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走靈官峽

《夜走靈官峽》是杜鵬程先生作的小說之一,他長期深入部隊的建設工地,《夜走靈官峽》是他的一篇反映工人階級崇高品質的優秀作品。杜鵬程(1921-1991),當代作家陝西省韓城縣人。

基本介紹

  • 中文名:夜走靈官峽
  • 作者:杜鵬程
作品簡介
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一尺多厚。天地間霧蒙蒙的一片。我順著鐵路工地走了四十多公里,只聽見各種機器的吼聲,可是看不見人影,也看不見工點。一進靈官峽,我就心裡發慌。這山峽,天晴的日子,也成天不見太陽;順著彎曲的運輸便道走去,隨便你什麼時候仰面看,只能看見巴掌大的一塊天。目下,這裡,卷著雪片的狂風,把人團團圍住,真是寸步難行!但是,最近這裡工作很緊張,到處都是冒著風雪勞動的人。發電機、卷揚機、混凝土攪拌機空氣壓縮機的吼聲,震盪山谷。點點昏黃的火球,就是那無數的電燈。看不清天空里蛛網似的電線;只見運材料的鐵斗子,順著架在山腰裡的高架索道,來回運轉。
我肚裡餓,身上冷,跌了幾交,手掌也擦破了。算啦!到山崖下邊找個避風的地方蹲上一陣,天明十點鐘趕到材料廠也不遲。晚上瞎摸亂闖,跌到深谷里就把我這材料隊長“報銷”了!
抬頭看,一條小路通到絕壁上的石洞裡。石洞門口還掛著布帘子。無疑,這裡住著工人。我抓住樹枝爬上去,鑽進石洞。奇怪!石洞門口有個小孩,看來不過七八歲。他坐在小板凳上,兩個肘子支在膝蓋上,兩隻手掌托住凍得發紅的臉蛋,從帘子縫裡傻呵呵地向外望著對面的絕壁。我進來,他看了一眼,又朝外望著。
石洞挺大,裡頭熱騰騰的,有鍋碗盆罐,有床鋪。床頭貼著“胖娃娃拔蘿蔔”的年畫。牆上裱糊的報紙,讓灶煙燻得烏黑。
“屋裡怎么沒有人哪?”我一邊說,一邊抖著大衣和帽子上的雪。
坐在那裡的小孩扭轉頭,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我,說:“叔叔!我不是個人?”他站起來背著手,挺著胸脯站在我跟前,不住地用舌頭舔著嘴唇,仿佛向我證明:他不僅是個人,而且是個很大的人。
我捧住那挺圓實的臉盤說:“小鬼!你機靈得很喲!”
他把我的手推開,提著兩個小拳頭,偏著腦袋質問:“哼!叫我‘小鬼’?我有名字呀!”他指著床上那個睡得挺香的小女孩說:“妹妹叫寶情(成),我叫情(成)渝!”
不用問,這孩子像我碰到的千百個孩子一樣:工地里出生,工地里成長。工人們喜歡用工地的名字給孩子命名。成渝這孩子大約地生長在成渝鐵路工地,那個叫寶成的小女孩,也許就出生在此處。
我坐在火爐跟前,一邊抽菸,一邊搓著手上的泥。
成渝爬在我的膝蓋上,伸長脖子,望著我的眼睛,問:“叔叔!明天還下雪?說呀,叔叔!明天還下?”
我把那凍得發紅的小鼻子按了一下,說:“天上要通電話,我一定給你問問。可是——”
呵!他惱啦!一蹦起來,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皺著眉頭,偏著腦袋,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你!哼,還哄我!你口袋裝著報紙。報上有天氣哩。”
喔!他是說,每天的報紙上都登載著天氣預報的訊息。這小傢伙精得很哪!
成渝噘著小嘴巴,又坐在門口,雙肘支在膝蓋上,兩手托著圓圓的臉蛋,從帘子縫裡望著對面的工地。我問他水壺在哪裡,他也懶得說。真後悔:不該得罪這位小主人!
我說:“成渝!明天還下雪,是不是你就不能出去玩啦?”
他連看我也不看,說:“爸爸說,明天還下雪,就要停工哩!”
我說:“你爸爸這樣關心天氣?他幹啥工作?”
他驕傲地說:“開仙(山)工!”
“在哪裡開山?”
他努著小嘴巴,指著對面的工地。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探照燈的光帶,透過飄飛的雪片,直向天空射去。順著光帶,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幾十名工人像貼在萬丈絕壁上似的,打著炮眼,仿佛在開鑿著登天的梯子。
我說:“成渝!哪個是你爸爸,根本看不清哪!”
成渝說:“我也看不見爸爸。爸爸能看見我。爸爸說,他打炮眼呀,打炮眼呀,一扭頭就看見我了!”他的兩隻腳在地上亂踢騰。“我常坐在這兒望爸爸哩。”
啊!是這么回事!
我鞋子上的冰雪化開了,這工夫,我才感覺到凍得麻木的雙腳開始發痛。為了取暖,我跺著腳。
成渝咬住嘴唇,又擺手,又瞪眼睛。我懂得他的意思了:怕我把他的妹妹驚醒。我說:“你對妹妹倒挺關心!”
他說:“媽媽說,我的印(任)務是看妹妹。媽媽回來,我就下班了!”
“啊!你也天天上班!”我把他摟在懷裡說,“媽媽幹啥去啦?”
他指了指石洞下邊的運輸便道。
我順著他的手望去,只見一個人站在便道旁邊的電線桿子下,已經變成一個雪人,像一尊石像。看樣子,她是指揮交通的。這條從絕壁上鑿開的運輸便道,並不寬暢,一天二十四小時,汽車、馬車、馱騾、架子車和行人,來來往往,非常擁擠,沒有人指揮就亂得一團糟。
今天下大雪,路上行人和車輛都很少,她滿可以回到家裡歇歇,可是她屹然不動地站在那裡。她可能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了三個月五個月,或者是三年五載了。平素,也許她仰起頭就能看見她的丈夫,也能看見她的孩子;而那攀登在山與天相接之處的丈夫,也許在擦汗水的工夫,一轉眼就看見他妻子堅毅的身影和孩子小小的身材。我猜想:即使在這風雪迷茫的黑夜,工人、工人的妻子和工人的孩子,誰也看不清誰,可是他們一定能感覺到相互間深切的鼓舞和期待。
我回頭一看,成渝籠著手,縮著脖子,不住地打盹。我拉拉他圓胖胖的小手說:“會著涼的。上床睡吧!”
成渝從睡夢中醒來,以為是他的爸爸媽媽回來了,仔細辨認了一陣,發現是我,頭搖得像撥浪鼓似地說:“我不睡!我不睡!”
“為什麼?”
他用小拳頭揉了揉眼睛,說:“爸爸媽媽說,不管哪個人都要朽(守)住康(崗)位。”
我把成渝緊緊地抱起來,用我的臉暖了暖他的臉蛋。然後放下他,裹緊了大衣,把帽沿往下拉了拉,出了石洞,下了山坡,順著絕壁上開鑿的運輸便道,向前走去。
風,更猛了。雪,更大了……
一九五八年元旦寫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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