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在民間

學在民間

學在民間:一方面,從歷史經驗上看,真正的學問,特別是原創性的思想與學術,都是在民間萌生的;另一方面,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來看,真正的學問,特別是原創性的思想,大致說來,只能出自民間,不大可能來自熱鬧的廟堂或市場。

很多人都熟悉錢鐘書筆下的這句名言:“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
什麼叫做“學在民間”?
一方面,從歷史經驗上看,真正的學問,特別是原創性的思想與學術,都是在民間萌生的。
在中國歷史上的先秦時代,那些提出了原創性見解的各家巨子,尤其是在他們闡述其主張的時候,都是處在民間的立場上。比如老子,“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去,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根據《史記》上的這段記載,我們可以說,《老子》是它的作者自我放逐、走向民間甚至走出社會的產物。至於“其學無所不窺”的莊子,則明確表示:“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其固守民間的姿態更是自不待言。相對來說,即使是“用世”之心較為急迫的孔子,留下來的大量“子曰”,基本上也是他與弟子們閒談的產物。這就是說,在華夏文明的所謂“軸心時期”產生的原典,基本上都是那個時代的民間“素心人”商量培養的結果。再往後看,河汾講學的王通、閩北著書的朱熹、黔中悟道的王陽明,等等,無不是在河畔山林的民間環境中建構起他們的“一家之言”的。不僅“國學”的源頭在民間,異域傳來的“西學”同樣遵循著這樣一個民間萌發、民間生長的規律。比如,蘇格拉底的言行、柏拉圖的學園都是民間性質的;依靠磨鏡片為生的斯賓諾莎、賣掉議長職位的孟德斯鳩、終生隱居在小城哥尼斯堡的康德,等等,都曾以不同的方式秉持著民間的姿態。至於“千年偉人”馬克思,其終生堅守的民間立場,就更不用說了。
另一方面,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來看,真正的學問,特別是原創性的思想,大致說來,只能出自民間甚至“荒江野老屋中”,不大可能來自熱鬧的廟堂或市場。
在廟堂之上,也有很多見識出眾的人物,但是,他們既然身處“廟堂之高”,就會身不由己地專注於廟堂之事。什麼是“廟堂之事”,說得直白一點,就是諸如穩定局面、平衡利益、壓制異己、擴張勢力等等之類。在實際政治中,這些事務中的任何一項,都很急迫,如果不能及時應對,就可能遭受滅頂之災。而且,更麻煩的是,這些“廟堂事務”永遠都不可能徹底“做完”。在這個過程中,參與者的“治術”、“權術”之類的“藝術性知識”,將會得到相應的發展,但是,“尋根問底”之學,原創性的思想,卻難以萌生,更難以成長。司馬遷所謂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目標,更不可能得到實現。如果說,在廟堂這個場域中,參與者追求的目標是“政治權力”的話,那么,在市場這個場域中,參與者追求的目標就是“經濟利益”,在經濟活動中,人們關心的是物質利益,真正的學問算什麼呢。相反,只有那些身在民間的“素心人”,由於他們沒有急迫的政務和商務,既毋須防範他人,更不值得他人防範,也不用考慮投入與產出之間的比例關係,因而可以從容地探索一些根本性的問題,比如,人是什麼?神是什麼?世界是什麼?時間是什麼?語言是什麼?等等之類的疑問,才有可能得到根本性的解說。真正的學問,就是在這種遠離現實功利的“商量培養”中獲得的。如果說,一個民間的“素心人”在政務與商務活動中難免會顯得很笨拙,那么,你又怎能指望一個追求“權”與“利”的人“培養”出真正的學問呢?
無論是著眼於歷史經驗還是知識生產上的因果關係,“學在民間”作為一個傳統,既是一種事實,也是一種必然。根據這個道理,我們就可以對當前的一些現象做出某些解釋。
比如,我們都知道,20世紀對於中國文化來說,是一個劇烈變化的時期,中國傳統文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衝擊。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中國並沒有產生像春秋戰國時代那樣的“諸子”;雖然也湧現了不少的時代“弄潮兒”,但卻沒有培養出原創性的中國思想和中國文化。時至今日,從根本上看,中國人在思想和文化上依然缺乏足夠的自信,依然沒有我們自己獨創的價值體系、思想基礎與文化邏輯。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比如,思想巨子的出現也許還需要一個過程,等等),但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學不在民間”,或“民間之學”的缺失。
