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從本門裡,可以看到不少直言敢諫、絕不阿諛逢迎的事例,這是有教育意義的。例如第2則記京房向漢元帝進諫時,暗中把元帝比做古代的亡國之君。其中有些人性格耿直,知無不言。例如第3則記郭林宗認為陳元方在服喪期間蓋著錦被睡覺是失禮,當面指斥他,並且“奮衣而去”。郭林宗不以私情滅道義,他所堅持的是符合當時的禮制標準的。有一些諫諍是鋒芒外露,無所顧忌。例如第5則記陸凱在回答吳主孫皓的問話時直斥時政:“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懼”。這等於當面指責君主禍國殃民,非聖主賢君。有一些卻是和風細雨,含而不露。例如第21則記謝萬在兵敗逃跑時仍要擺架子講究用玉帖鐙,他哥哥謝安勸他時只說:“當今豈須煩此”。這不過是從費時費事的角度點明不必要這樣做,而沒有直接指出這種做法的錯誤。還有一些是以古喻今,希望達到以古為訓的目的,或者借用他人他物含蓄勸戒,以增強說服力,這就不必一一舉例了。總之,從本篇中可以看到一些古人的規箴藝術。
原文+譯註
(1)漢武帝乳母嘗於外犯事,帝欲申憲,乳母求救東方朔①。朔曰:“此非唇舌所爭,爾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一冀耳。”乳母既至,朔亦侍側,因謂曰:“汝痴耳!帝豈復憶汝乳哺時恩邪!”帝雖才雄心忍,亦深有情戀,乃悽然愍之,即敕免罪②。
【注釋】
①”漢武帝”句:漢武帝奶媽的子孫在京都長安橫行霸道,官司奏請把奶媽流放到邊遠地區,武帝批准了。申憲,申明法令,指執行法令。東方朔,漢武帝時任侍中。
②心忍:心狠。悽然:形容悲傷。愍:憐憫。
【譯文】
漢武帝的奶媽曾經在外面犯了罪,武帝將要按法令治罪,奶媽去向東方朔求救。東方朔說:“這不是靠唇舌能爭得來的事,你想一定要把事辦成的話,臨走時,只可連連回頭望著皇帝,千萬不要說話。這樣也許能有萬一的希望呢。”奶媽進來辭行時,東方朔也陪侍在皇帝身邊,奶媽照東方朔所說頻頻回顧武帝,東方朔就對她說:“你是犯傻呀!皇上難道還會想起你餵奶時的恩情嗎!”武帝雖然才智傑出,心腸剛硬,也不免引起深切的依戀之情,就悲傷地憐憫起奶媽來了,立刻下令免她的罪。
(2)京房與漢元帝共論①,因問帝:“幽、厲之君何以亡?所任何人②?”
答曰:“其任人不忠。”房曰:“知不忠而任之,何邪?”曰:“亡國之君各賢其臣,豈知不忠而任之!”房稽首白:“將恐今之視古,亦猶後之視今也。”③
【注釋】
①京房:字君明,漢元帝時以孝廉為郎(皇帝的侍從官)。
②幽、厲之君:厲指周厲王,是西周時代的君主,在位時暴虐無道,濫施殺伐,終於被國人流放了。幽指周幽王,是厲王的孫子,在位時寵幸妃子褒姒,沉迷酒色,後來外族入侵,把他殺死。兩人都是暴虐之君。
③稽(qǐ)首:古代最恭敬的一種禮節,跪下,拱手至地,頭也至地。“將恐”句:漢元帝的親信中書令石顯和尚書令五鹿充宗專權,京房認為他們會犯上作亂,所以借幽、厲之君來向漢元帝進諫。
【譯文】
京房和漢元帝在一起議論,趁機問元帝:“周幽王和周厲王為什麼滅亡?他們所任用的是些什麼人?”元帝回答說:“他們任用的人不忠。”京房又問;“明知他不忠,還要任用,這是什麼原因呢?”元帝說:“亡國的君主,各自都認為他的臣下是賢能的。哪裡是明知不忠還要任用他呢!”京房於是拜伏在地,說道:“就怕我們今天看古人,也像後代的人看我們今天一樣啊。”
(3)陳元方遭父喪,哭泣哀慟,軀體骨立。其母愍之,竊以錦被蒙上。郭林宗吊而見之,謂曰:“卿海內之俊才,四方是則,如何當喪,錦被蒙上①?孔子曰:‘衣夫錦也,食夫稻也,於汝安乎②?’吾不取也。”奮衣而去③。自後賓客絕百所日④。
【注釋】
①是則:則是,指效法你。
②“衣夫”句:出自《論語·陽貨》,原文作“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孔子的弟子宰我認為,為父母守孝三年,時間太長,孔子以為不到三年期滿,吃大米飯,穿綢緞,心裡不安。夫(fú),那個。
