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怕酒
我對酒的記憶,開始在母親的懷裡。那時我還不會說話。父親後來告訴我,他每天晚上從礦上回來,吃飯的時候便用筷子頭蘸了酒往我的嘴裡塞。辣得我很難看的樣子,讓他們一夜都是快活的。因此我從小就怕酒,像怕夜裡,怕異常的響聲一樣叫我回憶起來就臉紅。
我生在一個男人女人都會喝酒的地方。在黑龍江畔,離那個簽訂過恥辱的《璦琿條約》的璦琿縣城不到200里的山溝里。那裡出金子。我父親就是淘金的。山里一年只有四五個月沒雪。地凍不只三尺。一年之中仿佛地剛化開又凍住了。地上到處是裂開的大口子。人不如地抗凍,躲在屋裡,守著火,卻守不住寂寞,只好跟酒較勁兒,以表示活得很真誠很實在很有點氣氛。
那裡都是喝白酒。裝在一個大錫壺裡用開水熱了喝。不是用杯而是用大瓷碗,熱氣騰騰的像喝茶一般。很少一個人自斟自飲,而是幾個爺們兒聚在一起“造”。當然要“造”出一點氣氛來,就著氣氛下酒——脫了大光膀子喝,怨天咒地地喝,罵著祖宗三代地喝,一個個都喝得極其壯烈。因此我小時候對酒的印象不僅是辣,還有恐怖。喝起來人都變得跟獸一樣,十分嚇人。
現在那裡也文明起來了,在喝白酒的同時也喝啤酒。但古風不變。依然是罵著大碗篩。啤酒不喜歡瓶裝的,用桶裝或者裝在面盆洗衣盆里,用舀子舀,喝得滿桌滿地流,並且搖晃著不斷地到外頭去撒尿,尿得牆根或者籬笆根白花花地起泡兒。他們真正達到了酣暢淋漓、一塌糊塗的境界。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個地方喝酒能喝得像他們這么豪邁?!
然而我卻一直沒有學會喝酒,不知是父母的功勞還是過失。這許多年使我失去了許多對酒的享受。中國文人愛酒。我不會喝酒,還做什麼文人,還寫什麼《老棒子酒館》?真是莫大的誤會。於是我不甘心,或許是出於鄙人是《老棒子酒館》作者的面子上的需要,就決定去試試。
白酒,不敢;啤酒入口也不是滋味。正躊躇無計之時,我家附近開了個鹹亨酒店,於是去試紹興米酒,哪知一喝便上了癮。上了癮其實和上了當一樣。上了當方知古人喝的這種米酒,並不像白酒那么辣,啤酒那么苦,果酒那么甜,當茶喝完全可以。既可以佐餐開胃,又可以不臉紅脖子粗的,顯得很風雅。
那時我家住在東四十條。紹興人開的鹹亨酒店就在朝陽門內小街口。相距只有四五分鐘的路,近得仿佛在家裡就能聞到米酒香,鹹亨酒店的鋪面不大,格局我不知和紹興老店有何不同,因為我沒去過紹興。這裡的門面全是用茶色玻璃和鋁合金裝飾的,燈光布置得像座迪斯科舞廳。裡面有七八張桌子,牆上掛著諸如廖沫沙這樣一等大文人的字畫,去的又大多是文化界和演藝界的人士,進到裡頭仿佛就被什麼“化”了。肯定不是酒,也不是魯迅寫過的茴香豆,而是一種氛圍。我去那裡也是因為這種氛圍,這種氛圍中附庸風雅的滿足,絕不是對酒的自信。“熱一斤花雕!”或者是“熱一斤加飯!”人們都這么說,我也這么說。那個熱酒的老師傅,那張核桃皮一樣的臉,沖你裂開了笑,仿佛來的都是他家鄉人。開始我是和朋友一起去的,朋友說酒好,熱著喝好,我也說好。後來是和妻女一起去,妻說酒很別致,熱著喝很別致,我也說確實很別致。去的次數多了,看別人一罈子一罈子一罈子地往家抱,我也往家抱。雖然沒有茴香豆,沒有清筍雞,只有豬頭肉,但熱著喝也能找到一點氣氛。因此確切地說,我不是酒上癮,而是對這種氣氛上了癮。每次喝過之後頭都有點暈,暈也喝,不說。怕說出來朋友笑話,妻子笑話,還做什麼文人?!每逢文友們開會,聚在一起時候,問我平日喝什麼酒,我便告之紹興老酒,問者目光中便出現了異樣的東西,那東西讓我有點飄飄然,仿佛我身上有上古的遺風在熠熠閃爍。
黃酒的詩意和景觀,讓我快樂了好一陣子,也自信了好一陣子——本人畢竟是地道的東北大漢,焉能不入酒呢?因而每每臨席,必然要拿出一點“煮酒論英雄”的氣概,覺得文人死在酒上和死在石榴裙下一樣悲壯。
