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橋風月》是明代文學家張岱創作的一篇散文。全文展現了揚州繁華的另一面:那些無以為生的女子落魄為妓女,追歡賣笑,送舊迎新,皮肉里討生活,靠出賣色相換一口飯吃;她們不僅要強作歡笑以滿足嫖客的聲色之欲,還要忍受老鴇的折磨。而那些紈絝子弟、公子王孫為了一己的歡娛,不惜千金一笑,把大把大把的銀子扔在了這塊滿是脂粉銅臭的地方。文章筆觸細緻,種種情狀惟妙惟肖,流露出作者對妓女的同情以及對時世的感慨。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二十四橋風月
- 作者:張岱
- 創作年代:明代
- 出處:《陶庵夢憶》
- 作品體裁:散文
作品原文,注釋譯文,詞句注釋,白話譯文,創作背景,作品鑑賞,文學賞析,名家點評,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二十四橋風月
廣陵二十四橋風月,邗溝尚存其意。渡鈔關,橫亘半里許,為巷者九條。巷故九,凡周旋折旋於巷之左右前後者,什百之。巷口狹而腸曲,寸寸節節,有精房密戶,名妓、歪妓雜處之。名妓匿不見人,非向道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燒,出巷口,倚徙盤礴於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茶館酒肆岸上紗燈百盞,諸妓掩映閃滅於其間,疤戾者簾,雄趾者閾。燈前月下,人無正色,所謂“一白能遮百醜”者,粉之力也。遊子過客,往來如梭,摩睛相覷,有當意者,逼前牽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肅客先行,自緩步尾之。至巷口,有偵伺者,向巷門呼曰:“某姐有客了!”內應聲如雷。火燎即出,一一俱去,剩者不過二三十人。
沉沉二漏,燈燭將燼,茶館黑魆無人聲。茶博士不好請出,惟作呵欠,而諸妓醵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或發嬌聲,唱《劈破玉》等小詞,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亂時候;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淒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余族弟卓如,美須髯,有情痴,善笑,到鈔關,必狎妓,向余噱曰:“弟今日之樂,不減王公。”余曰:“何謂也?”曰:“王公大人侍妾數百,到晚耽耽望幸,當御者不過一人。弟過鈔關,美人數百人,目挑心招,視我如潘安,弟頤指氣使,任意揀擇,亦必得一當意者呼而侍我。王公大人豈遂過我哉!”復大噱,余亦大噱。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 二十四橋:在今揚州市內。關於二十四橋的說法有兩種:一說是二十四座橋的總稱,另一說法是一座橋的名稱。
- 廣陵:今江蘇揚州。
- 邗(hán)溝:又稱邗水、邗江、邗溟溝。春秋時吳王夫差為通糧道而開鑿的古運河。
- 鈔關:明清兩代收取關稅的地方。因以鈔納稅,故名。揚州鈔關位於新城的挹江門。
- 巷者九條:鈔關的街上有九條巷子,每條巷子裡有若干小巷,為妓院集中之地。
- 名妓:有名的歌舞姬。歪妓:長相不好的妓女。明代初期,曾建立官妓的制度,有比較明確的官、私妓的區劃。張岱這種自創的分類方法,擺脫了法律身份的考慮,完全由她們實際的營業活動來區別。“歪妓”這類的流動娼妓,沒有特別的資源可以憑藉,必須在城市中流動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以拋頭露面的方式招攬客人;“名妓”因為各種因素,已建立較高的名聲,所以能坐以待客,甚至可以對客人進行選擇,不輕易接待來歷不明的客人。
- 向道:嚮導,指引。
