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本名:安玄
- 所處時代:漢代
小說節選
天一黑,安玄就空洞下來,她安靜的性格是後天的,她自己也驚異著這一變化,十幾歲以前她一直剪著極短的短髮。她總是樂於奔跑,臉上有著健康的紅暈。安玄的手在昏暗的光線中是半透明的,她拿著一本雜誌,身體慵懶地斜靠在沙發上,眼睛微閉,自已的世界倒比外面的世界更黑。這是和往常一樣的晚餐後的黃昏,安玄的父母吃完飯就出去了,家裡留下安玄一人。
安玄快要睡著了,她胡思亂想了一陣,雜誌掉在地上,又撿起來。拿在手裡當扇子用,使空氣緩慢地流動起來。她站起身把電燈打開,燈光一下使她感到不能適應,她像從水面浮出來,帶著零星的水氣。
安玄的父母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回來,看見安玄的房間還亮著燈,就知道她沒有睡著。母親輕輕地推門進去對安玄說:"要記得關燈,別睡得太晚。"母親用手幫安玄把被子撇緊了,說:"秋天了,天氣涼,要注意別感冒了。"母親走到門口準備拉上門又想什麼來折回身,去看窗子有沒有關,又用手去拉插銷,扣得緊緊的。放下心來,轉過頭對安玄溫和地笑了一笑。安玄以前有頑劣的個性,逃過課,撒過謊,沒有被母親少打罵過,安玄就會發狠勁地頓足,哭聲響亮。但是後來母親說安玄怎么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母親關上門,安玄打了一個呵欠,伸了一個懶腰,一隻手碰到一個東西,是一個毛絨絨的玩具熊,是安桐送的。安玄把玩具熊緊緊地抱在懷裡,伸長了手關掉檯燈。打了個呵欠,覺得真困了。安桐明天該回來了吧。她想安桐了。
安桐一大早就回來了。安玄正在對著鏡子梳頭,聽見敲門聲嚇了一跳,小跑著去開門,一邊對母親說,是安桐回來了。回來的不只是安桐一個人。她的手搭在一個男人的臂彎里。他手裡提著兩瓶酒,一包水果。安桐把他帶到客廳里沙發上坐下。安玄注意地去看他,個不高,樣子老氣。看出來比安桐大了好幾歲。他的頭髮緊緊地貼住腦門,臉上最突出的部分就是一雙大眼睛,厚重的雙眼皮。安桐用手輕輕拍了一下安玄的臉,她的手指溫潤冰涼。她笑著對安玄說,叫他……。安玄打斷她的話說,就叫他的名字吧。男人笑起來,嗓音稚嫩而沙啞,想表現得爽朗但毫不徹底。他站起來走到安玄的面前,把手伸給她:"你好,我叫嚴格。我經常聽你姐姐說起你。"
嚴格,安玄想真是個怪名字。她看著他的手,像女人一樣纖細的骨掌。她把臉扭過去,然後徑直走到陽台上,拿起壺給花澆水。她的心突兀地跳動著,卻裝做沒事人一般。安玄,她聽見安桐在低聲地叫她的名字,責備的。
安桐以前也趁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帶男朋友回家,這個秘密只讓安玄一個人知道,知道他的名字叫李源,和安桐是大學同學。他留著不算短的頭髮,上衣口袋裡總是插著一支英雄鋼筆。習慣的動作是用手把額前的頭髮往後撩。
三個人一起玩紙牌,輸的人先是臉上貼了紙條。然後鑽桌腳,喝水。他一邊打牌一邊講笑話,他的眼睛笑的時候就眯成一條細小的縫。安玄被逗得笑個沒完。安玄輸的次數最多,她的肚子裝滿了水,就像個圓滾滾的玻璃水瓶,不能動,一動就晃晃蕩盪。她貼著牆壁走,去陽台上透氣,風很大,把屋頂上的瓦吹得動了起來,天空是澄藍的水晶,厚重的。她深深地吸了氣,回過頭看,她看到他去吻安桐的嘴,只是飛快的一秒,如蜻蜒點水……
