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以何方救危論》是康有為所著作品,出自於《康有為卷(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中國以何方救危論
- 作者:康有為
- 作品出處:康有為卷(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 創作年代:近代
作品原文,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中國危矣殆矣!病且臻,既彌留矣。客有深顰蹙額造而問曰:先生憂中國而講於治法久矣,其亦有方術以救之乎?應之曰:病入膏肓,雖和緩無所施其技也,鬼幽鬼躁,扁鵲望氣而驚走矣。吾無方,我無術。吾鄉醫有林大劑者,日治鄉農病。其用藥甚重,以斤或數兩計,所藥多大黃、朴硝、羚羊,往往一服已病,林以大劑得盛名。粵城富家子,長於帷房,寡見天日,而得羸疾,延眾醫不效,聞林名,厚禮城。一藥而富家子死,鹹罪林,欲縶之官。林乃宵逾垣遁。甚矣!夫林之妄施大黃、朴硝斤數兩之大劑,而不察城市富家子病之由來也;富家子不審醫之孰宜,而妄慕鄉農之名醫以致死也。二者皆有罪焉。夫病有表里虛實,人有強弱老幼,病虛之熱與病實之熱,至相反矣。若謬睹其鄰醫熱者之有效也,拾驗方而服之,而不知其適相反也,其不至死也幾希。若驗方而足治疾也,則但執一《傷寒論》、《千金方》,而天下可無醫生、可不設醫學矣。今中國之與歐美,其歷史、國力為強弱老幼何若,其政治禮俗為表里虛實何若,此必不能以一驗方而求治效,不待言也。若持美法之治效、自由平等之說、共和政黨之制,施於中國,其宜耶,抑其為粵城富家子之服林大劑方乎?其非耶,則今蒙、藏失而內割據矣,生民塗炭,財政枯絕。鄙人懵如,不能辨其方之宜否,吾四萬萬同胞自審之。
鄙人向者疾首而呻吟,握腕而痛嘆,因蒙、藏之失而憂瓜分,因財債之重而憂監治,因總統之選而憂內爭。搔首踟躕,救之無術,質問同胞,冀同心協力,專注此大事,胥以救之。乃近者河東悖命而縛使,江西據險而阻兵;頃者滇、黔、川、桂四督同電,發南方割據之謀,指犬牙角峙之勢。昔者寢薪高臥,今則伏火四延。吾去年之內憂為印度,外憂為波蘭,深望其私憂卻慮之太過;而今者蒙、藏分立,南方割據,不幸而言中矣!火熱烈烈而燎原,洪水浩浩而滔天。嗟我生民,何所之逃?其不投餘燼而溺洪流,何以自免焉。鄙人昔昔憂思,旦旦搔首,遍陳歐美之萬法,考求吾國之情形。我生不辰,躬際斯會,甚愧無一術以救之也。
我將望之於政府救之乎?則民國之立,已慶周年矣。財政者,身之血脈也;今則血脈枯絕,終年除持缽行乞之外,無謀生之術矣。人民而為乞丐,已為將倒於溝壑之時,而猶望有恤貧之院、慈善之人為嗟來之食以救之;若為乞丐政府,則諸天無恤貧之院,諸國無慈善之家,為嗟來以賑之。然則除自倒溝壑,或賣身為奴外,無他術矣。嗟乎!吾四萬萬同胞托體於乞丐政府,彼政府自倒溝壑,而望我不倒溝壑;彼政府自賣身為奴,而望我不賣身為奴。有是理乎?然則吾四萬萬良善之同胞望政府乎?惟有拱手延頸,待斃溝壑,待賣為奴而已。
