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劉禹錫列傳》
貞元末,王叔文於東宮用事,
後輩務進,多附麗之。禹錫尤為叔文知獎,以宰相器待之。順宗即位,久疾不任政事,禁中文誥,皆出於叔文。引禹錫及柳宗元入禁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轉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兼崇陵使判官。頗怙威權,中傷端士。宗元素不悅武元衡,時武元衡為御史中丞,乃左授右庶子。侍御史竇群奏禹錫挾邪亂政,不宜在朝。群即日罷官。韓皋憑藉貴門,不附叔文黨,出為湖南觀察使。既任喜怒凌人,京師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時號“二王、劉、柳。”
叔文敗,坐貶連州刺史。在道,貶朗州司馬。地居西南夷,士風僻陋,舉目殊俗,無可與言者。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蠻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於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
初,禹錫、宗元等八人犯眾怒,憲宗亦怒,故再貶。制有“逢恩不原”之令。然執政惜其才,欲洗滌痕累,漸序用之。會程異復掌轉運,有詔以韓皋及禹錫等為遠郡刺史。屬武元衡在中書,諫官十餘人論列,言不可復用而止。
禹錫積歲在湘、澧間,鬱悒不怡,因讀《張九齡文集》,乃敘其意曰:“世稱曲江為相,建言放臣不宜於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鄉。今讀其文章,自內職牧始,安有瘴癘之嘆,自退相守荊州,有拘囚之思。托諷禽鳥,寄辭草樹,郁然與騷人同風。嗟夫,身出於遐陬,一失意而不能堪,矧華人士族,而必致醜地,然後快意哉!議者以曲江為良臣,識胡雛有反相,羞與凡器同列,密啟廷諍,雖古哲人不及。而燕翼無似,終為餒魂。豈忮心失恕,陰謫最大,雖二美莫贖耶?不然,何袁公一言明楚獄而鐘祉四葉。以是相較,神可誣乎?”
元和十年,自武陵召還,宰相復欲置之郎署。時禹錫作《游玄都觀詠看花君子詩》,語涉譏刺,執政不悅,復出為播州刺史。詔下,御史中丞裴度奏曰:“劉禹錫有母,年八十餘。今播州西南極遠,猿狖所居,人跡罕至。禹錫誠合得罪,然其老母必去不得,則與此子為死別,臣恐傷陛下孝理之風。伏請屈法,稍移近處。”憲宗曰:“夫為人子,每事尤須謹慎,常恐貽親之憂。今禹錫所坐,更合重於他人,卿豈可以此論之?”度無以對。良久,帝改容而言曰:“朕所言,是責人子之事,然終不欲傷其所親之心。”乃改授連州刺史。去京師又十餘年。連刺數郡。
太和二年,自和州刺史征還,拜主客郎中。禹錫銜前事未已,復作《游玄都觀詩序》曰:“予貞元二十一年為尚書屯田員外郎,時此觀中未有花木。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還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紅桃滿觀,如爍晨霞,遂有詩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於今十有四年,得為主客郎中。重遊茲觀,蕩然無復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游。”其前篇有“玄都觀里桃千樹,總是劉郎去後栽”之句,後篇有“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又到來”之句,人嘉其才而薄其行。禹錫甚怒武元衡、李逢吉,而裴度稍知之。太和中,度在中書,欲令知制誥。執政又聞《詩序》,滋不悅。累轉禮部郎中、集賢院學士。度罷知政事,禹錫求分司東都。終以恃才褊心,不得久處朝列。六月,授蘇州刺史,就賜金紫。秩滿入朝,授汝州刺史,遷太子賓客,分司東都。
禹錫晚年與少傅白居易友善,詩筆文章,時無在其右者。常與禹錫唱和往來,因集其詩而序之曰:“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夫合應者聲同,交爭者力敵。一往一復,欲罷不能。由是每制一篇,先於視草,視竟則興作,興作則文成。一二年來,日尋筆硯,同和贈答,不覺滋多。太和三年春以前,紙墨所存者,凡一百三十八首。其餘乘興仗醉,率然口號者,不在此數。因命小侄龜兒編勒成兩軸。仍寫二本,一付龜兒,一授夢得小男侖郎,各令收藏,附兩家文集。予頃與元微之唱和頗多,或在人口。嘗戲微之云:‘仆與足下二十年來為文友詩敵,幸也!亦不幸也。吟詠情性,播揚名聲,其適遺形,其樂忘老,幸也!然江南士女語才子者,多雲元、白,以子之故,使仆不得獨步於吳、越間,此亦不幸也!今垂老復遇夢得,非重不幸耶?’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於詩。若妙與神,則吾豈敢?如夢得‘雪裡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謂神妙矣!在在處處,應有靈物護持,豈止兩家子弟秘藏而已!”其為名流許與如此。夢得嘗為《西塞懷古》、《金陵五題》等詩,江南文士稱為佳作,雖名位不達,公卿大僚多與之交。