③奮衣:振衣,等於拂袖,甩手。
④百所日:百來天。所:約數詞。
【譯文】
陳元方遭遇到喪父的不幸,哭泣悲慟,身體骨瘦如柴。他母親心疼他,在他睡覺的時候,偷偷地用條錦緞被子給他蓋上。郭林宗去弔喪,看見他蓋著錦緞被子,就對他說:“你是國內的傑出人物,各地的人都學習你,怎么能在服喪期間蓋錦緞被子?孔子說:‘穿著那花緞子衣服,吃著那大米白飯,你心裡踏實嗎?’我不認為這種做法是可取的。”說完就拂袖而去。自此以後有百來天賓客都不來弔唁了。
(4)孫休好射雉,至其時,則晨去夕返①。群臣莫不止諫②:“此為小物,何足甚耽!”休曰:“雖為小物,耿介過人,朕所以好之③。”
【注釋】
①孫休:是吳國君主孫權的兒子。孫權死後,孫休的弟弟孫亮繼位,後孫亮被廢,孫休繼位。
②止諫:一作“上諫”。③耿介:正直;心意專一。《周禮·春官·大宗伯》“士執雉”註:“雉:取其守介而死,不失其節。”按這句是託詞,為自己開脫。
【譯文】
孫休喜歡射野雞,到了射獵野雞的季節,就早去晚歸。群臣誰都勸止他說:“這是小東西,哪裡值得過分迷戀!”孫休說:“雖然是小東西,可是比人還耿直,我因此喜歡它。”
(5)孫皓問丞相陸凱曰:“卿一宗在朝有幾人?”①陸曰:“二相、五侯,將軍十餘人。”皓曰:“盛哉!”陸曰:“君賢臣忠,國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懼②,臣何敢言盛!”
【注釋】
①孫皓:吳國亡國之主,孫休死後,孫皓繼位,荒淫驕橫,朝野失望。後晉兵攻下建康,孫皓投降,吳國亡。陸凱:字敬風,吳人,和丞相陸遜同族。孫皓暴虐,陸凱直言敢諫,由於他宗族強盛,孫皓不敢加誅於他。
②覆亡是懼:懼覆亡。
【譯文】
孫皓問丞相陸凱說:“你們那個家族在朝中做官的有多少人?”陸凱說:“兩個丞相,五個侯爵、十幾個將軍。”孫皓說:“真興旺啊!”陸凱說:“君主賢明,臣下盡忠,這是國家興旺的象徵;父母慈愛,兒女孝順,這是家庭興旺的象徵。現在政務荒廢,百姓困苦,臣唯恐國家滅亡,還敢說什麼興旺啊!”
(6)何晏、鄧鏞令管輅作卦,云:“不知位至三公不?”①卦成,輅稱引古義,深以戒之。鏞曰:“此老生之常談。”晏曰:“知幾其神乎,古人以為難②;交疏吐誠,今人以為難。今君一面盡二難之道③,可謂‘明德惟馨④。’《詩》不云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⑤!’”
【注釋】
①何晏、鄧鏞:魏國曹爽執政時,何、鄧二人成了曹爽的心腹,都任尚書。管輅(lù):擅長《周易》,能占卦。由冀州舉薦為秀才,到首都後,何、鄧叫他占卦,看看能否做到三公。他趁機用(易)理勸戒二人宜明存亡之理,憂慮國家危機,盡心輔助君主,使民懷德,這樣三公之位就可以得到。
②幾(jī):預兆;事情的苗頭。神:神妙;高超。
③“今君”句:何晏這句話意在說明,從管輅的做法里可了解到,知幾並不神,交疏可以吐誠。
④明德惟馨:語出《左傳·僖公五年》所引《周書》,大意是:光明的德行是芳香的。
⑤“中心”句:語出《詩經·小雅·隰桑》,大意是:心中藏著他,哪一天忘記過他!中心,心中。按:何晏引這兩句來表示對管輅的讚賞和謝意。
【譯文】
何晏、鄧鏞叫管輅給他們占一卦,說:“不知道我們的官位能不能升到三公?”卦成以後,管輅引證古書的義理,意味深長地勸戒他們。鄧鏞說:“你這是老生常談。”何晏說:“了解事物變化的徵兆大概是很微妙的吧,古人認為這很困難;交情很淺而說話卻吐露真心,現代人認為這很困難。現在您才一面之交就全部說出了這兩個難題的解決辦法,可以說是‘明德惟馨’。《詩經》上不是說過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一定牢記著你說的話。”
(7)晉武帝既不悟太子之愚,必有傳後意①。諸名臣亦多獻直言。帝嘗在陵雲台上坐,衛瓘在側,欲申其懷,因如醉跪帝前,以手撫床曰:“此坐可惜②!”帝雖悟,因笑曰:“公醉邪?”