民國自立,行周年慶賀大典矣。各省為國之肢體也,而經年來各自割據。微獨楚、粵、湘、贛,今者顯謀自立;即最效忠之滇、黔、川、桂,亦豈政府用人行政之所及。甚至河東肘腋,亦敢變叛;而燕、齊、遼、豫,號稱大總統範圍之地,而大總統用人行政,多起而抗阻。蓋周之列國,漢之七國,唐之藩鎮,德國之封建,合而鑄形,瓦解土崩魚爛,四分五裂,已成實事。政府號令,不出國門,豈獨不敢號令其都督,即派鹽運使、派海關監督、派民政長,亦旋拒之。政府則淟忍瑟縮,畏蜀如虎;各都督則跋扈狎侮,輕玩中央。蓋閱歷經年,窺政府之無能無力熟矣;故始尚陽為奉命,今則顯然負隅。蓋政府之忍,有以養成之也,今則憤欲誅鋤,亦已晚矣。豈獨萬里之蒙、藏公然竊帝號以自娛哉,蓋在內地,已有五代十國之實矣。人未來瓜分,而己先瓜分之;人未來豆剖,而己先豆剖之。譬如人壯佼完好,七尺之軀,而先自割裂其肢體手足,雖未絕氣耶,去彌留屬纊不遠矣。
印度之革蒙古帝命而自立也,分為二百餘國,英得離間操縱而取之;今印度之內,豈不猶是二百國乎,而奴隸於英久矣。人民三萬萬,文官高不能至縣令,武官高不能至千總;律、醫、工、商,頭等者非印人所能為也;不能出遊外國。萬里印度之地,如一大牢焉。吾之將為印度不遠矣!昔吳起、李斯受車裂之刑,何居吾政府自為車裂也,是謂車裂政府。或者曰:吾師美之各州自立也。豈不謬哉!今萬國鹹震稱俾斯麥之奇功,實而按之,不過能合德之二十五邦為一邦耳。然奧、意尚分立,不能復德國一統之舊也,不過得舊德三分之一耳。嗟乎!分裂後而求合一之難也。俾斯麥以能合統一而震動人間,吾政府以善分裂而求亡於人間。彼政府自甘分裂,而吾儕欲不分裂;彼政府自求滅亡,而吾儕欲不滅亡,豈有望乎?吾儕既托體於車裂政府,只有待分裂滅亡而已。
若夫蒙、藏自立,英、俄薦食,民國成立一年來,吾政府只聞退兵媾和,終則割講以召瓜分而已,是謂讓地政府。吾國民既托體於讓地政府之下,終於無立錐之地而已。印度人告我曰:今此為英國之地,豈復有印度哉?吾言此多矣,滋不欲言。
雖然,蒙、藏之失,財政之竭,割據之禍,蓋根自去年,不能盡歸罪於今政府也。且今政府即易其人,恐亦未有救也,則以立法之謬故也。故吾國民望之政府乎?無可望也。夫立法誤謬,則吾國民望之國會乎?今正式國會將開矣。夫國會何所恃而立?一曰恃政黨之經營之,一曰恃憲法之維持之,是歐美公共之法,通行之效,無有異論而不行者矣。則吾將望之於良政黨內閣,今之大黨何如者?今若某省某黨,非其黨不官,入其黨則可無法,藉其黨以遍握權要,魚肉良善,出入罪惡,吞踞財產,殺戮人民,禁錮異黨,封禁報館,強占選舉,萬惡皆著矣。蓋未有政黨之前,中國有法律;既有政黨之後,中國無法律。未有政黨之前,人民財產得保全;既有政黨之後,人民財產不保全。未有政黨之前,人民生命得保全;既有政黨以後,人民生命不保全。未有政黨之前,人民言論身體得自由;既有政黨之後,人民言論身體不自由。吾夙昔仰歐慕美,首創政黨,曾不意政黨之害至是也!