- 倚徙(xǐ):亦作“徙倚”,猶如徘徊,流連不去。盤礴(bó):即般礴,猶箕坐,即坐時兩腿向前伸直(一說屈膝)岔開,形似簸箕。
- 疤戾:皮膚粗糙,相貌不好。
- 雄趾:大腳。閾(yù):門檻。
- 肅客:恭敬地引進客人。
- 偵伺(sì):窺探。
- 火燎:火把。
- 黑魆(xū):黑暗。
- 茶博士:對茶館夥計的尊稱。
- 醵(jù):集資,湊錢。
- 《劈破玉》:流行的民間曲調。流行於明代中葉以後,一般為九句五十一字,與《桂枝兒》相似。
- 老鴇(bǎo):開設妓院,管理或控制妓女的女人,也叫鴇兒、鴇母,是對妓院老闆娘的稱呼。
- 笞:用鞭、杖或竹板抽打。
- 狎(xiá)妓:玩弄妓女。狎妓的場所不同,要求不同,程式和花費則不同:青樓一般要求更煩瑣、更高,對來者的學識、見聞、財力、背景都有要求;妓院則低一些。
- 噱:大笑。
- 耽耽:同“眈眈”,深邃的樣子。望幸:期望得到寵幸。
- 當御:原指值班、當班,這裡指侍寢。
- 目挑心招:指妓女們擺出引誘男人的姿態。
- 潘安:潘岳,字安仁,被簡稱為“潘安”,西晉時有名的美男子,後成為美男子的代稱。
白話譯文逐句全譯
廣陵二十四橋是以歌舞聲色著稱的風月場所,現在只有邗溝還保存著原先的風情。過了鈔關,大約半里的樣子,有九條巷子。雖然只有九條巷子,周圍前後左右盤旋曲折的小巷子卻多達百十條。巷口狹長,像腸子一樣曲曲折折,寸寸節節,這裡坐落著精緻的房子和隱秘的門戶,有名的歌舞姬和相貌平平的普通妓女相互混雜著居住在一起。名妓藏匿在這裡不輕易見客,如果沒有嚮導帶領根本進不去。普通妓女多的時候可以達到五六百人,每天傍晚,梳洗打扮,薰香沐浴,走到巷口,倚靠盤坐在茶館、酒館門口,這就是所謂的“站關”。茶館、酒館和岸上有百盞紗燈,各色妓女在燈光的掩映下閃爍其間,臉上有疤痕的用窗簾遮掩,大腳的則站在門檻後面。在燈火和月色之下,看不清她們真正的容貌,所謂“一白遮百醜”,全都是脂粉的功勞。來往如梭的遊子過客們,擦著眼睛到處觀看,看到有合心意的妓女,走過去拉著就走,而此時,妓女就可以說出自己的身份,敦促客人先走,自己慢慢尾隨著他。到了巷口,伺機窺探的人朝巷門裡大喊:“某姐有客了!”巷子裡應答聲如雷貫耳,妓女們立刻舉著火把出去,一下子出去了很多人,剩下的不過二三十人。
二更天時昏昏沉沉,燈光火燭將要燃盡,茶館裡黑黢黢的,沒有一點人聲。茶館的夥計不好意思趕妓女們離開,只好連連打著哈欠,而各個妓女湊錢向茶館夥計買一寸多長的蠟燭,以便等待遲來的客人。有的發出嬌嗔的聲音,唱著《劈破玉》等小曲,有的互相之間浪笑戲鬧,故意做出熱鬧的景象,讓人忘記時光。然而,嘶啞的歡聲笑語中漸漸帶出淒楚的聲音。夜半時分茶館關門,她們不得不回去,輕手輕腳地在黑暗中像幽靈一樣摸索回去,見到老鴇,是挨餓還是挨打,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族弟張卓如,鬍鬚很美,為人痴情而善於言笑,每次到鈔關,必定找妓女。他曾對我大笑道:“弟弟我今天的歡樂,不亞於王公大人。”我問:“這是為什麼呢?”他說:“王公大人有幾百個侍妾,到了晚上她們眼巴巴地希望得到寵幸,然而侍寢的人只不過一人而已。我經過鈔關,美人有幾百個,個個對我眉目傳情,心神招引,把我看成潘安一樣的美男子。弟弟我頤指氣使,任意挑選,一定要選一個稱心如意的人來侍候我。王公大人哪裡比得過我呢?”說完又大笑,我也跟著大笑起來。
創作背景
揚州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商業城市,是自古繁華之地,在唐代曾一度成為國內外商賈雲集、“雄富冠天下”的第一大都會,是人們嚮往的所在,故時諺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揚州也是歷史上妓業頗為發達的地方,不少文士名人曾在此流連忘返,並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杜牧所寫的兩首詩:“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遣懷》)“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寄揚州韓綽判官》)便是其中的代表。