【注釋】
①“晉武帝”句:武帝即位初年,立第二子司馬衷為皇太子。太子當時九歲,沒有才智,又不肯學習,朝廷百官認為他不能親理政事,所以太子少博衛瓘總想奏請廢太子,後來武帝拿尚書省的政務令太子處理,太子不知該怎樣回答,太子妃賈氏請人代作答,呈送武帝,武帝看了很高興,廢立的事便作罷。參看《方正》第9則。
②此坐可惜:指讓太子登上此座,就值得惋惜。
【譯文】
晉武帝既然不明白太子愚蠢,就有意要把帝位傳給他。眾位名臣也多有直言強諫的。一次,武帝在陵雲台上坐著,衛瓘陪侍在旁,想趁機申述自己的心意,便裝做喝醉酒一樣跪在武帝面前,用手拍著武帝的座床說:“這個座位可惜呀!”武帝雖然明白他的用意,還是笑著說:“您醉了嗎?”
(8)王夷甫婦,郭泰寧女,才拙而性剛,聚斂無厭,乾豫人事①。夷甫患之而不能禁②。時其鄉人幽州刺史李陽,京都大俠,猶漢之樓護,郭氏憚之③。夷甫驟諫之④,乃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陽亦謂卿不可。”郭氏小為之損。
【注釋】
①厭:滿足。
②“夷甫”句:王衍(字夷甫)的妻子和晉惠帝皇后賈氏是表姐妹,她倚仗賈后的權勢,所以王衍不能禁。
③樓護:是漢代的遊俠,即重義氣,能舍己助人的人。
④驟:屢次。
【譯文】
王夷甫的妻子是郭泰寧的女兒,笨拙而又性情倔強,貪得無厭,喜歡干涉別人的事。王夷甫對她很傷腦筋卻又制止不了。當時他的同鄉、幽州刺史李陽,是京都的一個大俠客,如同漢代的樓護,王夷甫妻子郭氏很怕他。王夷甫常常勸戒他妻子,就跟她說:“不只我說你不能這樣做,李陽也認為你不能這樣做。”郭氏因此才稍為收斂了一點。
(9)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嘗言“錢”字①。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②
【注釋】
①尚:崇尚。玄遠:指道的玄妙幽遠;玄理。貪濁:貪耍卑污。
②閡(hé):阻礙。阿堵:這。
【譯文】
王夷甫一向崇尚玄理,常常憎恨他妻子的貪婪卑污,口裡不曾說過“錢”字。他妻子想試試他,就叫婢女拿錢來圍著睡床放著,讓他不能走路。王夷甫早晨起床,看見錢礙著自己走路,就招呼婢女說:“拿掉這些東西!”
(10)王平子年十四五,見王夷甫妻郭氏貪慾,令婢路上儋糞①。平子諫之,並言不可。郭大怒,謂平子曰:“昔夫人臨終,以小郎囑新婦,不以新婦囑小郎②。”急捉衣裾,將與杖③。平子饒力,爭得脫,逾窗而走④。
【注釋】
①王平子:王澄,字平子,是王夷甫的弟弟。儋:同“擔”,肩挑。
②夫人:指婆婆。小郎:稱丈夫的弟弟為小郎,即小叔子。新婦:婦女的自稱。
③裾(jū):衣服的大襟,也指衣服的前後部分。
④饒力:多力。
【譯文】
王平子十四五歲時,看見王夷甫的妻子郭氏很貪心,竟叫婢女到路上撿糞。平子勸阻她,並且說明這樣不行。郭氏大怒,對平子說:“以前婆婆臨終的時候,把你託付給我,並沒有把我託付給你。”說完就一把抓住平子的衣服,要拿棍子打他。平子力氣大,掙扎開,才得以脫身,跳窗而逃了。
(11)元帝過江猶好酒,王茂弘與帝有舊,比常流涕諫,帝許之,命酌酒一酣,從是遂斷①。
【注釋】
①元帝:元帝司馬睿,是東晉的第一個皇帝。登位前,升為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永嘉初年,始過江鎮守建業,後為晉王。愍帝死後,才繼帝位。王茂弘:王導,字茂弘。一向和元帝很親近,勸元帝移鎮建業,並幫助他開創大業。
【譯文】
晉元帝到江南後還是喜歡喝酒,王茂弘和元帝向來有交情,常常流著淚規勸他,元帝終於答應了,就叫倒酒來喝個痛快,從此以後就戒了酒。