夫以英國政體之美,為萬國之最。其為政黨也,武人不得入,法官不得入,諸吏不得入,非學人富人尋常工商不得入。其本黨之得權也,獲官者不過六十人,余皆無所報酬。全國官吏皆不動,工商皆安業,其為政黨者,不過如買馬票者之視斗馬,所買票之馬得勝,則為之撫掌大喜,歡忭舞蹈,不知其然而然。雖然,買馬票者猶有所獲利也,此政黨中之六十人獲官者也;其餘政黨人絕無報酬,而奚樂為之?蓋彼積數百年之風俗,貴人罷居,富人無事,以為遊戲博獵之舉,而為歡娛者耳。譬如昔之試得科第者,其本省人得狀元,本府縣人入翰林,本鄉人獲舉貢青衿,其省府縣鄉之人,無所分酒肉杯羹之惠也,更無所報酬也,而接聞報時,莫不欣然色喜,莫解其所以然者。又若觀競渡焉,兩曹之觀競者,無所報酬也,而鹹樂捐賞,執花擊鼓,以助競事,於其曹之勝也,大喜若狂,若是云爾。然英人之攻之者,猶謂政黨為奸詐之府、腐敗之藪也。
若夫美國平民政治之政黨,則各地方皆有波士握權,把持黨事,魚肉良善,武斷一切,納賄作奸,甚者殺人。其為禍害,美人已痛心疾首之矣,此真美國之大弊也。我不得美之長,而先收其短,今且學而青出於藍焉。此蘇督程雪樓所為發憤而倡廢政黨之說也。夫政黨豈無佳士?然既入其中,則為大勢所驅,而不能自拔矣。政黨愈大,則薰蕕愈雜,整率愈難。若其山嶽黨乎,挾勢橫行,將為屠伯矣。然則望大政黨為政黨內閣以救之,無可望也。
吾將望立良憲法,慎起草以維持之。今之學者,皆謂歐美以法治國,而吾中國不能以法治國也。歐美各共和國,皆善其成文之憲法,而吾中國未定憲法也。南京臨時憲法,則不過十數都督所舉一二私人為之耳,與全國四萬萬之民意無與也。法之憲法,經十次討論改定而後成。今正式國會將開矣,求經久之謀,求良善之法,不能望之於選舉草草議員也,於是開憲法草定會,而妙選其人焉。吾無論由總統、都督、議院、省議舉人之法合否,所舉之人才否,竊以為以今中國之事勢而議憲法之良否,雖合地球萬國古今諸聖草創之,美、法、瑞士開創諸賢才討論之,希臘之梳倫、美之佛蘭詩令遮非順、法之剛必達、瑞士之威廉爹士修飾潤色之,可謂極人才之選矣,然而吾國之憲法亦必無效。何也?蓋天下之言空理者不如行成法,執文法者不如用權勢,而勢之成敗則有天命焉;蓋惟天勝勢,而勢之勝法、法之勝理久矣。
夫將自共和之極言之,則必如瑞士之政體,有議長而無總統,有民議而無代議士,凡法律皆決於全國之人民而後可,凡政事必決於國務院全體而後可。然而美、法不能行之,何論中國之大也。然則以共和之公理言,則公理無可言也。
則將師美合眾國之政體乎?總統有權以行政矣,行政、立法、司法三權鼎立矣,平民皆得與黨矣,各州各有立法議政院矣,百司及法官皆得民舉矣;今各省已多採用之,其大險大害已彰彰矣。且中南美廿二共和國,其政體、憲法莫不全摹合眾國,一字一律,百體莫不師焉。然而合眾國之總統也,以眾選而就位,兩黨但有筆舌之爭,而雍容交任矣;若中南美之總統也,以兵爭而得位,每易一總統,則兩黨陳兵,爭地爭城,殺人盈野,死民如麻焉。夫豈無憲法哉?無如黨人之不奉行也。其一黨既以兵得勢,則摧殘禁錮其敵黨;其舉地方官及法官,未嘗不由民舉也,但皆密奉其總統長官之命,陰授其意,議員公民而另舉之;其集眾開會投簽呼名,則莫不同於合眾國之法也,而其實則全相反矣。今我國之總統,豈能以法定之多數得之乎?蓋方新立總統之時,緣北方擁八鎮之兵,不得不與之,非南方真擁戴之也。茲正式之舉,今總統亦非有大黨,非有政策,而令人民信奉而舉之;大黨之欲為總統者,亦不敢效合眾國之爭為總統,明布政策,聽民心之歸附焉。幾若爭總統如專制世謀帝位者之謀反焉,敢陰而不敢陽。今假令有他大黨能公選之,則必挾兵力而後能成之;假令總統以挾兵力而成之,則其殺戮人民,或摧鋤異黨,一切選舉皆授意於其黨,而陽為公舉而布之,皆必然之勢矣。