杜詩中所提到的二十四橋,充滿著詩情畫意,成了昔日禁苑繁華,風流盛事的象徵。然而到了明末清初,由於戰亂連年,揚州昔日的繁華已經消逝,在小街曲巷中雖然還有不少賣笑逐歡的妓女,卻已無復有當年玉人歌舞檀板的風姿。寄寓著對時世的感慨,張岱寫下這篇散文。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古來寫青樓女子的作品不少,但像張岱那樣寫得逼真傳神的卻不多見。文章僅幾百餘字,卻把青樓女子的辛酸、淒楚寫得透骨淋漓。作者用高度簡潔的筆墨,將被侮辱、被損害者的悲苦命運濃縮到一個晚上來表現。寫她們“站關”的忙碌,“倚徙盤礴”於岸邊,“掩映閃滅”於燈下;寫她們“肅客”的卑馴,“忽出身分”,“緩步尾之”;寫她們等客的無奈,“醵錢”買燭,延宕時辰,“故作熱鬧”,以掩“淒楚”;寫她們空歸的可憐,“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自“傍晚”到月上,到“二漏”,到“夜分”,作品依次組接青樓生活鏡頭,構成一組社會最底層的人生畫面。張岱的過人之處是不寫個像寫群像,竟寫得那么有聲有色,活靈活現,呼之欲出。他不是以一種狎弄、漠然的態度來寫這些女人,而是筆端常蘸著同情;他不只是摹寫被寫之人的一些外在的情狀,而且以解剖刀般的筆觸透視出她們的內心世界。最讓人稱道的是寫茶館等客的那一幕:“燈燭將燼”,“黑魆無人聲”之時,茶博士以“呵欠”委婉逐客,諸妓只好“醵錢”買燭“寸許”,腆著臉待下去,這是多么的貧困和無奈!她們“故作熱鬧”,或“嬌聲”唱曲,或相謔“嘻笑”,以打發等待“遲客”的難熬的時光,抑制內心的空落、苦悶和悲涼。夜晚在悄悄地流逝,而“遲客”終是未來,諸妓“笑言”聲中,不禁“漸帶淒楚”,這是文中最為傳神之筆,苦等的失望、自憐的悲哀、受罰的恐懼,在這些女人的心頭交織衝撞。古人論文說“蓋寫其形,必傳其神;傳其神,必寫其心”,而非獨具慧眼之人,絕難透過生活表象寫出如許心底波瀾。
張岱的文章,以博觀約取、簡潔有力見長。此篇下筆擒題,緊扣“風月”,寫諸妓”淒楚”。與“妓”相關的必要交代頗為簡潔:由“橋”而“關”,由“關”而“巷”,由“巷”而“妓”,層出鉤聯,不枝不蔓。寫諸妓,稍提“名妓”而重寫身份更低微的“歪妓”;寫“歪妓”,略寫“肅客”者而詳寫“等客”者,寫後者更能突出文章的主題。除細膩入微的正面實寫外,作者還留下了許多藝術空白,如諸妓“肅客”後慘遭嫖客蹂躪、空歸後飽受鴇母折磨,都留待讀者去想像。
作者還運用反襯比照來寫妓女們的不幸。如遊子過客“往來如梭,摩睛相覷”,“摩睛”二字妙絕,寫出嫖客貪色之切,挑剔之苛,儼然一副在集市上挑揀商品的神態。而文章結尾引卓如“樂不減王公”數語,亦是以紈絝的淺薄、無恥反襯諸妓之卑賤、痛苦。有人說,張岱之所以寫得那么深入細緻,自然動人,是因為他非常熟悉那些生活,其實更實質的原因在於他有一顆真誠脫俗的善良之心,此文雖說不上字字含情,但從“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結句的“大噱”,實為苦笑,可見作者情懷一斑。有是心方有特別的眼光,方有感人的文字。
名家點評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陳鴻彝:“文中以小狀大,寥寥數語,便勾畫出一片空明素潔的浩渺天地,而又透著無盡的生命意趣。寫景之文中把自己也作為一‘景’來寫,是本文的新穎之處。”“張岱筆下的‘二十四橋風月’,抹去了唐人杜牧以來、文人騷客們所賦予這類場所的那夢幻般的‘詩意’;作者以略帶戲謔的冷峻眼光,看出了喧鬧的商品經濟大潮底層所散發出的那一絲絲粗俗無望的悲涼,揭示了繁華社會的陰鬱之角。文學是寫人的,‘人’中竟也有如此掙扎的一群。善良的人們不想知道它,然又怎能不知?”(《古文觀止新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