀背上行囊出發了,在中國製造業最發達的地區之一東莞,承受每天10個小時以上的工作。
不能上高中、不能分土地、不能自由來去、不能享受中國公民的所有社會福利……像李有斌這樣因為“跨國婚姻”等問題帶來的黑戶孩子,在德宏州就有上萬人。在雲南長達4060公里、充斥著貧窮、毒品、流行性疾病的邊境線上,戶口和教育問題顯得更加棘手。而許多這樣的孩子,為了生存,正通過一條應運而生的童工產業鏈,走向異樣的人生。
邊境家族
去緬甸、回中國,數十年的奔波後。2013年,李有斌父親、爺爺先後去世。在另一個寨子的外婆家,舅舅死在深山,姨媽死於肺結核;外公跌入水庫;舅母跑了,外婆耳聾神昏
“為什麼不讓我替他去死?!”70歲的老婦人剛聽到我們說出李有斌的名字,就開始慟哭,她那患有白內障的眼睛,淚已經幹了。因為家和堂屋都沒有大門,我們從外面的盤山公路上就可以看到這個杵著拐杖張望的佝僂的身軀。就在幾個月前,兒子死了、老伴死了,最後一根稻草、孫子李有斌的死,幾乎已將她擊垮。
這個家剛“建”好不久,用的都是空心磚。兩間屋,一間廚房,仔細看,所有桌子都是由兩堆空心磚和一塊木板搭成的,窗玻璃是壞的,窗簾是幾塊破布。家徒四壁。“鍋碗瓢盆行李鋪蓋都是鄰居施捨的”。
這個家位於德宏州盈江縣銅壁關鄉和平村委會的麻刀寨子。只要再驅
車30公里,就可以到達緬甸克欽邦第二特區的拉咱。幾年前,他們一家還住在那裡。
這是一個飽經流離失所苦痛的家庭。數十年前,身為“富農”的李有斌的太爺爺,帶著一家人渡過拉咱河,跑到緬甸。在吞噬過無數中國遠征軍戰士的緬甸密林中,李有斌的兩個姑姑因為“打擺子”(瘧疾)死了。此後,李有斌的父親幫中國老闆開大車,在邊境附近作些木材生意,勉強度日。
平靜於2011年6月被打破。李有斌的家在戰亂中成了一片灰燼,爺爺奶奶帶著一家人倉皇出逃,和4萬多克欽人一起逃到中國避難。回到麻刀,先是藉助在村委會活動室,然後四處借錢蓋了幾間簡易的房子。
即便這樣,命運並沒有庇護這個受難的家庭。某個春節前一個月,李有斌40歲的父親死於肺癌晚期;8個月後,李有斌的爺爺突發腦血栓死亡;又3個月後,傳來13歲少年李有斌的死訊。一年之內,家裡的男丁盡皆逝去,只剩下奶奶楊蘭芝(音)、媽媽岳輕輕和一對小姐妹。
不僅如此。死亡的陰影還籠罩在李有斌位於另一個寨子南嶺的外婆家,舅舅在緬甸幫人砍木材、死在深山,老闆說他是毒癮發作死的,只賠了1000元錢;姨媽死於肺結核;外公跌入水庫;舅母跑了,外婆聾了、精神恍惚了。一個家只剩下外婆和年幼的表弟,母親岳輕輕要經常去照顧。
就是這樣一個邊境家族,“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境地”,好心的鄰居說,“我們這裡有不少死人的家庭,但不像他們家那么多。”
跨國嬰兒
李有斌沒有出生證明,沒有戶口。他所在的寨子,很多孩子就像他一樣,到處轉學,沒辦法好好念書,很多孩子上兩年就輟學打工了。
2001年,一個男嬰在銅壁關鄉南嶺寨子的家中出生。接生的是當地的一個產婆。這個叫李有斌的男孩,從一出生起,就沒有出生證明、沒有戶口。因為他的爺爺和父親都說不清楚自己是緬甸人還是中國人,所以他的身份也變得模糊了。
事情回到幾年前。17歲女孩岳輕輕結識了長期往來邊境開大車運木材的李興強,兩人開始戀愛,一起在盈江縣城打工,租了個房子。後來在岳輕輕家的南嶺寨子辦了酒席。“李興強他們家去緬甸後,中國戶口已經被註銷了,聽說他們在緬甸上過戶口,但一直也沒有身份證,所以即便我有戶口,我們也領不到結婚證。”岳輕輕說。
幾年後,他們的大女兒阿雲和一對龍鳳胎阿萍、有斌先後在南嶺出生了,“當時也沒有意識要去落戶口。”