夫中南美二十共和國,其成文憲法並與美國同,固自煌煌也,並非許兩黨以爭殺也;然而百年來二十共和國,則無不弁髦憲法,而以爭殺為事者矣。鄙人兩游墨國,居之數月,曾作《墨國志》。墨總統爹亞士,索吾書而願譯以告國人,故考墨事尤詳。墨之革命三百年矣,共和、帝政,展轉相尋,以革命亂者不可勝數,舉國荒曠杳莽,化為沙漠。賴爹亞士以專制治國三十年,粗能治安。其理財、開礦,皆賴美人之力為之。然外人執債權,非國民所能悅也;政體既以共和名,則專制非國民所服也。故去年馬爹羅以惡外債、反專制為名,匹夫夜呼,大眾回響。雖以雄才大略之爹亞士,不得不遁逃異國矣。而馬爹羅代為總統,經年之中,亂者四起。今爹亞士之黨,夜起獄市,數日而逐殺馬爹羅,別舉新總統矣。其致亂之易且多如此,其變總統之易且速如此,其禍害國民之煩且酷如此。墨之憲法,無不全師美國,固煌煌也;其草定憲法,討論潤色,固竭一國之人才為之也;而今爭亂若此,人民塗炭若此。今馬爹羅槍殺矣,其家人避亂於日使館。墨京之繁華美盛,宮室園囿日新麗,吾兩游而夢想之;若今則炮煙蔽天,槍彈震地,死屍萬數,連巷蔽陌,華屋被火相望也。是豈良憲法所能維持哉?中南美二十共和國,所以得保而未滅者,徒以合眾國孟祿義保持之故,否則為摩洛哥、為突尼西亞、為緬甸、為安南、為高麗久矣!即幸未亡,而墨已失萬里之地於美。假墨不日演革命之亂,則新藟東南,以迄太平洋萬里之地,美何能得之哉?吾今即幸不亡,而以蒙、藏萬里之地資俄、英,亦猶墨也。故望師美制以為憲法乎,無可師也;雖有良憲法,皆空文也。
吾將師法制乎?則法之政權,在內閣議長,其總統僅以虛位代表王焉。無論法總統之與法宰相,非同黨而不相得也,又無論總統連諸黨以制宰相之肘也。即皆不然,試問吾國今為總統,必有才望者也,其能但居空位,以讓權於宰相乎?即總統能奉憲法,讓權於宰相,各省都督其能俯首遜讓,以聽中央之命令乎?況今吾國大勢,其製法無一類法者乎?蓋凡美、法制度政體之成,皆非曰吾欲為之而即得之。法自共和帝政,歷經數變,革命八十三年,人心厭亂極矣,然後成此憲法而安之。美則起自聯邦,久有憲法,其開創皆清教之徒,但以立國為救民水火之心,無爭位以專擅權勢之意。故遮非順徒步以即位,華盛頓誓不為第三次總統。吾國之創業者,若皆為華盛頓、遮非順乎,則雖無良憲法,而後人承風,國自不亂。而無如華盛頓、遮非順之不可遘也,則雖有良憲法,亦終如中南美爭亂而已。生當制定新憲、千載一時之會,鄙人不敏,亦妄欲草憲法,定一稿,以備國會之採擇。雖然,如瑞士乎,則公理不勝法;如中南美乎,則法不勝勢。何所用於憲法為?其亡其亡,繫於天命。然則今憲法起草會之無濟,亦所謂誦《考經》以卻賊、讀《大學》以治鬼而已。
今歐、美、日人,皆議中國近者之危亂遠過晚清。謂國愈紛而無力統一,國愈貧而無術理財,政府無權不能行治,舊制盡掃而亂狀日出。其不承認也以此,其日議借債而不肯借債以此。皆謂中國不適於共和也,一以地大民多為不宜也,一以民習於專制太久而不能驟改也,一以舊教倫理太深而不可驟棄也。各國之論議如此。
