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
古城裡的老街還是幾百年前那樣寬,並排過兩輛車就得相互讓讓肩膀,還象穿過沙漠的河道,彎得那樣自然而傷感。街兩旁,均稱地種著些黑槐樹,碗口粗細,白天看,綠芽兒已經浮雕一樣布滿了枝椏;而那些臨街的兩層或三層的古式樓房,它們的勾檐畫柱和藍磚紅瓦,在薄夜晚春中更顯蒼老,房脊上那些高高低低向天的小瓦獸,就成了它們的鼻孔,它們,才得以安然地呼吸著現代時空里越來越稀的養分。這會兒,我去找丁清遠。他叫我去我當然得去,雖然我有點理虧怯乎。
丁清遠,48歲,城中名人男一號,也是我文學路上人生路的指路人。丁清遠是丁伯楠的三世孫,而丁伯楠則是清末本城最有名的才子。丁清遠沒給他祖宗丟人,文聯主席沒白當,前後出版了五部長篇小說,別說在我們古縣城,在全省也不多。另外,他本人又象一個古代名妓,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毛筆字、圍棋我都是跟他學的呢。當然,他出名還有一個原因:他那張瘦臉本身還是一種藝術品:木刻——他太嚴肅了。這么說吧,他是個看見驢上樹都不笑的人。不過,聽我爺爺和老爸講,他以前是個挺嘻哈的人,之所以現在悶得龜殼一樣,好象是因為他年青下鄉時拋棄了一個村姑。
因為又冷又傲,所以,丁清遠雖是名人,除了我之外朋友並不多。不誇張地說,我是目前唯一敢和他開玩笑的地球人。為什麼我敢呢,除了因為我爺爺救過他的命他感激我們張家,縱著我,最主要的一點是——他喝過我的尿,呵呵。當年他得了很複雜的頭疼病,沒好法子,爺爺就讓他喝童子尿,而當時,我正好就是童子,所以,他整整喝了我大半年的純尿。面對一個喝過自己尿的人,你說,那是多大的心理優勢、什麼樣的人不敢給他開玩笑啊?
一男一女牽手迎面而來,說著笑著。我就大大地暗嘆了一聲:什麼時候我也能牽著她的手在這老街一游啊?
她是我的網友,北京人,網名很淡,叫“竹子”,真名很輕,叫小語,譚小語,早在三年前就在網上認識了。這幾天我正多多少少地擔心她呢。——三天前,中午,上班之後剛聊了幾句,她忽然打出“頭暈”兩個字,我開玩笑說,我這人最會伺候人了,不如我去北京給你當保姆,好吃好喝地養著你,保證不讓你再頭暈。沒想到,她只是稍一遲疑,就說:好,你來吧,反正我就一人住。她這話讓我一愣:真的假的啊?我正想再探探真假,她又打了“頭暈”兩個字,就匆匆下線了,連再見都沒說,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沒再上線。不過,據我想啊,引起頭暈的原因很多,比如撒嬌無門,所以,發生在25歲的小姑娘的頭上的頭暈,應該不會是多大的事兒。
不過,這幾天我的心確實是亂了。因為,一個星期前,我還接到了北京的一個電話,是陳述這小子打來的,他叫我儘快去北京幫他辦報紙。陳述是我的對桌同事,論寫作水平,我是筆桿子,他是筆帽兒,是個日空兒弄棒槌的大噴(吹牛),兩年前,為了撈錢,不寫小說寫假新聞,讓人告得摸不著門兒,跑到北京他那姨夫那兒了,憑著能寫幾筆,承包了北京一家三流報紙的版面,而且,把我也拉下了水,叫我給他製造有關婚戀的假紀實,越離奇越好。結果,我假紀實全面豐收,稿費掙了萬把,文學創作幾乎顆粒無收,讓丁清遠罵得我不能睜眼,說我忘文負學,白當了個文聯副主席。
