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召兒》書中特別打動人的幾個瞬間,儘管只是幾個瞬間,描寫對象外在、內在的美,與作者主觀感情上對美的讚賞,完全融為一體了。作者抓住人物思想性格最主要最特殊的部分:“強調它,突出它,更多的提出它,用重筆描寫它使它鮮明起來,凸現起來,發射亮光,照人眼目。”讓讀者通過這樣一個鮮亮的環節,抓住整條連結,看到全部的生活,而人物思想性格的其他部分,非主要特點不鮮明的部分,則堅決的捨棄,已達到單純與完整的統一,同時在客觀形象中傾注了作家的主觀情感,在某種程度上,作家寫人也是在寫自己,達到主客體的完美融合。
基本介紹
- 書名:吳召兒
- 作者:孫犁
- 裝幀:平裝
- 開本:16
原文,作者,
原文
得勝回頭
這兩年生活好些,卻常常想起那幾年的艱苦。那幾年,我們在山地里,常常接到母親求人寫來的信。她聽見我們吃樹葉黑豆,穿不上棉衣,很是擔心焦急。其實她哪裡知道,我們冬天打一捆白草鋪在炕上,把腿伸在襖袖裡,同志們擠在一塊兒,是睡得多么暖和!她也不知道,我們在那山溝里沙地上,採摘楊柳的嫩葉,是多么熱鬧和快活。這一切,老年人想像不來,總以為我們像度荒年一樣,整天愁眉苦臉呢!
那幾年吃得壞,穿得薄,工作得很起勁。先說抽菸吧:要老鄉點蘭花煙和上些芝麻葉,大家分頭卷好,再請一位有把握的同志去擦洋火。大夥圍起來,遮住風,為的是這惟一的火種不要被風吹滅。然後先有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抽著,大家就歡樂起來。要說是寫文章,能找到一張白報紙,能找到一個墨水瓶,那就很滿意了,可以坐在草堆上寫,也可以坐在河邊石頭上寫。那年月,有的同志曾經為一個不漏水的墨水瓶紅過臉嗎?有過。這不算什麼,要是像今天,好墨水,車載斗量,就不再會為一個空瓶子爭吵了。關於行軍,就不用說從阜平到王快鎮那一段討厭的沙石路,叫人進一步退半步;不用說雁北那趟不完的冷水小河,登不住的冰滑踏石,轉不盡的陰山背後;就是兩界峰的柿子,插箭嶺的風雪,洪子店的豆腐,雁門關外的辣椒雜麵,也使人留戀想念。還有會餐:半月以前就做精神準備,事到臨頭,還得拼著一場瘧子,情願吃得上吐下瀉,也得弄它個碗淨鍋乾;哪怕吃過飯再去爬山呢!是誰偷過老鄉的辣椒下飯,是誰用手榴彈爆炸河潭的小魚?哪個小組集資買了一頭蒜,哪個小組煮了狗肉大設宴席?
留在記憶里的生活,今天就是財寶。下面寫的是在阜平三將台小村莊我的一段親身經歷,其中都是真人真事。
民校
我們的機關搬到三將台,是個秋天,棗兒正紅,蘆葦正吐花。這是阜平東南一個小村莊,距離有名的大鎮康家峪不過二里路。我們來了一群人,不管牛棚馬圈全住上,當天就劈柴做飯,上山唱歌,一下就和老鄉生活在一塊兒了。
那時我們很注意民運工作。由我去組織民校識字班,有男子組,有婦女組。且說婦女組,組織得很順利,第一天開學就全到齊,規規矩矩,直到散學才走。可是第二天就都抱了孩子來,第三天就在課堂上納起鞋底,捻起線來。
識字班的課程第一是唱歌,歌唱會了,剩下的時間就碰球。山溝的青年婦女們,碰起球來,真是熱烈,整個村子被歡笑聲浮了起來。
我想得正規一下,不到9月,我就給她們上大課了。講軍民關係,講抗日故事,寫了點名冊,發了篇子。可是因為座位不定,上了好幾次課,我也沒記清誰叫什麼。有一天,我翻著點名冊,隨便叫了一個名字:
“吳召兒!”
我聽見嗤的一聲笑了。抬頭一看,在人群末尾,靠著一根白楊木柱子,站起一個女孩。她正在背後掩藏一件什麼東西,好像是個假手榴彈,坐在一處的女孩子們望著她笑。她紅著臉轉過身來,笑著問我:
“念書嗎?”
“對!你念念頭一段,聲音大點兒。大家注意!”