“五四”運動期間,少數先知先覺的中國人引進了民主與科學這樣一些新的思想基因,但是,這場本來具有一定民間性質的思想文化運動剛剛萌生,就迅速轉化成為了一場政治活動,“五四”領袖們也從一些頗具民間傾向的書生,很快就變成了政治活動家。從那以後,當“民間之學”日漸式微的同時,“官方之學”以官辦大學的形式,得到了體制性的支持。在1949年以前,中國的大學(特別是較有影響的大學)多為國立大學或省立大學,一些教會辦的大學倒是具有相對的自主性和獨立性,但是,這些學校的使命都是來自異域的主辦者確定的,一般來說,不大可能成為原創性的中國學問的搖籃。1949年以後,不僅中國(大陸)的大學全部轉為國有機構,而且,所有的人都被納入了國家管理的領域。國家政治覆蓋了所有的空間,“民間之學”幾乎沒有藏身之地,也不被允許,傳統的“學在民間”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然而,問題在於,如果“學不在民間”,如果“學只在官方”,那就必然要求所有的學人都像政治家那樣考慮問題,或者主要考慮政治家關心的問題。當“全國人民”都變成了“機心”濃厚的政治人之後,當所有的學人——無論賢愚不肖,都把目光聚集於現實政治之後,誰又來致力於根本性的思想創造與文化重建呢?誰又來闡述具有原創性的“中國學問”呢?
到了20世紀末期,中國社會逐漸走出了那個泛政治化的時代,一些富於創造性與使命感的學者似乎可以相對自主地“為天地立心”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商業化的大潮又鋪天蓋地而來,幾乎席捲了整個學術領域。從此,商業的邏輯與政治的邏輯聯起手來,共同宰制了當代中國的知識生產過程(包括思想創造與文化傳承)。一個學術從業者,如果你尊重政治的邏輯,你就會得到政治上的回報(比如,授予你“五個一工程”獎),如果你尊重商業的邏輯,你就會得到經濟上的回報(比如,在核心期刊上發表五篇論文,給你五千元的獎勵)。政治的邏輯要求你為政治目標服務,商業的邏輯要求你為科研任務效勞。當前,在正式的學術評價體系中,主要就是這兩個指標——尤其是後一個指標,在戕害了學者的創造性的同時,還催生了大量的學術垃圾和學術腐敗。對於當代中國學術領域內的大部分甚至絕大部分從業者來說,很難逃脫這兩種邏輯的束縛。
也許有人會質疑:學者們就不能超脫一些嗎?就不能拒絕理會那一套正式的評價體系嗎?就不能“不為五斗米折腰”嗎?對於個別學者,也許可以這樣做;但是,對於絕大多數凡夫俗子來說,做不到。因為,對於絕大多數學術從業者來說,如果他們完全不理會正式的評價體系(政治化的,商業化的),他們將在學術體制中自我邊緣化,一些人甚至會被淘汰出去,面臨生存的危機。“悠閒才能出智慧”,一個學者如果有生存上的危機,他還會悠閒地、從容地“繼往聖之絕學”嗎?
一個人可以走出官方的學術體制,但就像“娜拉出走以後”一樣,一個走出了官方學術體制的學者並不意味著走進了“民間之學”,也不等於“學在民間”傳統的恢復。記得2005年上半年的《社會科學報》曾經報導,當代中國也有零星的“民間之學”,也有零星的“民間學者”。但是,他們的處境極其艱難:缺乏起碼的物質保障,由於沒有學術機構作為支撐,他們的研究成果難以得到社會的認同。事易時移,在當前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有誰還能像三松堂主人那樣安慰自己:“吾其為王船山矣”?
民間有一兩個學者,並不等於“學在民間”。要有一個尊重“民間之學”的社會背景和制度環境。自從春秋戰國時代以降,我們有這樣的社會背景和制度環境,只是到了20世紀,我們才把這個社會背景和制度環境丟失了。如果我們不把“學在民間”的傳統找回來,如果我們沒有這樣一個整體性的背景和制度,如果我們只承認“官方之學”,那么,必然會形成這樣的社會風氣:誰的政治地位越高,誰掌握的真理就越多;誰的財富越多,誰就是越有智慧的人。在這樣的流風之下,嚴肅的思想創造不僅不合時宜,而且難有萌生的機會。
當代中國的文化重建,當代漢語思想與漢語學術的一個發展方向,在於拓展“民間之學”,在於恢復“學在民間”這個傳統。在當代,如果說官方之學旨在支持官方的目標,那么,“學在民間”就是在官方評價體系之外的一種文化創新、思想融會活動。從實質上看,構建、拓展一個“民間”的學術環境,實際上就是把一些學者從政治邏輯與市場邏輯的束縛中釋放出來,既不需要把某個當下的政治目標作為思考的出發點,也不需要為完成“科研任務”而生產泡沫性的“學術成果”。通過“民間之學”的展開,通過“民間之學”與“官方之間”的碰撞,將有助於扭轉當前中國學術思想衰微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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