不管怎么說,要是沒有陳述催著我進北京,我只會把給小語當男保姆這事兒永遠當玩笑,可現在,我開始有了奢望。當然,我也有點捨不得現在的小生活。因為我是個懂生活會生活愛生活的精品男人,不但沒惡習,還會寫毛筆字下圍棋。而且,又懂養生之道,不但跟精通中醫的爺爺學會了針灸,兩年前又跟他老人家練起了大成拳,每天夜裡8點準時把站渾元樁,眼下,已經可以入靜了,就是那種兩眼一閉腦子裡很快就能達到雜事皆無、通體溫暖舒服的那種狀態。那不但是一種難得的享受,而且延年益壽。我爺爺都85歲了,就因為練這個,身體不比五十八的差。
丁清遠的家就在伯楠路中段兒。
遠遠的,我就看到了他家院外的那個大活寶——那棵千年黑槐樹,淡淡的夜色難掩樹頂濃濃的綠意。也真怪了,這黑槐樹三年前就死了,可是今年春天又發芽兒,成了驚曝古城的大新聞!都上了省電視台了。而就在一個多月前,在網上我還和小語說到了它呢。當時,小語說她不喜歡名山大川,人太多了。我就讓她來我們這兒玩,說這兒除了千年古城,還有“一黑一白”,她就難得地打了個“笑臉”,說,鬧鬼啊?我說不是“黑白無常”,“黑”指黑槐樹,“白”指白果樹,樹齡全在千年以上,而且,白果樹就在我們村後。她頓時興起,說有機會了叫我陪她看這些寶貝,還調皮地問我怕不怕讓家人知道,我很害怕地說:怕什麼呀。
丁清遠家的院門上,年年都是這付春聯:一街芳草出城去,半畝槐花落古香。他自己編的,水平。
推門兒進院,就看見丁清遠正在燈下擺弄什麼書,堆了一桌子。
“喲,丁大人,還在祖宗那裡找光榮啊?還嫌光榮少啊?”我進門就刺他。
“坐下說。”丁清遠扯把椅子。
“叫我乾什麼呀老東西?”我心不在蔫地翻看著丁氏家譜家書什麼的。
“叫你來有正經事,聽好了你。”丁清遠把書從我手裡截過去,“你小子該回頭了,不能再跟著陳述寫假新聞賺錢了。你說說,十年前,你在文聯跟著我當臨時工那會兒多有幹勁兒啊,中篇小說,短篇小說發表了多少啊,才二十多歲就混了全市最年輕的省作協會員。你這會兒飯碗成鐵的了,也不要文學了。真是沒良心!要不是文學,你能由一個落榜生混成國家公務員嗎?能在城裡買房子帶著妻子兒子一塊兒進城嗎?”
我心虛地嘿嘿地笑:“我不是沒辦法嗎丁大人,我爺爺還有老爸老媽全在鄉下住著呢,想盡個孝心都難呢。所以我想多撈點錢再買處房子。”
“寫小說賺錢的人多了,關鍵是你寫得不好。今天我叫你來,就是想你個題材,讓你去好好寫個長篇的。”丁清遠把一張報紙遞我手裡,指著:“你看這條新聞,幾十個民工看黃色錄相,警察去查,這幫人跳牆逃跑,結果有三個人掉進糞池給淹死了。我嘆曰:”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是能掐會算啊,他說人要死得其“所”,這個“所”字原來連廁所都括進去了啊!“
丁清遠:“你以為這民工想看黃色錄相想遺臭萬年啊?這應該是一個社會性的大問題,是性壓抑的結果!抓住這個點和去寫,既有社會意義又有賣點兒,我精力不行了,不然還真不捨得給你呢。”
“怎么寫啊?”我心裡也是一動。
“當然是先體驗生活,走出古城去,和民工混在一起,深入了解他們的生活。”
“嗯……我想想吧。”我突然興奮了,“好,你先考慮一下。我腰又開始酸了,要變天了,明兒個抽空給我扎扎。”
我拿著那張報紙回去,丁清遠送我。出了院門一回頭,丁清遠還正在黑槐樹下,手撫著蒼黑的樹幹,看我,頭髮已是灰白。我的心不禁一抽,這個好人,多次說要把我培養成他的文學接班人,許多年前,更是要我當他的乾兒子,因我哭鬧著堅決不同意而終了。
最後的殘照,薄如蟬翼,蟬翼如刀,瞬間割斷許多莫名的愁悵,齊齊掩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