(12)謝鯤為豫章太守,從大將軍下,至石頭①。敦謂鯤曰:“余不得復為盛德之事矣②!”鯤曰:“何為其然?但使自今已後,日亡日去耳③。”敦又稱疾不朝,鯤諭敦曰:“近者,明公之舉,雖欲大存社稷,然四海之內,實懷未達。若能朝天子,使群臣釋然,萬物之心,於是乃服。仗民望以從眾懷,盡沖退以奉主上,如斯,則勛侔一匡,名垂千載④。”時人以為名言。
【注釋】
①“謝鯤”句:謝鯤曾為大將軍玉敦的長史,後被王敦降為豫章太守。晉元帝永昌元年(公元322年)王敦藉口鎮北將軍、丹陽尹專權,以聲討劉隗、清君側為名起兵反,帶著他一起攻下石頭城。殺了劉隗等人後,不朝見晉帝就退兵回武昌。
②盛德之事:品德高尚之事,指輔佐君主之事。按:王敦這句話表明了他目無君主、準備篡位的意圖。
③日亡日去:《晉書·謝鯤傳)作“日忘日去”,《資治通鑑·晉紀十四》“但使自今以往,日忘日去耳”註:“言日復一日,浸忘前事,則君臣猜嫌之跡亦日去耳。”
④沖退:謙虛退讓。侔一匡:指和一匡天下之功相等。一匡,指一匡天下,使天下一切得到糾正。
【譯文】
謝鯤任豫章太守的時候,隨大將軍王敦東下,到了石頭城。王敦對謝鯤說:“我不能再做那種道德高尚的事了!”謝鯤說:“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只要從今以後,讓以前的猜嫌一天天忘掉就是了。”王敦又託病不去朝見,謝鯤勸告他說:“近來您的舉動雖然是想極力地保存國家,可是全國的人還不了解您的真實意圖。如果能去朝見天子,使群臣放下心來,眾人的心才會敬佩您。掌握人民的願望來順從眾人的心意,全都用謙讓之心來侍奉君主,這樣做,功勳就可以等同一匡天下,也能夠名垂千古。”當時的人認為這是名言。
(13)元皇帝時,廷尉張闓在小市居,私作都門,蚤閉晚開①。群小患之,詣州府訴,不得理②;遂至撾登聞鼓,猶不被判③。聞賀司空出,至破岡,連名詣賀訴④。賀曰:“身被征作禮官,不關此事。”群小叩頭曰:“若府君復不見治,便無所訴。”賀未語,令且去,見張廷尉當為及之。張聞,即毀門,自至方山迎賀。賀出見辭之⑤,曰:“此不必見關,但與君門情,相為惜之民⑥。”張愧謝曰:“小人有如此,始不即知,蚤已毀壞。”
【注釋】
①“元皇”句:按:《晉書·賀循傳》說:“廷尉張闓(kǎi)住在小市,將奪左右近宅以廣其居,乃私作都門,早閉晏開”。張闓任廷尉後,以疾解職,拜為金紫光祿大夫。不久病死。都門,京都中里門,里門指街巷的門。
②群小:老百姓,這裡指跟張闓住在一個街坊的人。
③撾(zhuā):敲擊。登聞鼓:一種諫鼓,掛在朝堂外,有所諫議或有冤屈者,可以擊鼓上達。
④賀司空:賀循,字彥先。為人言行舉止,必講禮讓,晉元帝時任太常,為九卿之一,主管祭祀禮樂,所以下文說作禮官。死後贈司空。破岡:地名。
⑤出見辭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以為是“出辭見之”的誤倒,就是“以群小訴詞示闓也”。
⑥門情:世代相交之情。賀循的曾祖父賀齊和張闓的曾祖父張昭都是吳國的名將,兩人也很友好,所以是有門情。
【譯文】
晉元帝時,廷尉張闓住在小市場上,他私自設定街道大門,每天關門很早,開門卻很晚。附近的百姓為這事很發愁,就到州衙門去告狀,衙門不受理;終於弄到去擊登聞鼓,還是得不到裁決。大家聽說司空賀循外出,到了破岡,就連名到他那裡告狀。賀循說:“我被調做禮官,和這事無關。”百姓給他磕頭說:“如果府君也不管我們,我們就沒有地方申訴了。”賀循沒有說什麼,只叫大家暫時退下去,說以後見到張廷尉一走替大家問起這件事。張闓聽說後,立刻把門拆了,而且親自到方山去迎接賀循。賀循拿出狀辭給他看,說:“這件事本用不著我過問,只是和您是世交,為了您才捨不得扔掉它。”張闓慚愧地謝罪說:“百姓有這樣的要求,當初沒有立刻了解到,門早已拆了。”