或問曰:外人謂中國不能行共和也,其說然乎?子習於孔子之學,明《春秋》太平去天子之義,發《禮運》大同天下為公之說,標《易》群龍無首天下治之義,然則孔子非歟?抑三世之義,各當其時,不可妄行乎?應之曰:共和民權之義,發於法之盧騷,而盧騷以為二萬人之國則可行之。今國為四萬萬人,比於盧騷行共和人數,蓋二萬倍焉。治二萬人之法,與治二萬倍二萬人之法,得毋有不同耶?得毋有不可行者乎?夫共和之美,始於希臘,而雅典不過百餘萬人。若義大利威尼士、佛羅煉士、郅那話,其開創共和民國,始終不過十數萬人。若德中世之漢堡、佉論、佛蘭拂以市府立國者,皆十數萬人;今德之市府國猶存者,漢堡、伯雷問、罕柏雷三國,漢堡人百餘萬,伯雷問人十餘萬,罕伯雷人六萬。近意之聖的因內哥國,人僅九千。至瑞士乎,人百餘萬,則聯二十二村而為之,村各獨立。此如吾粵之鄉局,諸鄉各獨立,又聯而為局,組織其治法云爾。若南海縣之九江沙頭,與吾之同人局,順德縣之龍山、龍江、容奇、桂州,人民皆十數萬,皆有共和治法,皆有議院公議,政體井然,以捕盜賊而保生業。夫吾國縣令如上帝然,不與民接,民之得保治安也,以有鄉局也;此吾國共和之成效,亦為共和政體之先驅也。孔子論治,以太平世之去天子,大同道之天下為公、選賢與能為極,共和豈非至美哉。然而施之於數十萬人則可行,施之於數萬萬人則不易行也。即如葡萄牙,數百里之國、數百萬之民耳,殆不如吾廣州之一府,然自今共和數年,變亂日尋,莫之定也。昔者羅馬,蓋始於共和政矣,已而國土日大,則變為寡人政體、貴族政體、三頭政體,卒而變為帝政焉。雖元老院之虛制未除,舉帝時有,然而已變為世及之天子矣。矧中國承數千年之帝制,本不知共和之情狀,外人之謂中國之難行共和,其謂是耶?非鄙人之愚所能識也。
或曰:美之大國,以共和而治;中國人雖多,而地小於美,何為不可行乎?應之曰:美之立國也,自林肯前不設一兵,以其地間於兩海也。今請鑿西藏、印度、西伯利亞為一大海,而移日本於檀香山,則中國可師美之共和也。華盛頓之時,人民三百萬,地僅十三州,自芝加高以東至紐約,今一日鐵路程耳。今若中國少人民三萬萬七千七百萬,削地為鐵路一日程,則能為美開國時之共和也;否則強鄰交侵,而內亂四起,未能立國也。雖然,中南美二十共和國,自巴西、墨西哥外,多百數十萬人之小國,而亂尤甚,則小國寡民,亦未能行共和也。故非開創之人皆華盛頓、遮非順、佛蘭斯令有道之士,不能行共和也。勃拉斯所謂共和為至美之制,亦至難運用之制,誠哉是言也!孟子日勸人以行堯、舜之道,有子噲之高懷,力行禪讓,然子之破之,燕遂以亡,宗廟為焚,君臣為累,重器為掠。則子噲高義,謬學堯、舜之道為之也。嗟乎!堯、舜豈尚不宜學哉?然以堯、舜之道,亡燕禍燕,誠哉!苟非其人,道不虛行也。
或謂法為大國,以共和而為萬國法,奚不可哉?應之曰:法自路易十四而為歐洲霸,諸歐皆弱而法獨強,故共和變亂八十三年而法無恙。使我中國而一統閉關焉,則行共和、帝制皆可也,若堯、舜、禹是也。使我中國而為地球最強國焉,則普、奧連兵而來,則撻伐之可也,各省都督各自割據,共和、帝制迭遞,內亂歷八十三年可也。無如中國為黃種獨立之國,為地球最貧弱之國,為列強垂涎眈逐之國,其生命不能以八十三月待者也,則法之難學也。