她端正地立起來,兩手捧著書,低下頭去。我正要催她,她就念開了,書念得非常熟快動聽。就是她這認真的念書態度和聲音,不知怎樣一下就印進了我的記憶。下課回來,走過那條小河,我聽到了只有在阜平才能聽見的那緊張激動的水流的聲響,聽到在這山草衰白柿葉霜紅的山地,還沒有飛走的一隻黃鸝的叫喚。
嚮導
11月,老鄉們披上羊皮衣,我們“反掃蕩〔反掃蕩〕抗戰時期日本侵略軍對敵後根據地實行“燒光、搶光、殺光”的“三光政策”,稱為“掃蕩”。於是,就有了敵後根據地軍民的“反掃蕩”鬥爭。”了。我當了一個小組長,村長給我們分配了嚮導,指示了打游擊的地勢。別的組都集合起來出發了,我們的嚮導老不來。我在沙灘上轉來轉去,看看太陽就要下山,很是著急。
聽說敵人已經到了平陽,到這個時候,就是大聲呼喊也不容許。我跑到村長家裡去,找不見,回頭又跑出來,才在山坡上一家門口遇見他。村長散披著黑羊皮襖,也是跑得呼哧呼哧,看見我就笑著說:
“男的分配完了,給你找了一個女的!”
“怎么搞的呀?村長!”我急了,“女的能辦事嗎?”
“能辦事!”村長笑著,“一樣能完成任務,是一個女自衛隊的隊員!”
“女的就女的吧,在哪裡呀?”我說。
“就來,就來!”村長又跑進那大門裡去。
一個女孩子跟著他跑出來。穿著一件紅棉襖,一個新鮮的白色掛包,斜在她的腰裡,裝著三顆手榴彈。
“真是,”村長也在抱怨,“這是‘反掃蕩’呀,又不是到區里驗操,也要換換衣裳!紅的目標大呀!”
“儘是夜間活動,紅不紅怕什麼呀,我沒有別的衣服,就是這一件。”女孩子笑著,“走吧,同志!”說著就跑下坡去。
“路線記住了沒有?”村長站在山坡上問。
“記下了,記下了!”女孩子嚷著。
“別這么大聲怪叫嘛!”村長說。
我趕緊下去帶隊伍。女孩子站在小河路口上還在整理她的掛包,望望我來了,她一跳兩跳就過了河。
在路上,她走得很快,我跑上前去問她:
“我們先到哪裡?”
“先到神仙山!”她回過頭來一笑,這時我才認出她就是那個吳召兒。
神仙山
神仙山也叫大黑山,是阜平最高最險的山峰。前幾天,我到山下打過白草;吳召兒領導的,卻不是那條路,她領我們走的是東山坡一條小路。靠這一帶山坡,溝里滿是棗樹,棗葉黃了,飄落著,樹尖上還留著不少的棗兒,經過風霜,紅得越發鮮艷。吳召兒問我:
“你帶的什麼乾糧?”
“小米炒麵!”
“我嘗嘗你的炒麵。”
我一邊走著,一邊解開小米袋的頭,她伸過手來接了一把,放到嘴裡,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紅棗送給我。
“你吃棗兒!”她說,“你們跟著我,有個好處。”
“有什麼好處?”我笑著問。
“保險不會叫你們挨餓。”
“你能夠保這個險?”我也笑著問,“你口袋裡能裝多少紅棗,二百斤嗎?”
“我們走到哪裡,吃到哪裡。”她說。
“就怕找不到吃喝呢!”我說。
“到處是吃喝!”她說,“你看前頭樹上那顆棗兒多么大!”
我抬頭一望,她飛起一塊石頭,那顆棗兒就落在前面地下了。
“到了神仙山,我有親戚。”她撿起那顆棗兒,放到嘴裡去,“我姑住在山上,她家的倭瓜又大又甜。今天晚上,我們到了,我叫她給你們熬著吃個飽吧!”
在這個時候,一頓倭瓜,也是一種鼓勵。這鼓勵還包括:到了那裡,我們就有個住處,有個地方躺一躺,有個老鄉親切地和我們說說話。
天黑的時候,我們才到了神仙山的腳下。一望這座山,我們的腿都軟了,我們不知道它有多么高;它黑得怕人,高得怕人,危險得怕人,像一間房子那樣大的石頭,橫一個豎一個,亂七八糟地躺著。一個頂一個,一個壓一個,我們擔心,一步登錯,一個石頭滾下來,整個山就會天崩地裂、房倒屋塌。她帶領我們往上爬,我們攀著石頭的稜角,身上出了汗,一個跟不上一個,拉了很遠。她爬得很快,走一截就坐在石頭上望著我們笑,像是在這亂石山中,突然開出一朵紅花,浮起一片彩雲來。
我努力跟上去,肚裡有些餓。等我爬到山半腰,實在走不動,找見一塊平放的石頭,就倒了下來,喘息了好一會兒,才能睜開眼:天大黑了,天上已經出了星星。她坐在我的身邊,把紅棗送到我嘴裡說:
“吃點東西就有勁了。誰知道你們這樣不行!”