(14)郗太尉晚節好談,既雅非所經,而甚矜之①。後朝覲,以王丞相末年多可恨,每見,必欲苦相規誡。王公知其意,每引作他言。臨還鎮,故命駕詣丞相,丞相翹須厲色,上坐便言②:“方當乖別,必欲言其所見。”意滿口重,辭殊不流③。王公攝其次④,曰:“後面未期,亦欲盡所懷,願公勿復談。”郗遂大策,冰衿而出,不得一言⑤。
【注釋】
①郗太尉:郗鑒,曾和王導、庾亮等受晉明帝遺詔,輔佐成帝。鹹和初年,兼任徐州刺史,鎮守京口,後為司空,進位太尉。按:下文說及“還鎮”,大概仍然是鎮守京口。經:治理;考慮。
②丞相翹須厲色:一本無“丞相”二字,這是對的。翹須厲色的是郗鑒。
③不流:不流暢,指語無倫次。
④攝其次:指整理他言談的順序。攝,整理。
⑤冰衿:心情冰冷。衿,心懷,心情。
【譯文】
太尉郗鑒晚年喜歡談論,所談的事既不是他向來所考慮的,又很自負。後來朝見皇帝的時候,因為丞相王導晚年做了許多值得遺憾的事,所以每次見到王導,定要苦苦勸戒他。王導知道郗鑒的意圖,就常常用別的話來引開。後來郗鑒快要回到所鎮守的地方,特意坐車去看望王導,他翹著鬍子,臉色嚴肅,一落座就說:“快要分手了,我一定要把我所看到的事說出來。”他很自滿,口氣很重,可是話說得特別不順當。王導糾正他說話的層次,然後說:“後會無定期,我也想儘量說出我的意見,就是希望您以後不要再談論。”郗鑒於是非常生氣,心情冰冷地走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15)王丞相為揚州,遣八部從事之職①。顧和時為下傳還,同時俱見②。諸從事各奏二千石官長得失,至和獨無言③。王問顧曰:“卿何所聞?”答曰:“明公作輔,寧使網漏吞舟,何緣采聽風聞,以為察察之政④!”丞相咨嗟稱佳,諸從事自視缺然也。
【注釋】
①“王丞相”句:東晉初,王導任丞相軍咨祭酒,兼任揚州刺史。揚州當時統屬丹陽、會稽等八郡。按當時官制,每郡置部從事一人,主管督促文書、察舉非法等事,所以王導分遣部從事八人。之職,到職視事。
②“顧和”句:王導任揚州刺史時,調顧和任從事,這是和部從事不同的職務。這裡的“下傳”,可能指乘傳車(驛車)。當時州里有別駕從事一職,刺史視察各地時,別駕就乘傳車隨行。顧和大概只以從事身分隨部從事到邵里去。(參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566頁。)
③二千石:是郡太守的通稱。太守的俸祿為二千石,即月俸一百二十斛。
④網漏吞舟:能吞下一條船那樣的大魚逃脫了魚網,指大壞人逃脫了法網。按:這裡指寧可粗疏一點,也不要捕風捉影。察察:清明。
【譯文】
丞相王導任揚州刺史時,派遣八個部從事到各郡任職。顧和當時也隨著到郡里去,回來以後,大家一起謁見王導。部從事們各啟奏郡守的優劣,輪到顧和,唯獨他沒有發言。王導問顧和:“你聽到什麼了?”顧和回答說:“明公任大臣,寧可讓吞舟之魚漏網,怎么能尋訪傳聞,憑這些來推行清明的政治呢!”王導讚嘆著連聲說好,眾從事也自愧不如。
(16)蘇峻東征沈充,請吏部郎陸邁與俱①。將至吳,密敕左右,令入閶門放火以示威②。陸知其意,謂峻曰:“吳治平未久,必將有亂。若為亂階,請從我家始③。”峻遂止。
【注釋】
①“蘇峻”句:晉明帝太寧二年(公元324年),王敦再次起兵反,並任沈充為車騎將軍。沈充也就起兵直向建康。朝廷召臨淮太守蘇峻領兵入衛京都,大破沈充軍。
②閶門:吳的西郭門。
③“若為”句:陸邁是吳郡吳(今江蘇省吳縣)人,反對蘇峻在吳地放火,所以先說破蘇峻的意圖。階:憑藉;原因。
【譯文】