安玄現在站在陽台上回頭看,父親拿著報紙坐在沙發上,翻報紙的手顯得漫不經心,有一句無一句地和嚴格搭著腔。嚴格親熱地一口一句叫著伯父。從煙盒裡拿高級香菸,雙手遞給父親,熟練地掏出火機用一隻手掩著火苗給父親點菸。父親戴著老花眼鏡,從厚厚的鏡片裡打量著嚴格,長相倒是其次,似乎是嚴格急於表現出來的親熱使他覺得不妥。安玄聽見廚房裡響起換氣扇的空鳴聲。油炸的聲音,混著水珠子,噼里啪啦。母親和安桐在廚房裡開始做飯,她們在低聲說話,好像有了小小的爭執。安玄聽得不真確,藉故去廚房拿杯子倒水,她們立刻緘默下來。
安桐一直都是一個有主意的人。
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安桐對父母宣布,我和嚴格已經決定結婚了。安玄吃了一驚。父親也愣住了。母親倒顯得鎮靜,安桐剛剛在廚房的時候已經告訴過她了。安桐說得輕描淡寫,說完低下頭,又專心地用嘴和手一起對付碗裡一塊骨頭。父親想出了一句話表示反對:"可是你們連房子都沒有。"嚴格看了安桐一眼,但是安桐沒有及時地給予他支持,她用力地去用牙齒咬骨頭上的肉。他臉上想極力地從容地笑,表示婚事已有完全的把握,但是他笑得太牽強,笑容好像用膠水粘在嘴角上。他好半天才說:"我和安桐想好了,先租一套像樣一點的房子。然後再考慮買房的事。"
安玄並不相信安桐會嫁給嚴格,也許是喜歡的,但多半是出於迷惑,時間久了也許還能看清楚。嚴格是在一家不景氣的工廠做助理工程師的,經濟方面雖然也是值得猶豫的,但最主要的是安玄覺得嚴格說話油滑,天生沒有男人的一種威嚴正直之氣。
母親早知道無可挽回了,表情木木的,她只是吃碗裡的飯,連菜也忘了夾。安桐的聲音小聲又果斷地在耳邊想起:"如果你們不同意,我寧願去死。"安玄看著安桐,但安桐迴避著她的眼光。她想到了那個吻安桐的男人。安桐晚上的時候留了下來,讓嚴格先走了。安玄趴在陽台上,看著嚴格的背影,他走得很慢,在一個拐角處,他停下來,用手指去掏殘留在牙齒里的肉渣,安桐看得很清楚,他是怎樣大張著嘴,家裡有一台望遠鏡,安玄恨不得用來觀察他。她想起嚴格笑的時候,露出被煙燻得發黃的牙齒。
父母在客廳里一臉嚴肅地商量著安桐的婚事。父親先是讓安桐再好好想想,安桐只說了一句話,我懷孕了。父親沉默下來,最後把幫安桐租房子的事情應承下來,安桐說,房子不用太大,簡單一些就行了。母親拿出存摺給安桐說早就準備好的。
安桐睡覺的時候告訴安玄,其實嚴格並不壞。比起那個呢?安玄問。安桐不吭聲。用手枕著頭,臉上有一層朦朦朧朧的光。那是微弱的檯燈照在她的臉上的緣故。兩個人好久沒有在一起睡,像小的時候一樣頭靠頭,溫和的手心貼在一起玩拍巴掌遊戲。安玄什麼都願意告訴安桐。
安玄用手去玩安桐柔軟的捲髮,用手拉直了一鬆開,又是一個卷。安玄想起什麼來,光著腳跳下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打開給安桐看,是一個音樂盒。是玻璃的天鵝鑲在一個銀色的底座上。把底座上的開關打開,音樂盒就旋轉起來,音樂響起來八音盒特有的音質像鑽石一樣。"真漂亮,是王南送你的?"安桐問安玄,安玄點點頭說:"你記性怎么這么好。名字也讓你記住了。"安玄把音樂盒收起來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抽屜。
安桐笑著說:"誰讓你在玻璃窗上寫呢。"
那是下雨天,玻璃窗上起了一片水汽,安玄想著這么一個人,然後在玻璃上用手寫字:王南。他比她高一班,喜歡穿藍條白底的運動衫,個子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他在放學的路口上等她。下雨天他們一起穿過陰暗的街道,他給她打著傘,左肩上被雨淋濕了一大半。傘面上全是紅的綠的星星,安玄的眼睛裡也有。安桐把燈關了說睡吧。安玄出了神,她翻來翻去睡不著,她能想到好多事。快畢業的時候,他帶她去一座年久失修的電影院,裡面空蕩蕩的。座位上落滿了灰塵。他帶著安玄走到放映電影的白色幕布前,他指著幕布上他們的影子給安玄看,然後他吻了她。安玄努力地回憶那個吻,是她的第一個吻,可是她又無法仔細感覺。她聽見他在她耳邊嘆息。抬頭就會看見電影院的破舊的天花里露出的星空,無數的星星飛濺下來,落在他們的身上。安玄聽見他在問自己:你喜歡我嗎?喜歡。她聽見自己在心裡小聲地說,後來她大聲地說出來,把自己嚇了一跳。那聲音像滑翔的鳥,在電影院裡飛翔了一圈又一圈。
