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進入了我們的血液

文革進入了我們的血液

馮驥才為《一百個人的十年》新版做的序言,文革表面上離我們已經遠去,可是文革留給我們心靈深處的某些東西並沒有消除,文革進入我們的血液一文,作家馮驥才以文人特有的細膩筆觸探索文革帶給我們心靈的傷害。

基本介紹

簡介
馮驥才為《一百個人的十年》新版做的序言。馮驥才以二十世紀歷史為背景,用最沉痛的筆觸寫出了文革對中國人的影響是進入血液的。
《一百個人的十年》新版序言/馮驥才
一個沒有懺悔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
純潔的人生從懺悔開始,醜惡的人生自負疚結束
歷史的圖景一頁一頁無情地翻過。不管它繁花似錦,還是鮮血淋淋。變幻無窮是歷史也是生活的本質。但那些曾經在歷史的黑夜裡受苦受難--甚至死於非命的人們,注定只是一種可憐的犧牲品嗎?
我們常常會感到,文革已成為歷史--
在當今中國,已經看不到任何文革的景象。再沒人去穿那種炫耀暴力的文革服裝;曾經鋪天蓋地的小小紅寶書已然了無痕跡;充滿了荒唐感的光怪陸離的領袖像章也只有在古董市場裡才能見到;文革話語幾乎成了一種笑料。連那些面孔肅殺的“階級鬥爭臉兒”和一直盤踞到八十年代的“左爺”們,今兒一個都見不到了。而曾經千千萬萬的受難者呢,是不是正在笑容滿面地享受著日益充裕的生活?
如果生活是公平的,理應補償他們。
然而,文革真的消失得這么無影無蹤?
如果悲劇真的結束得如此乾淨徹底,我們應該無比慶幸。
可是歷史的大河在地面消失,往往會轉為精神的暗流;思想的陰雲擴散之後,漸漸化為心中的迷霧。
我們不是常常感到,當今中國社會一切難解的癥結,都與文革深刻地聯繫著,甚至互為因果。比如,我們缺乏歷史精神,不是與文革滅絕傳統有關?我們輕賤自己的文化,不正是文革踐踏文化的直接結果?為此,我們對自己的文化仍然缺乏光榮感與自信。至於人本精神的低靡輒由於文革把封建主義發揮到了極致。更別提文革對中國人樸素的人性本質的破壞!文革將猜疑與敵意注射到人們的血液里,如果我們沒有將它徹底地清除出去,在當今充滿現實功利的市場中,它必然會惡性地發酵。
應該說,我們缺乏對文革的徹底的思想批評。故然,權力階層表示不再搞任何破壞性的政治運動是非常重要的,但對於知識界來說,這僅僅是個先提。它不能代替知識界對文革進行全面的、毫不留情的、清醒而透徹的思想清算。在廢墟上很難建立堅實可靠的大廈,只有對它掘地三尺
從歷史學角度看,文革已經成為上個世紀的“過去”;從文化學角度看,文革依然活著。因為文革是一種特定的文化,它有著深遠的封建文化的背景。而且,它活著--不僅因為它依靠一種慣性,還因為它有生存土壤。究其根本,是因為我們一直沒有對這塊土壤徹底清除。尤其是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全民的注意力還在文革上。那時如果對文革進行割皮抽筋般的反省與批評,必然會深入人心,積極地影響整個社會。如今文革的一代都已離開生活的中流。文革早已不在人們關注的視野之內了。本來,徹底批評文革是使中國社會良性化的必不可少與至關重要的一步,但我們把這大好的歷史時機耽誤過去了。時至今日,做為政治文革的一頁已然翻過去,再不復生;但做為一種精神文化--文革卻無形地潛入我們的血液里。
惡魔一旦化為幽靈,就更難於應付。
因為文革仍然作祟於我們,但我們並不知它緣自文革。
也許這正是本書再版的意義。本書寫於1986年至1996年,即從文革結束10年到20年間。由嚴格的意義上講,這不是一部文學作品,而是社會學著作。作者使用社會學家進行社會調查的方式來寫作的。只不過作家更關注被調查者的心靈。本書的目的,是想以口述史的方式,將一代中國人的心靈記憶載錄史冊,同時,也給思想理論界提供思考與研究的第一手和依據性的人本資料。為此,很感謝時代文藝出版社理解作者的本意。特別是這次出版,將把本書帶給二十一世紀新的一代讀者。此亦作者之願望,是為記。(2003.6.6.維也納
二十世紀歷史將以最沉重的筆墨,記載這人類的兩大悲劇:法西斯暴行和文革浩劫。凡是這兩大劫難的親身經歷者,都在努力忘卻它,又無法忘卻它。文學家與史學家有各自不同的記載方式:史學家偏重於災難的史實,文學家偏重於受難者的心靈。本書作者試圖以100個普通中國人在文革中心靈歷程的真實記錄,顯現那場曠古未聞的劫難的真相。