蘇峻起兵東下討伐沈充,請吏部郎陸邁和他一起出征。快要到吳地的時候,蘇峻秘密吩咐手下的人,叫他們進閶門去放火來顯示軍威。陸邁明白蘇峻的意圖,對他說:吳地剛太平了不長時間,這樣做一走會引起騷亂。如果要製造騷亂的藉口,請從我家開始放火。”蘇峻這才作罷。
(17)陸玩拜司空①,有人詣之,索美酒,得,便自起瀉著樑柱間地,祝曰:“當今乏才,以爾為柱石之用,莫傾人棟樑②。”玩笑曰:“戢卿良箴③。”
【注釋】
①陸玩:陸玩是吳郡吳人,晉成帝時,在王導、郗鑒,庾亮等相繼死後,受任為司空。他很謙讓,曾說:“以我為三公,是天下無人矣。”
②“當今”句:這裡以柱石比喻三公之位,以棟樑比喻國家,是希望陸玩不要讓國家傾覆。
③戢(jí):收藏;記住。
【譯文】
陸玩就任司空,有位客人去看望他,向他要一杯美酒,酒拿來了,客人便站起來在頂樑柱旁邊的地上奠酒,祝告說:“當前缺少好材料,才用你做柱石,你千萬不要讓人家的棟樑塌下來。”陸玩聽了笑著說:“我記住你的忠告。”
(18)小庾在荊州,公朝大會,問諸僚佐曰①:“我欲為漢高、魏武,何如②?”一坐莫答。長史江虨曰:“願明公為桓、文之事,不願作漢高、魏武也③。”
【注釋】
①小庾:庾翼,是庾亮的弟弟。曾任安西將軍、荊州刺史。
②漢高、魏武:漢高祖劉邦和魏武帝曹操,他們最終奪取了天下。
③桓、文:齊桓公和晉文公,春秋時先後稱霸,是五霸中最有聲望的兩個霸主,主張尊奉周王室,抵禦外患。
【譯文】
庾翼在荊州任職時,在一次僚屬拜見長官的聚會上,問僚屬們說:“我想做漢高祖、魏武帝那樣的人,你們看怎么樣?”滿座的人沒有誰敢回答。這時長史江虨說:“希望明公效法齊桓、晉文的事業,不希望您效法漢高、魏武。”
(19)羅君章為桓宣武從事,謝鎮西作江夏,往檢校之①。羅既至,初不問郡事,徑就謝數日飲酒而還。桓公問有何事,君章云:“不審公謂謝尚何似人?”桓公曰:“仁祖是勝我許人。”君章云:“豈有勝公人而行非者,故一無所問。”桓公奇其意而不責也。
【注釋】
①謝鎮西:謝尚,字仁祖,曾任建武將軍、江夏相,後進號鎮西將軍。江夏郡屬荊州,當時桓溫(死謚宣武)都督荊、梁四州諸軍事,任荊州刺史。
【譯文】
羅君章任桓溫手下的從事,當時鎮西將軍謝尚任江夏相,桓溫派羅君章到江夏檢查謝尚的工作。羅君章到江夏後,從不問郡里的政事,徑直到謝尚那裡喝了幾天酒就回去了。桓溫問他江夏有什麼事,羅君章反問道:“不知道您認為謝尚是怎樣的人?”桓溫說:“仁祖是勝過我一些的人。”羅君章便說:“哪裡有勝過您的人而會去做不合理的事呢,所以政事我一點也不問。”桓溫認為他的想法很奇特,也就不責怪他。
(20)王右軍與王敬仁、許玄度並善。二人亡後,右軍為論議更克①。孔岩誡之曰:“明府昔與王、許周旋有情,及逝沒之後,無慎終之好,民所不取。”②右軍甚愧。
【注釋】
①克:刻薄。
②“孔岩”句:孔岩((晉書)作孔嚴)是會稽郡山陰縣人。王羲之曾任右軍將軍、會稽內史,是孔岩家鄉的長官。所以孔岩尊稱王羲之為明府,自稱為民。慎終,謹慎地對待去世的朋友。
【譯文】
右軍將軍王羲之和王敬仁、許玄度兩人都很友好。兩人死後,王羲之對他們的評論卻更加刻薄。孔岩告誡他說:“明府以前和王、許交往,很有情誼,到他們逝世之後,卻沒有始終如一的友情,這是我所不取的。”王羲之聽了非常慚愧。
(21)謝中郎在壽春敗,臨奔走,猶求玉帖鐙①。太傅在軍,前後初無損益之言②。爾日猶云:“當今豈須煩此!”
【注釋】
①謝中郎:謝萬,任西中郎將、豫州刺史,受命北征,不戰而潰敗。當時他哥哥謝安還沒有出任官職,只以平民隨軍,幫助謝萬對各將領做了很多工作。玉帖鐙:用玉裝飾的馬鐙。
②損益:興利除弊;批評建議。
【譯文】
西中郎將謝萬在壽春潰敗了,臨逃跑時,還要講究用貴重的玉帖鐙。太傅謝安跟隨他在軍中,始終也沒有提過什麼意見。這時仍然只說:“現在哪裡還需要找這個麻煩!”