開成初,復為太子賓客分司,俄授同州刺史。秩滿,檢校禮部尚書、太子賓客分司。會昌二年七月卒,時年七十一,贈戶部尚書。
子承雍,登進士第,亦有才藻。
《舊唐書·列傳卷第一百一十》 後晉·劉昫等著 )
任見:《劉禹錫傳》
現代作家作品,歷史人文傳記中難得一見的優秀書籍。
作品概況
劉禹錫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等名句,早已為後世所傳揚,但劉禹錫不僅是一位偉大的詩人,還是一位卓越的哲學家,政治家。如其《天論》上、中、下即是關於“天人之辯”的偉大著作。
“永貞革新”是中唐時期的著名政治事變。在僅有數月的“永貞革新”中,永貞黨人厲己竭節、鏟革弊政、簡放冗人、節制國用,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就,社稷得幸,百姓歡呼,劉禹錫便是這場政治革新的的領袖人物與中堅力量,刀口起舞,出生入死。劉禹錫的人生由於參與革新和朝局變幻,充滿了英雄氣概和傳奇色彩。
研究劉禹錫的文字歷代不絕,數量眾多,然而真正從生活經歷的角度為他立傳的,迄今基本沒有。這部《劉禹錫傳》是以唐代歷史為背景,以劉禹錫的政治活動、文學創作為重點,以他的人生際遇、情感歷程為主線,以大氣魄、大製作為標的要求,創作出來的重量級作品。
《劉禹錫傳》250千字,著作文筆洗鍊,辭藻華貴,構思布局藝技獨運,故事情節磅礴跌宕,文言與白話結合無隙,簡約與飽滿至於極致,既與劉禹錫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與中唐豐富多彩的詩文藝術氣象相和諧,又將中國文字的魅力發揮到了新穎動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讀,不忍釋手。
參考譯文
劉禹錫,字夢得,彭城人。他的祖父的名字叫雲,父親的名字叫漵,他們都曾經在縣裡擔任縣令或者在州里做屬官,世代以儒學著稱。劉禹錫在貞元九年榮登進士的等第,又榮登宏辭這一科。劉禹錫對古文十分精通,善於作五言詩,他的今體文章不僅寫得漂亮,而且頗多才華。他曾經在淮南節度使杜佑的幕府里做事,主要負責登記幕府的一些事情,表現更加謙恭和非同一般。後來他又跟隨杜佑進入朝廷,擔任監察御史的職務。他與吏部郎中韋執誼相友好。
貞元末年,王叔文在東宮主事,晚輩們力求上進,許多人爭相依附他。在這些晚輩中,劉禹錫特別被王叔文了解與誇獎,並且用宰相的標準對待他。唐順宗即位後,因為長年生病不能處理政事,皇室中的所有文告,都從王叔文那裡傳出。王叔文還把劉禹錫和柳宗元帶入皇宮內院,同他們商量革新的事情,對他們提出的意見沒有不聽從的。後來,劉禹錫又調任屯田員外郎,參與審判度支鹽鐵一案,併兼任崇陵使判官。
王叔文的革新失敗,劉禹錫也受牽連,被貶為連州刺史。他人還在去連州的途中,又被貶為朗州司馬。朗州處於西南的少數民族地區,官員的風氣孤陋寡聞,滿眼都是不同內地的風俗,要找幾個可以同他說話的人也找不到。劉禹錫在朗州的十年間,只能以吟詠古代先賢的文章和詩歌,來陶冶自己的性情。少數民族地區的風俗喜好巫祝的遊戲,每當整個宗族擊鼓跳舞的時候,一定要唱粗俗的民間小調。劉禹錫有時也會參加到巫祝當中去,他就依照詩人的寫法,創造出新鮮的歌詞用來教大家唱。所以在武陵的山溪和洞穴之間傳唱的鄉間小調,有很多歌詞就是劉禹錫寫的。
元和十年,劉禹錫從武陵被召還京城,宰相(裴度)又想安排他在中樞機構工作。這時劉禹錫寫了一首《游玄都觀詠看花君子詩》,語句涉及到諷刺朝政的內容,執政的人看了很不高興,又想把他從京城趕出來,貶為播州刺史。貶劉禹錫的詔書下達,御史中丞裴度啟奏道:“劉禹錫有老母親,年紀已經八十多了。現在那播州處在西南極其偏遠的地方,野獸出沒,人的蹤跡很少到達。劉禹錫確實應該得到處罰,然而他的老母親一日也離不開他,如果讓劉禹錫去播州,那么他的母親與兒子就是永別了,我擔心這樣會傷及陛下以孝道治理天下的良好風氣。我冒昧地請求陛下你變通一下法令,把他流放到離京城近一點的地方。”憲宗皇帝說:“那些做人家兒子的人,做每件事時特別需要謹慎,常常要擔心留給父母親的憂慮。現在劉禹錫所受到的懲罰,應該比其他人更重一些,你怎么可以這樣來替他說話?”裴度無言以對。過了很久,憲宗皇帝變了臉色,說:“我剛才所說的,是責怪那些做人家兒子的人的事情,然而我最終還是不想傷了他們所親近的人的心。”就改派劉禹錫為連州刺史。離開京城以後的十多年中,劉禹錫又接連在好幾個地方做刺史。
太和二年,在和州刺史的任上,被調回京城,授予主客郎中的職務。劉禹錫的心裡還記掛著前面寫詩遭貶官的事情,又寫了一首《游玄都觀》。他前面寫的游玄都觀詩中有“玄都觀里桃千樹,總是劉郎去後栽”這樣的句子,後面寫的游玄都觀詩中有“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又到來”這樣的句子,人們看重他在詩歌中流露出的才氣,卻很看不起他的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