在延綿不絕的歷史時間里,10年不過是眨眼的一瞬。但對於一代中國人有如熬度整整
一個世紀。如今30歲以上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人的命運不受其惡性的支配。在這10年中,雄厚的古老文明奇蹟般地消失,人間演出原始蒙昧時代的互相殘殺;善與美轉入地下,醜與惡肆意宣洩;千千萬萬家庭被轟毀,千千萬萬生命被吞噬。無論壓在這狂浪下邊的還是掀動這狂浪的,都是它的犧牲品。哪怕最成熟的性格也要接受它強制性的重新塑造。堅強的化為怯弱,誠實的化為詭詐,恬靜的化為瘋狂,豁朗的化為陰沉。人性、人道、人權、人的尊嚴人的價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貴的成分,都是它公開踐踏的內容。雖然這不是大動干戈的戰爭,再慘烈的戰爭也難以達到如此殘酷--靈魂的虐殺。如果說法西斯暴行留下的是難以數計的血淋淋的屍體,文革浩劫留下的是難以數計的看不見的創傷累累的靈魂。
儘管災難已經過去,誰對這些無辜的受難者負責?無論活人還是死者,對他們最好的償還方式,莫過於深究這場災難根由,剷除培植災難的土壤。一代人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理應換取不再重蹈覆轍的真正保證。這保證首先來自透徹的認識。不管時代曾經陷入怎樣地荒唐狂亂,一旦清醒就是向前跨了一大步。每一代人都為下一代活著,也為下一代死。如果後世之人因此警醒,永遠再不重複我們這一代人的苦難,我們雖然大不幸也是活得最有價值的一代。
我常常悲哀地感到,我們的民族過於健忘。文革不過10年,已經很少再見提及。那些曾經籠罩人人臉上的陰影如今在哪裡?也許由於上千年封建政治的高壓,小百姓習慣用抹掉記憶的方式對付苦難。但是,如此樂觀未必是一個民族的優長,或許是種可愛的愚昧。歷史的過錯原本是一宗難得的財富,丟掉這財富便會陷入新的盲目。
在本書寫作中,我卻獲得新的發現。
這些向我訴說文革經歷者,都與我素不相識。他們聽說我要為他們記載文革經歷,急渴渴設法找到我。這急迫感不斷給我以猛烈的撞擊。我記載的要求只有一條,是肯於向我袒露心中的秘密。我想要實現這想法並非易事。以我的人生經驗,每人心中都有一塊天地絕對屬於他自己的,永不示人;更深的痛苦只能埋藏得更深。可是當這些人淌著淚水向我吐露壓在心底的隱私時,我才知道,世上最沉重的還是人的心。但他們守不住痛苦,渴望拆掉心的圍欄,他們無法永遠沉默,也不會永遠沉默。這是為了尋求一種擺脫,一種慰藉,一種發泄,一種報復,更是尋求真正的理解。在那場人間相互戕害而失去了相互信任之後,我為得到這樣無戒備無保留的信賴而深感欣慰。
為了保護這些人的隱私,也為了使他們不再為可能的麻煩所糾纏,本書不得不隱去一切有關的地名和人名。但對他們的口述照實記錄,不做任何渲染和虛構。我只想使讀者知道如今世上一些人曾經這樣或那樣度過文革走到今天;也想使後人知道,地球上曾經有一些人這樣難以置信地活過。他們不是小說家創造的人物,而是文革生活創造的一個個活生生真實的人。
我時時想過,那場災難過後,曾經作惡的人躲到哪裡去了?在法西斯禍亂中的不少作惡者,德國人或日本人,事過之後,由於抵抗不住發自心底的內疚去尋短見。難道文革中的作惡者卻能活得若無其事,沒有復甦的良知折磨他們?我們民族的神經竟然這樣強硬,以致使我感到陣陣冰冷。但這一次,我有幸聽到一些良心的不安,聽到我期待已久的沉重的懺悔。這是惡的堅冰化為善的春水流潺的清音。我從中獲知,推動文革悲劇的,不僅是遙遠的歷史文化和直接的社會政治的原因。人性的弱點,妒嫉、怯弱、自私、虛榮,乃至人性的優點,勇敢、忠實、虔誠,全部被調動出來,成為可怕的動力。它使我更加確認,政治一旦離開人道精神,社會悲劇的重演則不可避免。
文革是我們政治、文化、民族痼疾的總爆發,要理清它絕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時代不因某一事件的結束而割斷,昨天與今天是非利害的經緯橫豎糾纏,究明這一切依然需要勇氣,更需要時間,也許只有後人才能完成。因此本書不奢望給讀者任何聰明的結論,只想讓這些實實在在的事實說話,在重新回顧文革經歷者心靈的畫面時,引起更深的思索。沒有一層深於一層的不淺嘗輒止的思索,就無法接近真理性的答案。沒有答案的歷史是永無平靜的。