“我們就在這裡過一夜吧!”我說,“我的同志們恐怕都不行了。”
“不能。”她說,“就快到頂上了,只有頂上才保險。你看那上麵點起燈來的,就是我姑家。”
我望到頂上去。那和天平齊的地方,有一點紅紅的搖動的光;那光不是她指出,不能同星星分別開。望見這個光,我們都有了勇氣,有了力量,它強烈地吸引著我們前進,到它那裡去。
姑家
北斗星轉下山去,我們才到了她的姑家。夜深了,這樣高的山上,冷風吹著汗濕透的衣服,我們都打著牙噤。鑽過了扁豆架、倭瓜棚,她尖聲嬌氣叫醒了姑。老婆子費了好大工夫才穿好衣裳開開門。一開門,就有一股暖氣,撲到我們身上來,沒等到人家讓,我們就擠到屋裡去,那小小的屋裡,簡直站不開我們這一組人。人家剛一讓我們上炕,有好幾個已經爬上去躺下來了。
“這都是我們的同志。”吳召兒大聲對她姑說,“快給他們點火做飯吧!”老婆子拿了一根麻秸,在燈上取著火,就往鍋里添水。一邊仰著頭問:
“下邊又‘掃蕩’了嗎?”
“又‘掃蕩’了。”吳召兒笑著回答,她很高興她姑能說新名詞,“姑!我們給他們熬倭瓜吃吧!”她從炕頭抱下一個大的來。
姑笑著說:“好孩子,今年摘下來的頂數這個大,我說過幾天叫你姑父給你送去呢!”
“不用送去,我來吃它了!”吳召兒抓過刀來把瓜剖開,“留著這瓜子炒著吃。”
吃過了香的、甜的、熱的倭瓜,我們都有了精神,熱炕一直熱到我們的心裡。吳召兒和她姑睡在鍋台上,姑侄倆說不完的話。
“你爹給你買的新襖?”姑問。
“他哪裡有錢,是我給軍隊上納鞋底掙了錢換的。”
“念書了沒有?”
“念了,炕上就是我的老師。”
截擊
第二天,我們在這高山頂上休息了一天。我們從小屋裡走出來,看了看吳召兒姑家的莊園。這個莊園,在高山的背後,只在太陽剛升上來,這裡才能見到光亮,很快就又陰暗下來。東北角上一窪小小的泉水,冒著水花,沒有聲響;一條小小的溪流繞著山根流,也沒有聲響,水大部分滲透到沙土裡去了。這裡種著像炕那樣大的一塊玉蜀黍,像鍋台那樣大的一塊土豆,周圍是扁豆,十幾棵倭瓜蔓,就奔著高山爬上去了!在這樣高的黑石山上,找塊能種莊稼的泥土是這樣難,種地的人就小心整齊地用石塊把地包鑲起來,恐怕雨水把泥土衝下去。奇怪!在這樣少見陽光、陰濕寒冷的地方,莊稼長得那樣青翠,那樣堅實。玉蜀黍很高,扁豆角又厚又大,綠得發黑,像說梅花調用的鐵響板。
吳召兒出去了,不久,她抱回一捆濕木棍:
“我一個人送一把拐杖,黑夜裡,它就是我們的眼睛!”
她用一把鋒利明亮的小刀,給我們修著棍子。這是一種山桃木,包皮是紫紅色,好像上了油漆;這木頭硬得像鐵一樣,打在石頭上,發出銅的聲音。
這半天,我們過得很有趣,差不多忘記了“反掃蕩”。
當我們正要做下午飯,一個披著破舊黑山羊長毛皮襖,手裡提著一根粗鐵棍的老漢進來了;吳召兒趕著他叫聲姑父,老漢說:
“昨天,我就看見你們上山來了。”
“你在哪兒看見我們上來呀?”吳召兒笑著問。
“在羊圈裡,我喊你來著,你沒聽見!”老漢望著內侄女笑,“我來給你們報信,山下有了鬼子,聽說要搜山呢!”
吳召兒說:“這么高山,鬼子敢上來嗎?我們還有手榴彈呢!”