曾幾何時,我對酒又怕起來了。讓我產生這種恐懼感是因為阿城。就是寫《棋王》的那個鐘阿城。阿城在朋友中是有點酒量的人,而且胃口頗好。每次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總保持著一個姿勢,搖著酒杯,就著黑煙下酒,極少動筷子。他抽的就是那種“天壇”或者“黃陵”牌的黑煙,我沒見他換過別的牌子。一邊抽菸一邊靜靜地聽別人“侃”,目光極短,仿佛收在鼻子上頭的什麼地方。當大家都吃飽放下筷子的時候,他目中的豪光便放出來,精亮精亮的。把桌上的盤碗都斂到跟前,潤濕嘴唇,笑著說:“一點兒也不能糟蹋嘍!糟蹋糧食,罪過。沒餓過的人不知道。”他餓過。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他正是長身體的年齡。鐘家的幾個孩子每到吃飯時,都目光如炬地盯著大人分飯,按口糧像切西瓜一樣分。惟有他不敢看,他怕控制不住自己。躲在另一間屋裡,閉上眼睛,如同等待槍決一般地恐懼。由於他經歷過這種恐懼,他的吃相顯得極為可愛極為真誠。酒當然還要繼續喝,直喝到所有的瓶子裡都告罄為止。而他卻聲色不變,又把豪光收縮回去,又保持著那個姿勢且顯得更深沉了。如今想起都讓我心裡好羨慕。
就是這個阿城,1984年底我們一起在杭州開會,和江南文友相聚,會上大家都像闊別多年難得一見那樣有說不完的話,個個唇焦舌燥。晚上便去吃西湖菜,喝紹興老酒。這裡喝老酒不是熱著喝,而是像喝汽水一樣一個人發一瓶,讓你看著辦。席間沒有轟轟烈烈的勸酒詞,大家都喝得很隨意。我自然喝得不多,因為我本來就喝得不多。端坐在我旁邊的阿城仿佛沒有壓力,因為他入座時就說了:“這酒,一瓶,沒問題。”他喝了一瓶以後主人又送來一瓶。他斟滿了酒杯,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對我說:“操!這酒怎么上頭?”他說這話時二目依然豪光四射,我只當是戲言。因為那席間他的話非常多,多得要把人淹死。我一點也沒想到這是酒的力量,何況我一直信任阿城的酒量。倒霉的是我,頭真的有點暈,暈得飯菜都沒吃出滋味來。阿城一如既往地那么鎮定,把那滿滿的一杯酒喝了,還吃了很多西湖菜。於是他成了那一席的英雄,連許多當地人都沒喝過他。然而誰也沒想到,恐怕阿城自己也沒料到,20分鐘以後他在車上吐得一塌糊塗。到了住所,由陳建功、孟克和我把他抬到樓上的房間裡,又趴在馬桶上吐,直到吐出苦水來,才被抬到床上。人像得了一場大病散了架一樣,昏睡了一夜又一天。第二天傍晚臉上才有點活氣,自言自語地說:“真是毫無道理,這酒怎么會上頭呢?”又說,“其實紹興老酒真是好酒!”看他那副樣子,真讓我感動了好久。
這次阿城著實嚇了我一跳,從此我一點也不敢輕視黃酒了。但真正讓我對黃酒震驚到肅然起敬的地步是後來在溫州,在溫州永嘉的山裡,還沒喝就醉得發暈了。
那是去年,我和幾位文友參加“楠溪江採風團”到了永嘉。目的是看山水,當然也要吃那裡的特產如跳跳魚、溪鰻和蠓蟹。吃海味自然要喝酒,酒的功能是去寒、解毒和助消化。
按說這裡的米酒和紹興米酒並無分別,釀造方法一樣,味道也一樣,但喝法卻完全不同,跟我們東北人喝啤酒差不多,也用大盆裝,也用水舀子舀,無論在飯店或旅遊賓館,沒一點掩飾和富貴氣,就那么赤裸裸地對付我們這些文化人。熱騰騰的一大碗或一大杯端上來,主人面無羞色,我們卻個個臉紅到耳根。
“哪有這樣喝法呀?……”
“不喝幾斤,不醉倒幾個,算什麼喝酒!”
主人在熱火朝天的勸酒之際,自己率先喝下一杯,又滿上又喝下一杯,再滿上再喝,你還能忍心不喝么?不喝成個醉螃蟹行么?!
看永嘉人喝酒真是一大快事。公平而論,比我們東北人豪勇多了,絕不呼天喊地造什麼氣氛,而是喝給你看!其民風之淳樸、性格之強悍,實屬罕見。他們不像我們東北大漢,個個氣壯如牛,粗礪如鐵,而是眉清目秀,溫文爾雅的,不知哪來的這么一身豪氣?