儘管我力圖以一百個人各不相同的經歷,儘可能反映這一歷經十年、全社會大劫難異常複雜的全貌,實際上難以如願;若要對這數億人經驗過的生活做出巨觀的概括,任何個人都力不能及。我努力做的,只能在我所能接觸到的人中間,進行心靈體驗上所具獨特性的選擇。至於經曆本身的獨特,無需我去尋找。在無比強大的社會破壞力面前,各種命運的奇蹟都會呈現,再大膽的想像也會相形見絀。但我不想收集各種苦難的奇觀,只想尋求受難者心靈的真實。我有意記錄普通人的經歷,因為只有底層小百姓的真實才是生活本質的真實。只有愛惜每一根無名小草,每一棵碧綠的生命,才能緊緊擁抱住整個草原,才能深深感受到它的精神氣質,它驚人的忍受力,它求生的渴望,它對美好的不懈追求,它深沉的憂慮,以及它對大地永無猜疑、近似於愚者的赤誠。
我相信文革的受難者們都能從本書感受到這種東西以使內心獲得寧靜;那些文革的製造者們將從中受到人類良知的提醒而引起終生的不安。我永遠感謝為這本書向我傾訴衷腸而再一次感受心靈苦痛的陌生朋友們。是他們和我一同完成這項神聖的工作:紀念過去和永示未來。
我們面對著兩個紀念日:一個是文革發端的30周年,一個是文革崩潰的20周年。這兩個紀念日給我們的感受迥然不同。前一個有如死亡,沉重、壓抑、苦澀,充滿著哀悼的氣息;後一個紀念日如同再生,然而它並不輕鬆。前一個紀念日是理性的、警覺的、反省和追究的;後一個紀念日則是情感的,但這又是一種百感交集。就在這兩個紀念日之間,中國人走過一條比蜀道還要艱難百倍的心靈歷程。
在這個日子裡,我將文革受難者的心靈史--《一百個人的十年》最後的篇章完成,劃上了終結的句號。這是一束帶血的花,我把它放在曾經埋葬了一代人理想與幸福的文革墳墓上,並站在冷冰凍的墓前沉默不語,耳朵里卻響著我採訪過的那些人如泣如訴的述說,這聲音愈來愈響,頃刻變成那時代如潮一般巨大而悲涼的轟鳴。
直到今日,大約有4000人通過寫信和電話方式要求我成為他們的代言人。一個為人民代言的作家常常享受不到自我宣洩的快樂,卻能感受到引天下為己任的高尚與莊嚴。在寫作中,我一直遵循真實至高無上的原則,如今我深信自己完成了“記錄文革”的使命。
無情的歲月表明,文革已是一個歷史概念。但災難性的歷史從來就有兩個含義,即死去的歷史和活著的歷史。死去的歷史徒具殘骸而不能復生,活著的歷史則遺害猶存。活著的歷史屬於現實,死去的歷史才是一種永遠的終結。但終結的方式,不是遮掩,不是忘卻,不是佯裝不知;而是冷靜的反省與清明的思辨。只有在災難的句號化為一片良藥時,我們才有權利說文革已然終結了。
本書附錄了20名非文革經歷者--即1976年以後出生的人--對文革印象和看法的短語。它足以引起我們的警惕。悲劇總是在無知中反覆,但不會在覺醒者中間重演。這也是我堅持要把這本書完成的深刻的緣故。
在本書即將出版之際,我還要留出數頁篇幅,以尋求一位懺悔者的自白。儘管我說過“一個沒有懺悔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我還說過“純潔的人生從懺悔開始,醜惡的人生自負疚結束”;儘管我也傾聽過一些良心難安的懺悔內容,但是我真正期望的那種不折不扣勇敢的懺悔者,還沒有碰到。何日何時,一個被良心驅動的人來叩響我的門板?我想,只有這種時候到來,我才深信不疑良知與文明已經全然返回--無論是個人,還是整個社會。
當然,我不是責怪無辜的人民。歌德在談起他的德國民族時,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一想起德國人民,我常常不免黯然神傷;他們做為個人來說,個個可愛,做為整體來說,卻又那么可憐。我覺得我們中華民族恰恰相反,做為個人來說,人人都有弱點和缺陷,但做為整箇中華民族卻是那么可愛!
而文革,不僅調動了人性的弱點,如人的自私、貪慾、怯弱、妒嫉、虛榮,連人的優點,如忠誠、善良、純樸、勇敢,也化為文革的力量。人性的兩極都被利用,才是中國人最大的悲哀。然而,這樣忠勇善良的人民,如果良性地發揮起來,會煥發多么宏大的創造力?這樣的希望不是已經從今天的現實中看到了嗎?因此,在終結文革的日子裡,我們不是喚醒仇恨,展示悲苦,揪住歷史的辮子去和一個政治的屍體較量,而是勇敢地面對自己,清醒地面對過去,去從廓清的晨昏中,托出沒有雲翳的屬於明天的太陽來。
一句話,終結文革的方式,唯有徹底真實地記住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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