像有斌這樣的“邊境黑戶孩子”,據不完全統計,僅在德宏州就有上萬人。和平村委會支部書記宋如富告訴記者,以前政策相對寬鬆,邊民們卻沒有戶籍意識,認為落不落都一樣。
事實上,邊民們不但沒戶籍意識,對國籍的意識,也沒那么鮮明。盈江縣內國境線長214.6公里,有33條通道通往緬甸,沒任何天然屏障。人們長期混居雜處,婚嫁相通。在德宏還有“一寨兩國”的景象,界碑就在寨子中央,兩國人民共飲一口水井。
近些年,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和緬甸的紛亂,不少緬甸姑娘、小伙子都希望通過婚姻來到中國。“往往三四千元錢就能領回一個緬甸新娘”,而這些新娘都領不了結婚證、落不了戶,她們生育的孩子想要落戶也異常艱難。宋如富說。單是和平村委會,總人口1700多人,就有80個小孩沒有戶口。
從整個雲南來說,截至2012年5月,與越南、緬甸、寮國邊民通婚人數約67542,其中入境通婚外籍邊民33771人;已辦理合法登記手續的僅為8531對,不到通婚人數的三成。
龐大的邊境黑戶人群,帶來一系列社會問題,讓基層村官宋如富倍感焦慮。他曾經作為人大代表多次反映,主張“以前生的放寬落戶政策,以後的再縮緊”,希望“上面”儘快研究解決。
儘管父親李興強沒戶口和身份證,還是在李有斌很小的時候,就和妻子雙雙外出打工去了。開始是在盈江縣城,後來跟著老鄉到了2000多公里外的大城市東莞。通過老鄉介紹的勞務公司進行身份“操作”,進到一家床墊廠,妻子在一家玩具廠。開始那幾年,兩人只能拿1000多元的工資。
李有斌和姐姐、妹妹成了經常轉學的“留守兒童”,他們的童年不停流轉於南嶺外婆家和緬甸南三央的奶奶家。李有斌一年級在外婆家這邊上,因為調皮搗蛋,一年後被送到了緬甸讓爺爺奶奶管教,就讀於當地的一所漢族學校,重讀一年級。
不料二年級剛上了一學期,奶奶就意外摔斷了腿。李興強夫婦沒辦法,將李有斌接到東莞和他們在一起,就讀於當地的一所民工國小。此時的李有斌已經9歲了,還得重讀二年級。一家三口,花100元錢租住在東莞一間民房裡。條件雖然艱苦,但李有斌似乎渡過了最為幸福的一年,他後來對同學說,喜歡東莞,喜歡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這時的李有斌成了“流動兒童”。 父母像“候鳥”一樣,奔波在落後的邊境和繁華的城市之間。李有斌是他們背後稚弱的“小小鳥”,享受著溫暖的呵護。在東莞拍攝的一張照片中,他和爸媽穿著3件大紅的衝鋒衣親子裝,胖胖的笑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好景不長。2011年,李興強回到南三央將家產盡毀的父母和一對女兒接到盈江,在親戚家避難。“要供逃難的父母、女兒,又要供李有斌,我們的工資不夠,只能把李有斌送回去,在銅壁關的緬華國小上學。”岳輕輕說。
南嶺寨子幾個村民告訴我們,寨子裡大部分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在商品經濟的衝擊下,沒有幾個人願意呆在家裡種田,“太累了、沒有錢”。且因銅壁關旅遊開發,村民的山地被大量徵用,無田可種。小到10多歲,大到40多歲,“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很多孩子就像李有斌這樣,到處轉學,沒辦法好好念書。很多孩子出去上兩年就輟學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