老漢說:“這幾年,這個地方目標大了,鬼子真要上來了,我們就不好走動。”
這樣,每天黎明,吳召兒就把我喚醒,一同到那大黑山的頂上去放哨。山頂不好爬,又危險,她先爬到上面,再把我拉上去。
山頂上有一丈見方的一塊平石,長年承受天上的雨水,被沖洗得光亮又滑潤。我們坐在那平石上,月亮和星星都落到下面去,我們覺得飄忽不定,像活在天空里。從山頂可以看見山西的大川,河北的平原,十幾里、幾十里的大小村鎮全可以看清楚。這一夜下起大雨來,雨下得那樣暴,在這樣高的山上,我們覺得不是在下雨,倒像是沉落在波浪滔天的海洋里,風狂吹著,那塊大平石也像要被風吹走。
吳召兒緊拉著我爬到大石的下面,不知道是人還是野獸在那裡鋪好了一層軟軟的白草。我們緊擠著躺在下面,聽到四下里山洪暴發的聲音,雨水像瀑布一樣,從平石上流下,我們像鑽進了水簾洞。吳召兒說:
“這是暴雨,一會兒就晴的,你害怕嗎?”
“要是我一個人我就怕了,”我說,“你害怕吧?”
“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我常在山上遇見這樣的暴雨,今天更不會害怕。”吳召兒說。
“為什麼?”
“領來你們這一群人,身上負著很大的責任呀,我也顧不得怕了。”
她的話,像她那天在識字班裡念書一樣認真,她的話同雷雨閃電一同響著,響在天空,落在地下,永遠記在我的心裡。
一清早我們就看見從鄧家店起,一路的村莊,都在著火冒煙。我們看見敵人像一條蟲,在山脊樑上往這裡爬行。一路不斷響槍,那是各村伏在山溝里的游擊組。吳召兒說:
“今年,敵人不敢走山溝了,怕游擊隊。可是走山樑,你就算保險了?兔崽子們!”
敵人的目標,顯然是在這個山上。他們從吳召兒姑父的羊圈那裡翻下,轉到大黑山來。我們看見老漢倉皇地用大鞭把一群山羊打得四散奔跑,一個人登著亂石往山坡上逃。吳召兒把身上的手榴彈全拉開弦,跳起來說:
“你去集合人,叫姑父帶你們轉移,我去截兔崽子們一下。”她在那亂石堆中,跳上跳下奔著敵人的進路跑去。
我喊:
“紅棉襖不行啊!”
“我要偽裝起來!”吳召兒笑著,一轉眼的工夫,她已經把棉襖翻過來。棉襖是白里子,這樣一來,她就活像一隻逃散的黑頭的小白山羊了。一隻聰明的、熱情的、勇敢的小白山羊啊!
她登在亂石尖上跳躍著前進。那翻在裡面的紅棉襖,還不斷被風吹卷,像從她的身上撒出的一朵朵的火花,落在她的身後。
當我們集合起來,從後山上跑下,來不及脫鞋襪,就跳入山下那條激盪的大河的時候,聽到了吳召兒在山前連續投擊的手榴彈爆炸的聲音。
聯想
不知她現在怎樣了。我能斷定,她的生活和歷史會在我們這一代生活里放光的。關於晉察冀,我們在那裡生活了快要十年。那些在我們吃不下飯的時候,送來一碗爛酸菜;在我們病重行走不動的時候,替我們背上了行囊;在戰鬥的深冬的夜晚,給我們打開門,把熱炕讓給我們的大伯大娘們,我們都是忘記不了的。
1949年11月
作者
孫犁(1913.4.6-2002.7.11)
現當代小說家、散文家,被譽為“荷花澱派”的創始人。原名孫樹勛,曾用筆名芸夫,河北安平人。1927年開始文學創作。1933年畢業於保定育德中學,研究生。1937年參加工作,任安新縣同口鎮國小教師,1939年後參加抗日工作,曾任河北抗戰學院教官,晉察通訊社、晉察冀邊區文聯、晉察冀日報社及華北聯合大學編輯、教師,延安魯迅藝術文學院教師,《平原雜誌》編輯。194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44年在延安發表《荷花澱》《蘆花盪》等短篇小說,以其清新的藝術風格引起了文藝界的注意。此外,還有長篇小說《風雲初記》(三集),中篇小說《鐵木前傳》,文學評論集《文學短評》。《白洋淀紀事》是作者最負盛名的一部小說和散文合集,其中的《荷花澱》《蘆花盪》等作品,成為“荷花澱派”的主要代表作品。1949年後歷任天津日報社副刊科副科長、報社編委,中國作家協會天津分會主席,天津市文聯名譽主席,中國作協第一至三屆理事、作協顧問,中國作家協會第四屆顧問、第五屆名譽副主席,中國文聯榮譽委員。孫犁、趙樹理、周立波和柳青四位作家,被譽為描寫農村生活的“四大名旦”和“四桿鐵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