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由漢有朱鷺之祥,因而為詩,作者必因紀祥 瑞,始可用《朱鷺》之曲。《相和歌》三十曲內有 《東門行》,乃士有貧行,不安其居,拔劍將去,妻子牽衣留之,願同哺糜,不求 富貴。作者必因士負節氣未伸者,始可代婦人語,作《東門行》沮之。餘不能盡述, 各以類推之可也。《樂府解題》一書,著之甚詳。謝朓詩,如《暫使下 都》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如《登三 山》云:〔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皆吞吐日月,摘 攝星辰之句。故李白登華山落雁峰有云:〔恨不攜謝朓驚人詩,來搔首問青天 耳。〕詩非苦吟不工,信乎? 古人如孟浩然眉毛盡落,裴祜袖手衣袖至穿,
王維走入醋瓮,皆苦吟之驗也。 王建宮詞一百首,蜀本 所刻者得九十有二,遺其八。近世所傳百首皆備,蓋好事者妄以他人詩補之,殊為 亂真。中有:〔新鷹初放兔初肥,白 日君王在內稀。薄暮千門臨欲鎖,紅粧飛騎向前歸。〕〔黃金桿撥紫檀槽,弦 索初張調更高。理盡昨來新上曲,內官簾外送櫻桃。〕此張籍《宮詞》二首 也。〔淚盡羅巾夢不成,夜 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此白樂天《後宮詞》 也。〔閒吹玉殿昭華管,醉 折梨園縹蔕花。十年一夢歸人世,絳縷猶封系臂紗。〕此杜牧之《出宮詞》 也。〔銀燭秋光冷畫屏,輕 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此牧之《七夕》詩也。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 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此王昌齡《長信秋詞》 也。〔日晚長秋簾外報,望 陵鼓舞在明朝。添爐欲爇薰衣麝,憶得分時不忍燒。〕〔日映西陵松柏枝,下 台相顧一相悲。朝來樂府歌新曲,唱著君王自作詞。〕此劉夢得《魏宮詞》 也。近讀趙與時《賓退錄》,其所述建遺詩七首,則是:〔忽地金輿向日陂,內 人接著便相隨。卻回龍武軍前過,當殿發開鵝鴨池。〕〔畫作天河刻作牛,玉 梭金鑷采橋頭。每年宮女穿針夜,敕賜新恩乞巧樓。〕〔春來晚困不梳頭,懶 逐君王苑北游。暫向玉階花下坐,簸錢贏得兩三籌。〕〔彈棋玉指兩參差,背 局臨虛斗著危。先打角頭紅子落,上三金字半邊垂。〕〔宛轉黃金白柄長,青 荷葉子畫鴛鴦。把來不是呈新樣,欲進微風到御床。〕〔供御香方加減頻,水 沉山麝每回新。內中不許相傳出,已被醫家寫與人。〕〔藥童食後進雲漿,高 殿無風扇小涼。每到日中重掠鬢,杈衣騎馬繞宮廊。〕又云:〔得之於洪文敏 所錄《唐人絕句》中。〕文敏所得又不知其何所自也。觀其詞氣要與九十二首為 類。前所贗足者,每每見於諸人集中。惜今尚缺其一。近世士大夫家,往往崇 構室宇,巧結台榭,以為他日游息宴閒之所。然而宦況悠悠,終不獲享其樂,是誠 可悲也。因記白樂天詩云:〔試問池台主,多為將相官。終身不曾到,惟展畫圖 看。〕乃知樂天之詩,真達者之詞與。《天廚禁臠》說琢句 法,有假借格。如〔根非生下土,葉不墜秋風〕,〔五風寒不下,萬木幾經秋〕,皆 以〔秋〕對〔下〕。〔因尋樵子徑,偶到葛洪家〕。〔殘春紅藥在,終日子規 啼〕,皆以〔紅〕對〔子〕。〔閒聽一夜雨,更對柏巖僧〕,以〔一〕對〔柏〕。〔住 山今十載,明日又遷居〕,以〔十〕對〔遷〕。余謂古人琢句,亦或未用意至此, 論詩者不幾於鑿乎?張靈字夢晉,吳中名士 也。早歲功名未偶,落魄不羈,寄情詩酒間。臨終之前三日作詩云: 〔一枚蟬蛻榻當中,命 也難辭付太空。垂死尚思玄墓麓,滿山寒雪一林松。〕後一日又作詩云: 〔彷佛飛魂亂哭聲,多 情於此轉多情。欲將眾淚澆心火,何日張家再托生。〕二詩可想其風致,亦足 悲夫!王水部伯安,正德間, 言事謫閩中。