(22)王大語東亭:“卿乃復論成不惡,那得與僧彌戲!”①
【注釋】
①東亭:王珣,封東亭侯。他的弟弟王珉,小名僧彌,名聲超過王珣。當時人們評論說:“法護非不佳,僧彌難為兄。”法護是王珣的小名。論成不惡:四字可能有誤,論成也可能指時人品評已有定論。按:王大意在勸阻王珣,不要去招惹僧彌,以免不勝而自降聲譽。
【譯文】
王大對東亭侯王珣說:“對你的定評原來就是不錯,哪能和僧彌賭勝呢!”
(23)殷覬病困,看人政見半面①。殷荊州興晉陽之甲②,往與覬別,涕零,屬以訊息所患③。覬答曰:“我病自當差,正憂汝患耳④!”
【注釋】
①殷覬(jì):任南蠻校尉。政:通“正”,只。
②興晉陽之甲:指興兵。晉陽之甲,詣晉陽這個地方的甲兵。按:《公羊傳?定公十三年》載,春秋時晉國大夫趙鞅用自己封邑晉陽的甲兵來驅逐國君身邊的壞人荀寅和士吉射。而晉安帝時(公元397年),兗州刺史王恭等想和殷仲堪聯合,以討伐尚書左僕射王國寶為名,起兵內伐,共興晉陽之舉,後晉室殺了王國寶,才作罷。第二年,王恭、殷仲堪又以討伐譙王司馬尚之等為名起兵反,幾個月後才罷兵。這就是所謂晉陽之甲。
③訊息:將息;休養。所患:病。
④“我病”句:殷仲堪想起兵時,請堂兄殷覬同時起兵。殷覬不但不肯答應。且認為殷仲堪是想排斥異己,培植親信,非常反對起兵解決朝廷是非。所以殷仲堪去探病時,殷覬說了這樣的話。按:《晉書》本傳載,覬對仲堪說:“我病不過身死,但汝病在滅門,幸熟為慮,勿以我為念也。”
【譯文】
殷覬病重,看人只能看見半面。荊州刺史殷仲堪當時正要起兵內伐,去和殷覬告別,看見他病成那樣,就哭了,囑咐他好好養病。殷覬回答說:“我的病自會好的,我只擔心你的病呀!”
(24)遠公在廬山中,雖老,講論不輟。弟子中或有墮者①,遠公曰:“桑榆之光,理無遠照,但願朝陽之暉,與時並明耳②!”執經登坐,諷誦朗暢,詞色甚苦③。高足之徒,皆肅然增敬。
【注釋】
①墮者:同“惰者”,懶惰的人。
②桑榆之光:照在桑榆、榆樹梢上的落日餘輝,比喻老年時光。朝陽之暉:比喻年少時光。
③詞色:同“辭色”,言辭和表情。苦:指懇切。
【譯文】
惠遠和尚住在廬山里,雖然年老了,還不斷地宣講佛經。弟子中有人不肯好好學,惠遠就說:“我像傍晚的落日餘輝,按理說不會照得久遠了,但願你們像早晨的陽光,越來越亮呀!”於是拿著佛經,登上講壇,誦經響亮而流暢,言辭神態非常懇切。高足弟子,都更加肅然起敬。
(25)桓南郡好獵①。每田狩,車騎甚盛,五六十里中,旌旗蔽隰②。騁良馬,馳擊若飛;雙甄所指,不避陵壑③。或行陳不整,麏兔騰逸,參佐無不被系束④。桓道恭,玄之族也,時為賊曹參軍,頗敢直言⑤。常自帶絳綿繩著腰中,玄問:“此何為?”答曰:“公獵,好縛人士,會當被縛,手不能堪芒也⑥。”玄自此小差。
【注釋】
①桓南郡:桓玄,是桓溫的兒子,曾任江州刺史、荊州刺史等職。
②田狩:打獵。隰(xí):低而濕的地方。
③雙甄:作戰時軍隊的左右兩翼稱雙甄。打獵也像打仗,所以也稱兩翼為雙甄。
④行陳:即行陣,軍隊的行列。麏(jūn):獐子。
⑤賊曹參軍:參軍是州府的屬官,參軍分曹(即分科、分部門)辦事,賊曹是其中一個部門。
⑤會當:總有一天會。芒:刺。按:縛人用粗麻繩,繩粗有刺,所以自帶綿繩,以免麻刺扎手。
【譯文】
南郡公桓玄喜歡打獵。每逢打獵的時候,車馬非常多,五六十里的地面,旗幟鋪天蓋地。良馬賓士,像飛一樣追擊著野物;側翼隊伍所向之處,不管山坡山溝,概不迴避。有時佇列不整齊,或者讓獐兔等野物逃脫了,下屬官吏沒有不被捆起來的。桓道恭是桓玄的族人,當時任賊曹參軍,頗敢直話直說。打獵時常常腰裡帶著一條紅綿繩,桓玄問他:“這是乾什麼用的?”道恭回答說:“您打獵的時候,喜歡捆人,我總會被捆的,怕兩隻手受不了那粗繩上的芒刺啊。”從此以後,桓玄捆人的事就稍為少些了。
(26)王緒、王國寶相為唇齒,並上下權要①。王大不平其如此,乃謂緒曰:“汝為此欻欻,曾不慮獄吏之為貴乎②?”