或曰:共和之與立憲,皆以政黨運用國會為之;立憲之君主,若英與比利時者,不過虛君耳。故立憲與共和無異也,故英謂為大不列顛共和國也。若外人謂中國難行共和,然則中國亦難行立憲乎?則必反之專制而後可乎?應之曰:唯唯,否否。外人謂夫中國之難行共和也,以今茲之革命,非止革滿洲一朝之命也,謂夫教化革命、禮俗革命、綱紀革命、道揆革命、法守革命,盡中國五千年之舊教、舊俗、舊學、舊制而盡革之;如風雨迅烈而室屋盡焚,如海浪大作而船艦忽沉。故人人徬徨無所依,呼籲無所訴,魂魄迷惘,行走錯亂,耳目不知所視聽,手足不知聽持行,若醉若狂,終之惟有冷死沉溺而已。若今之中國,其情實已然也。
或曰:中國之大義,天視自我民視,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歐洲自十六七紀後,君權大張;自十八九紀時,民權大盛。自盧騷民約之說出,法國革命之事生,波盪諸歐,披靡全球。在理為公理,在勢為大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火烈原燎,風行草偃,無有能當之、無有能逆之者矣。故武昌一呼而滿洲滅,得民心之大順,從民論之多數,豈非不可易之軌哉?夫以多數勝少數者,天下之公論也。其在書曰: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豈可易哉?應之曰:民權固公理也,然不能如瑞士之人人公決法律,而待於選舉代議,則政治之權,落於少數暴民而已。名為共和,實則共爭共亂,為暴民專制而已;名為多數取決,實則少數暴民取決而已。昔也惡暴君之專制,發憤而去之;今也召無量數之暴民,以為專制之小君,而塗毒吾民焉,以分裂吾國焉。則今中國之亂狀,其實跡不能為諱矣。
且多數取決之說,今歐洲學者多不謂然。英為立憲共和之先河,然皆少數之貴族為之。今英人俗所尊重之Gentleman,猶吾國之士君子也,英以此小數為美而立國。今歐美諸國之政治,多賴中人以上之少數有道德、有學問、有知識、有財力以為維持。若中南美二十共和國皆亂,惟智利稍能治者,則以智利選舉,限納稅二百磅以上曾經中學者始為公民,納稅四千磅以上始為上議院員,其為人數至少矣。然議政之人,執政之官,皆自此出,故智利獨能翹然異於二十共和亂國。蓋以少數之才民、富民為治,能免於多數之暴民為亂也。夫天下富者少而貧者多,賢者少而不肖者多,智者少而愚者多;如必從多數以為治也,則必淘汰其賢者、智者、富者而選用其愚者、貧者、不肖者,則奈之何其不流為暴民之亂政也,則必為法之山嶽黨而已,則必為中南美之二十共和國而已,待瓜分滅亡而已。夫為政者,非有道德之高行,有專門之才識,而又有財富之力以行之,不能為治也。即美之治,賴有三百萬中人以上之家,信教而勵行,入專門學而有才,多財而善物質,此美之所由治也。若非此三百萬少數之人,則美亦為中南美暴民之亂政而己,則全美二十餘國皆供歐人之瓜分而已。瑞士者,民權至公之國也,其法律以全國人民公決之,而定於多數,然良法美律多遭否決,以此見多數之法未為善也。今歐洲學者多援瑞士之故,駁多數取決之例矣。