過溪覆舟幾厄,時有漁人泛溪中,拯之山上。方徘徊間,邊遇一道 者,自稱舊識,邀至中和堂主人處,盤桓數日,主人乃仙翁也。臨行作詩送之云: 〔十五年前始識荊,此 來訊息最先聞。君將性命輕毫髮,誰把綱常重一分。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 終不喪斯文。武夷山下經行處,好對清樽醉夕曛。〕張師錫《老兒詩》五十 韻,摹寫極工。中有〔看嫌經字小〕,不免是老僧。〔腳軟怕鞦韆〕,不免是老 婦。題目詩最難工妙。如東 坡《為俞康直郎中作所居四詠》中有《退圃詩》一首云:〔百丈休牽上瀨船,一 鉤歸釣縮頭● 。園中草 木知無數,獨有黃楊厄閏年。〕其於〔退〕略不發明, 而〔休牽上瀨〕、〔歸釣縮頭〕、〔黃楊厄閏〕,則已曲盡〔退〕字之妙。此詠題 三昧也。苕溪漁隱評昔賢聽琴、 阮、琵琶、箏諸詩,大率一律,初無的句,互可移用。余謂不然。《聽琴》如昌黎 云:〔喧啾百鳥群,忽見孤 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歐陽文忠公云: 〔渢渢驟風雨,隆隆隱 雷霆。無射變凜冽,黃鐘催發生。詠歌文王雅,怨刺離騷 經。二典意淡薄,三盤語叮嚀。〕東坡云: 〔大弦春溫和且平,小 弦廉折亮以清。門前剝啄誰叩門,山僧未聞君勿嗔。〕山谷云: 〔孝子流離在中野,羈 臣歸來哭亡社。空床思婦感蠨蛸,暮年遺老依桑柘。〕自是聽琴詩,如曰聽琵 琶,吾未之信也。聽琵琶,如白樂天云:〔大弦嘈嘈如急雨,小 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 流泉冰下灘。〕元微之云: 〔月寒一聲深殿磬,驟 彈曲破音繁並。〕歐陽公云:〔春風和 暖百鳥語,花間葉底時丁丁。〕王仁裕云:〔寒敲白玉 聲何緩,暖逼黃鶯語自嬌。〕自是聽琵琶詩,如曰聽 琴,吾不信也。山谷聽摘阮云:〔寒蟲促織月籠秋,獨 雁叫群天拍水。楚國羈臣放十年,漢宮佳人嫁千里。〕以為聽琴,似傷於怨, 以為聽琵琶,則絕無艷氣,自是聽摘阮也。歐陽公聽箏云:〔綿蠻 巧囀花間舌,嗚咽交流冰下泉。〕綿蠻之語,可移以詠情 乎?東坡聽箏云:〔喚取吾家三鳳槽,移作三峽孤猿號。〕孤猿號之語,可移以詠 琵琶乎?自是聽箏詩也。吳文定公原博,詩格尚 渾厚,琢句沈著,用事果切,無漫然嘲風弄月之語。其《雪後入朝詩》云: 〔天門晴雪映朝冠,步 澀頻扶白玉欄。為語後人須把滑,正憂高處不勝寒。飢烏隔竹餐應盡,馴象 當庭蹋又殘。莫向都人夸瑞兆,近郊或恐有袁安。〕其愛君憂國感時念物之 情,藹然可掬。至如古人隨車縞帶,灞橋驢背,自是閒話頭。 詩家評盧仝詩,造語險 怪百出,幾不可解。余嘗讀其《示男抱孫詩》,中有常語,如:〔任汝惱弟妹,任 汝惱姨舅。姨舅非吾親,弟妹多老醜。〕殊類古樂府語。至如《直鉤吟》云:〔文 王已沒不復生,直鉤之道何時行?〕亦自平直,殊不為怪。如《喜逢鄭三》云: 〔他日期君何處好,寒流石上一株松。〕亦自恬澹,殊不為險。 吳人黃省曾氏刻劉叉 詩,其跋語云:〔假太原少傅秘閣本校正一十二字,始得就梓。〕其用心亦勤矣。余 家舊藏本古律類分三卷,有《自問》一首云:〔自問彭城子,何人接汝顛。酒腸寬 似海,詩膽大於天。斷劍徒勞匣,枯琴無復弦。相逢多不合,賴是向林泉。〕今黃 本所遺。昔陸放翁《老學菴筆 記》嘗載宋太素《中酒詩》,云:〔中酒事俱妨,偷眠就黑房。靜嫌鸚鵡鬧,渴憶荔 枝香。病與慵相續,心和夢尚狂。由今改題品,不號醉為鄉。〕放翁以為非真中酒 者不能知此味。近浙舉子張傑子興亦有《中酒詩》云:〔一枕春寒擁翠裘,試 呼侍女為扶頭。身如司馬原非病,情比江淹不是愁。舊隸步兵今作敵,故交 從事卻成讎。淹淹細憶宵來事,記得歸時月滿樓。〕余謂比太素更詳而有 味。中吳文徵仲《寄義興杭 道卿詩》云:〔坐消歲月渾無跡,老惜交遊苦不齊。〕唐子畏解元《詠帽》云: 〔堪笑滿中皆白髮,不欺在上有青天。〕人多傳誦。李太師《懷麓堂稿》《上元客 罷》云:〔春回花柳元無跡,老向交遊卻有情。〕《謝人惠東坡巾》云:〔分明木假 山前地,不愧烏紗頂上天。〕其氣味每相似。