這裡的米酒當然也是熱著喝,不摻水,反倒要熬出一些水氣來,使酒更粘稠一點兒如稀飯一般地喝。我把它喻作“稀飯”,是因為他們在酒里還要放進一些佐酒的材料,做成糖酒、薑片酒、菊花酒、桂花酒、蓮子酒、炒米酒種種,讓你總有些嚼頭和回憶在裡面。其內容之豐富,使我們一行文友好幾個次次都喝得如熟蝦一般。其中最可愛的是汪曾祺老先生,酒後弄墨,字裡行間都出其不意地有幾分醉態。
這裡的米酒,能如此花樣百出,著實讓我驚奇不已,但最讓我難忘的是將米酒再蒸餾一次做出的白酒——“老酒汗”。據說是七八斤米酒才能蒸餾出一斤。看上去和“二鍋頭”沒什麼差異,可喝到嘴裡卻大不同。清醇而溫潤,不烈也不甜,入口後還有一種淡淡的米香,真乃一絕。
“老酒汗”能成為酒中之佳品,我想是有緣於楠溪江的水。不到楠溪江恐怕沒這份口福,因為“老酒汗”的產量很少,為保持它的醇度和滋味,製法還是老式的,也沒聽說他們打算外銷和出口。更不屑於到電視台和報刊上去做廣告。這觀念顯然有點保守,但客來了,主人會敞開讓你喝,喝不了還允許你拿走,你還要怎么樣?
“遇酒不喝負主人。”有“老酒汗”這么好的酒,採風團諸君眨眼之間個個都成了品酒高手。雖然他們年齡都比我大,是我的長輩,但喝過“老酒汗”之後,一個比一個精神抖擻,題字賦詩作畫,甚至徹夜不睡,第二天,還能爬山,步履如飛。不是酒的作用是什麼?悲夫,只有一個人不勝酒力,每逢主人勸酒,仍視為喝毒藥一般,真是慚愧得很!惜乎為文,還是一個東北人!為此那幾日我一直是頭眼昏昏的,爬山涉水時總感到橋和路在腳下飄移,並非醉酒,而是心裡亂糟糟的——如此怕酒今後還怎么為人?這都是小時候讓我父親的筷子頭把我毀了。
作品鑑賞
每個作家對於自己人生軌跡中重要的片斷、與自己生命息息相關的人和事,特別是童年時的印象,常常懷有一種創作衝動。鄭萬隆的《怕酒》所寫的正是從童年開始,一直至今的與酒的種種“糾葛”。
怕酒,未必不愛酒。拈出“怕酒”這個特質,其實只是為了好好將自己的幾段酒緣,一一從頭說起。這幾段酒緣,和作者自己的人生經歷穿插在一起,難分難解。每一段和酒有關的故事,都是作者的人生體驗的一節。
最初與酒結緣,與家鄉、父親和風俗有關。“生在一個男人女人都會喝酒的地方”,而且“那裡都是喝白酒”,喝酒是“就著氣氛下酒”,豪邁、壯烈,與“東北人”這個稱呼十分相配。幼年時的作者對於酒,其實只是對於家鄉的集體回憶和作為一個旁觀者的直觀印象摻合在一起。
作者真正的喝酒體驗,是從成年後在北京開始的,喝的是紹興的黃酒。喜喝黃酒,只是因為“這種氛圍中附庸風雅的滿足”,而不是因為酒本身。文人與酒之間的聯繫,使得作者開始接觸酒,並逐漸喝酒成習慣。雖然每次仍是暈陶陶,說不上對酒有什麼喜歡,卻對喝酒這件事樂在其中。從一個文人的角度,以一個文人的方式,愛上喝酒,作者直率而坦誠地講述了自己的“文人與酒”的故事。
與酒相關的第三段人生體驗,真正要講述的是朋友。這個朋友是阿城。雖然僅僅是對於阿城平日喝酒的描述,以及杭州文會時喝酒經歷的回憶,卻是活生生地刻畫出了一個真誠而可愛的阿城。這樣的阿城,從同是文人的角度上來說有點像是作者的鏡像,從另一個側面表現了文人與酒的關係。這種接觸中,作者對於酒的第三層理解,也在這刻畫裡被表現得栩栩如生。
第四段人生體驗,是專說溫州米酒。在品嘗溫州永嘉米酒的時候,作者將它與兒時的體驗聯繫在了一起。雖然是各有各的氣概,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自己還是那么怕酒,“每逢主人勸酒,仍視為喝毒藥一般”。作者因而得出兩個結論:其一,如此怕酒今後還怎么為人?其二,這都是小時候父親的筷子頭把自己給毀了。來來去去,結果似乎仍然是回到了怕酒的起點,但卻讓人忍俊不禁地會心一笑。
整篇散文,以酒為經,以時空為緯,採取的是散文寫作的典型方式。之所以讓人忍不住一口氣讀完,其質實酣暢的寫作風格不得不提。文章中,寫父輩的故鄉人喝酒的豪邁,阿城江南文會時喝酒的聲色不變等場景,著墨不多,卻都刻畫入骨,給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而在述說自己從從不喝酒到喝黃酒到愛上喝黃酒這種行為的時候,對於自己那種夾雜著一些酸味的文人心態毫不掩飾,讓人讀來一面覺得似乎有些可笑,卻又真真是著實可愛,有所會心。
能打動人的好散文,其中蘊含的情感必然是真摯的,種種體驗必然是真切的。只有出自內心的文字才有生命力。鄭萬隆是實實在在與讀者分享了他與酒有關的四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