夫天下無萬應之藥,無論參術、苓草之貴,牛溲、馬渤之賤,但能救病,便為良方。天下無無弊之法,無論立憲、共和、專制、民權、國會一切名詞,但能救國宜民,是為良法。執獨步單方者,必非良醫;執一政體治體者,必非良法。故學莫大乎觀其會通,識莫尚乎審其時勢。《禮運》曰:時為大,順次之,體次之,協於時,宜於人,順於地。庶幾良法矣。不協於時,不宜於人,不順於地,徒拾人之遺法,而珍重為千金之方,其無效不待言也。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社稷者國也,國權、民權、君權,三者迭遞代興,而時為輕重者也。專制之世則君權重,太平之世則民權重,此自然之勢,而克當其宜者也。歐洲民權君權之爭,在百年前矣;至數十年來,君權之說已絕。餘波盪於亞洲,無論立憲、共和與否,若波斯、突厥、俄羅斯,皆君權澌謝矣。吾國十年來,日言立憲,遂至共和,蓋至今君權滅盡矣。故君權之得失重輕,在今日已掃絕而無庸多及。若民權乎,則在百年前歐美為最盛之時。而數十年來,國權之說忽盛。俾斯麥以此強德國,雖以美國平民之政,羅斯福亦大昌霸國之義,而各國亦皆鼓吹之。蓋列強並峙,日事競爭,少不若人,即至夷滅;故霸國之義,不得不倡者,時為之也。昔在春秋戰國之時,管、商之學專以國權為重,孔、孟意存一統,則專以民權為先,義各有為也。
凡學說之盛衰,皆視其時世宜否。倡國權說於法革命之時,則無當矣;倡民權說於德國既強之後,尤為大謬矣。以美國之富盛,昔無海軍時,則德人極輕之,近年大治海軍,則德人重之。日本以戰俄之故,重人民之賦稅,然日之威稜震於全球矣。倘使美、日猶主重民之義,則日稅太重,民難負擔,美而治兵,尤悖華盛頓、孟祿之訓;然而美、日不得不重國而輕民者,誠察時勢之宜,不得已也。故重民而張民權之說,乃歐美百年前之舊論,於藥則為渣滓,於制則為芻狗,於米則為秕糠,於花則為落瓣。乃吾國通明之士號稱新學,而拾歐美人之殘羹冷炙,以為佳饌新烹,於胃則不宜,於體則不協,小之致病,大之致死;蓋失其時,悖其順,非其宜故也。今者蒙、藏失而引瓜分矣,財債重而引監治矣,一統散而起割據矣,民權重而暴民大興矣。試問今者之醫開如此之方,服如此之藥,恐中國有彭祖之壽,而必自毒之,則誤服歐美唾棄之民權之說致之也。生民塗炭矣,國勢危絕矣,五千年之中國奄茲矣,四萬萬之同胞屬纊矣,則甚矣誤服他人之藥方致之也!孟子曰:由今之俗,無變今之道,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何居乎?為今發也。
或者曰:國危矣,可奈何?九州之鐵已鑄錯矣,可奈何?雖然,先生必有道焉以救之,幸以告我。應之曰:危矣晚矣!症已誤割,誰能救之?今不能遽起病,欲救死者,或者其先除藥毒乎?必知前方之為誤服也,前醫之為誤用也,易其醫,改其方,除其藥毒,庶幾萬一之救也。
今吾四萬萬人者,仰而望,俯而憂,徬徨而呼救者,豈非為所託體之中國乎?豈非為中國存則吾四萬萬同胞存、中國亡則吾四萬萬同胞亡乎?豈非為中國存則五千年之聖哲文物存、中國亡則五千年之聖哲文物亡乎?此義也,此說也,其為四萬萬人所公奉而公行者耶?其殆必無異論耶?抑猶以為中國不足計,惟吾割據、惟吾政府、惟吾政黨、惟吾議會、惟吾暴民、惟吾多數、惟吾妄定之憲法之重乎?若爾則今已試驗矣,其成效得失已見矣。
凡人莫不有蔽,立前不見後,東望不見西,殆天之無如何者耶。至政治乎,尤深遠奧微,故其為蔽尤甚,中外古今百家所不能免也。故夫專制為蔽,立憲為蔽,共和為蔽,政黨為蔽,國會為蔽,民權為蔽,憲法為蔽;當共蔽時,天地變色,塵沙眯目,雖有離婁之明,不能自啟也,及其事過情遷,則三尺之童能非之。今之笑君權專制是也,在昔者則大地數千年之聖賢豪傑不能外也。豈三尺之童勝於數千年之聖賢豪傑哉?時為之蔽也。