作詩凡一篇之中,亦忌 用自相矛盾語。東坡有〔日日出東門,尋步東城游。城門抱關卒,怪我此何求。我 亦無所求,駕言寫我憂〕。章子厚評之云:〔前步而後駕,何其上下紛紛也?〕東 坡聞之曰:〔吾以尻為輪,以神為馬,何曾上下乎?〕參寥子謂其文過似孫子荊 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然終是詩病。李太白《鳳凰台詩》, 昔賢評為古今絕唱。余偶讀郭功父詩,得其和韻一首云:〔高台不見鳳凰游,浩 浩長江入海流。舞罷青蛾同去國,戰殘白骨尚盈丘。風搖落日催行棹,潮擁 新沙換故洲。結綺臨春無處覓,年年芳草向人愁。〕真得太白逸氣。其母夢 太白而生,是豈其後身邪?李文正公《懷麓堂稿》 《五月七日泰陵忌辰詩》云:〔秘殿深嚴聖語溫,十 年前是一乾坤。孤臣林壑餘生在,帝里金湯舊業存。舜殿南風難解慍,漢陵 西望欲消魂。年年此日無窮恨,風雨瀟瀟獨閉門。〕讀之不能不使人掩卷流 涕。唐人《送宮人入道 詩》,《文苑英華》共載五首。中有張蕭遠一首云:〔舍寵求仙畏色衰,辭天素麵立階 墀。金丹擬駐千年貌,玉指休勻八字眉。師主與收珠翠後,君王看戴角巾時。從來 宮女皆相妒,聞向瑤台淚盡垂。〕尤覺婉切可誦。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 徹,出音聲之外,乃得真味。如曰:〔孫康映雪寒窗下,車胤收螢敗帙邊。〕非事 不覈,對非不工,惡,是何言哉?張繼《楓橋夜泊詩》, 世多傳誦。近讀孫仲益《過楓橋寺詩》云:〔白首重來一夢中,青 山不改舊時容。烏啼月落橋邊寺,欹枕猶聞半夜鐘。〕亦可謂鼓動前人之意 矣。東坡少年有詩云:〔清 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固已奇矣。晚謫惠州復有一聯云:〔春江有佳句,我醉 墮渺莽。〕則又加少作一等。評書家謂筆隨年老,豈詩亦然邪? 溫庭筠《商山早行 詩》,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歐陽公甚嘉其語,故自作〔鳥聲茅店雨,野色 板橋春〕以擬之,終覺其在範圍之內。〔天子旌旗分一半,八 方風雨會中州。〕此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詩》也。其遠大之志,自覺軒豁可 仰。余嘗見石刻一詩云: 〔客懷耿耿自難寬,老傍京塵更鮮歡。遠夢已回窗不曉,杏花風度五更寒。〕雖小詩 亦自飄逸可愛。後題盧蹈衷父,字畫出入蘇、米,久未知其履歷。近讀《渭南 集》,乃知其為夾江人,佳士也。近見寒山子一詩云: 〔有人兮山陘,雲卷兮霞纓。秉芳兮欲寄,路漫兮難征。心惆悵兮狐疑,蹇獨立兮忠 貞。〕昔人以為無異《離騷》。寒山子,唐人。豈亦楚狂沮、溺之流與? 余家舊藏顧仲瑛詩帙一 紙,乃《次韻劉孝章治中邀夏仲信郎中游永安湖》二首,字畫絕工。楊鐵崖先生嘗 和之。中有一聯云:〔啄花鶯坐水楊柳,雪藕人歌山鷓鴣。〕極為鐵崖所稱許。仲 瑛家饒於財,而豪俠不羈,詩筆乃其餘事。中吳楊禮曹支硎先生跋其後云:〔吾家 鐵先生,平日豪氣塞雲漢,未嘗輕易假人以稱可語。今為仲瑛拈出一聯,低頭遜 避,乃知先生是中自有人也。然仲瑛之作如此二篇者,誠亦甚少,宜先生之駭嘆也。 仲瑛在當時能以俠勝,詩筆特其餘耳。今求斯人,又何可得?家有數百頃田,被新衣,駕大舫,赫赫買冠帶,欺鄉里愚民,彼視文字為何物?然則雖有吾家先生,當 何所詣哉!〕讀支硎之跋,益增景行之思雲。詩詞雖同一機杼,而詞 家意象亦或與詩略有不同。句欲敏,句欲捷,長篇須曲折三致意,而氣自流貫乃得。近讀宋人《詠茶》一詞云:〔鳳舞團團餅,恨爾破,教孤另。愛渠體淨,只輪慢 碾,玉塵光瑩。湯響松風,早減二分酒病。味濃香永,醉鄉路,成佳境。恰如燈下 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其亦可謂妙於聲韻,得詠物之 三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