禮物是他去參軍之前送給安玄的。他把頭髮剪短了,穿著不怎么合體的肥大的軍裝。他們最後一次去那個電影院,圍牆上用紅油漆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他緊緊的緊緊地擁抱了安玄,讓安玄透不過氣來。他對安玄說:等著我。安玄,你睡了嗎?安桐用手去搖安玄的手,安玄醒著,她只不過是在自己的愛情里睡過去了。安桐說我們說說話好嗎?安玄用手揉著眼睛,看到窗外的天空也布滿了星星,流動的。安玄對安桐說,我覺得你不應該嫁給嚴格。
"來不及了。"安桐在嘆氣。
"為什麼?"
"我懷了嚴格的孩子。也許我在犯傻。但是我覺得李源是不會再回來了。"安桐向黑夜展開了一個空虛的微笑,總之,她還不至於絕望。
"我和李源吵架了。我以為他會來找我。我不知道會有這么嚴重。我們爭吵的時候我說話傷害了他。他在事業方面一直不順利,而且心高氣傲在很多方面不肯委屈。我說他其實只是在掩飾他的無能罷了。"
"李源走了,連跟我告別一下都不肯。他去深圳了,說是要爭口氣創一番事業。這是他最好的朋友告訴我。其實和嚴格認識還不到半年。是在朋友聚會上,我喝多了,他送我回家。我死命地抱著他的脖子,不肯放開。我把他當成李源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是意外,是偶然促進的。誰也不能怪。嚴格讓我打掉孩子,我不願意。"
安桐的聲音微弱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嫁給嚴格。"結婚禮服都選好了,是中式的禮服,大紅色,裙子上繡著大朵大朵古色古香的花。她想她的臉上也會搽上胭脂,和衣服的顏色對應。她應該笑,像很多新娘子一樣。風情萬種地在婚宴上給人敬酒。安玄趴在陽台上的時候,嚴格在拐角用手指摳牙的動作她也看見了。她和他同居快兩個月了,知道他經常喝醉酒,他的頭髮被自己揪得亂糟糟的,又唱又鬧像個瘋子一樣。他說話取巧,當著她的面恭維她的女朋友。他喜歡打麻將,打輸了,趁著她睡熟的時候打開她的包拿錢。她看著他鬧,心裡有一種是似而非的悲哀。她覺得自己並不了解他,他的笑鬧,他的陰影。是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她故意視而不見。她極喜歡看電影,因為可以品味不同的人生,不過她最喜歡的是悲劇,她不輕易哭,血液里卻是冷的,劃根火柴也點不燃。相反,這已經是一種麻木的適意。
安玄也快要睡著了,她聽得並不清楚,那悲劇意味的詠嘆調。她的感受卻是清醒的,震驚的,安桐懷孕了。這使她的脊背僵硬,掠過一陣又一陣涼意。她突然醒過來,腦海里響著那句話,安玄等著我。這堅定的聲音來自何處?她還年輕,才19歲。她突然迷茫起來,她不知道將來的事情。她在黑暗的光線里看安桐的臉,淡淡的仿佛稍縱即逝,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嫁人了。
她光著腳輕輕地下床,輕輕地把抽屜打開,拿出那個音樂盒的盒子,緊緊地摟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