夫所謂政黨、議會、民權、憲法,乃至立憲、共和、專制,皆方藥也。當其病,應其時,則皆為用;非其病,失其宜,則皆為災。今有人病將死矣,苟有方藥,可以起死回生者,雖糞壤亦服之;苟不能起死者,雖千金重寶之人參,必棄之,斷無有齗齗於藥之貴賤者。至是而尚力爭人參之寶貴而強服之,則必不愛其身者也。然天下無是也,奈之何於身則知之,於國則蔽焉。今若人人知以救中國為最要之圖,則國重而民輕矣,先於為國而後於為民矣,重於為國而輕於為民矣。若然,凡可以救中國之方藥,無美惡,惟救國是宜,則犧牲其一切之良方、一切之良藥可也。權國民之公私輕重,凡有損於救中國之術,則捨棄人民之所快意者,捨棄人民之所習戀者,捨棄人民之所自由而必當為之矣。若能如是乎,中國猶有望也。
夫服毒藥者至不同矣,有數分時而毒發者,有經月日而毒發者,有經歲年而毒發者。苟毒之未發,與常人無異也,或手足微見拘攣,面目微見影色,或漸見眠食不安,或漸見精神恍惚,然而病者猶未知服毒之致害也。必待毒已大發,呼號跳躍,絕筋搐鼻,色變青藍,而後知昔者之誤服焉。至是而呼號救之,已無能為矣。吾四萬萬同胞乎,欲救中國之亡,能先知誤服之方藥否乎?若不知所服之方藥為誤服毒藥也,則無可救也;若人人知其誤服,而拔除藥之餘毒焉,則猶可望救耶。不然,則雖使萬聖復生,亦復群醫束手,其亡其亡,坐視莫救矣。
【注】:以上為原文部分內容
作者簡介
康有為(1858年—1927年),原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又號明夷、更甡、西樵山人、游存叟、天游化人,廣東省南海縣丹灶蘇村人,人稱康南海,中國晚清時期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代表人物。康有為出生於封建官僚家庭,光緒五年(1879年)開始接觸西方文化。光緒十四年(1888年),康有為再一次到北京參加順天鄉試,藉機第一次上書光緒帝請求變法,受阻未上達。光緒十七年(1891年)後在廣州設立萬木草堂,收徒講學。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得知《馬關條約》簽訂,聯合1300多名舉人上萬言書,即“公車上書”。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開始進行戊戌變法,變法失敗後逃往日本,自稱持有皇帝的衣帶詔,組織保皇會,鼓吹開明專制,反對革命。辛亥革命後,作為保皇黨領袖,他反對共和制,一直謀劃溥儀復位。民國六年(1917年),康有為和張勛發動復辟,擁立溥儀登基,不久即在當時北洋政府總理段祺瑞的討伐下宣告失敗。康有為晚年始終宣稱忠於清朝,溥儀被馮玉祥逐出紫禁城後,他曾親往天津,到溥儀居住的靜園覲見探望。民國十六年(1927年)病死於青島。康有為作為晚清社會的活躍分子,在倡導維新運動時,體現了歷史前進的方向。但後來,他與袁世凱成為復辟運動的精神領袖。他也是書法家,北京大學教授陳玉龍曾評價:“縱觀20世紀中國書壇,真正憑深厚書法功力勝出,達力可扛鼎境界者,要數康有為、于右任、李志敏、沙孟海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