【注釋】
①“王緒”句:晉孝武帝、安帝時,會稽王司馬道子輔政,信任王國寶、王緒兩堂兄弟。安帝即位後。兗州刺史王恭等憎恨這兩人擾亂朝政,起兵聲討。會稽王為了平息各州的不滿,便殺了王緒,把王國寶交付廷尉治罪並賜死。唇齒,比喻有共同利害的雙方互相依靠。上下,唐寫本作“弄”,“弄”的俗體作“卡”。
②欻欻(xūxū):指輕舉妄動。“曾不”句:這是用漢代周勃的故事。周勃免丞相職後回到封國去,有人告他謀反,漢文帝把他交給廷尉問罪。使他遭受到獄吏的凌辱。周勃出獄後說:“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這裡借用這句話來警告王緒,如不改悔,將來也會下獄治罪的。
【譯文】
王緒和王國寶互相勾結,一起倚仗權勢,擾亂國政。王大很不滿意他們的所作所為,便對王緒說:“你做這種輕舉妄動的事,竟然沒有考慮到終有一天會感到獄吏尊貴嗎?”
(27)桓玄欲以謝太傅宅為營①,謝混曰:“召伯之仁,猶惠及甘棠②;文靖之德,更不保五畝之宅③?”玄慚而止。
【注釋】
①“桓玄”句:桓玄得勢時,謝安已死,他想把謝安舊宅奪過來,遭到謝安孫子謝混的反抗。 營,有圍牆的住宅。
②“召伯”句:召伯,即召公,周文王的兒子,封於召地,和周公一樣成為一方的首領,所以又叫召伯。召伯巡視南國,住在甘棠樹下一所房子裡處理政事。他走後,百姓想念他的恩德,就不忍損傷那棵樹。
③文靖:指謝安。謝安死後諡號是文靖。
【譯文】
桓玄想把太傅謝安的住宅要來修府第,謝混對他說:“召伯的仁愛,尚且能給甘棠樹帶來好處;文靖的恩德,難道再也保不住五畝大小的住宅嗎?”桓玄聽了很慚愧,就不再提了。
後人評價
魏晉名士里有“口不言錢”的王衍,也有愛錢如命的王戎,前者不無矯飾的嫌疑,後者又有人以“自晦”為之辯護,名士與金錢的關係實在耐人尋味。
漢末清議名士因對抗宦官擅權的王朝遭到鎮壓,兩次黨錮案使善類摧折殆盡,東漢王朝也因喪盡士心與民心而隨之崩潰;黃巾起義和群雄爭霸,使知識分子退出歷史舞台,直到魏晉之際,士流才又集結成有規模的勢力。由於時代環境不同,這批代表社會輿論的文化精英與漢末清議名士的趨向相異,清議化為清談。但前後兩批名士對待金錢的態度卻一脈相傳,後者較前者更為矜持。
魏晉清談名士言談之所本是老莊玄學,老莊道家學說主張處世要高蹈超脫,也就是說,對世俗事務要清高自持。可以想見,持這樣人生態度的人肯定不會在物質事務上精打細算,更與孜孜求利冰炭不相容。於是,不願沾惹金錢,視之為“銅臭”自然成了名士們矜誇清高的一種姿態。因此,清談名士班首王衍“口不言錢”一事,遂成廣為傳誦的美談。
《世說新語 規箴》載:
“王夷甫(王衍的字)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嘗言‘錢’字。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阻行,呼啤曰:‘舉卻阿堵物!’”
“阿堵物”即今語“這個東西”。王衍清高至此,連說“錢”字都怕髒了嘴。他老婆惡作劇,把錢串堵在床周擋路,意欲逼王衍破例。但他竟然用“阿堵物”代之,硬是不提“錢”字。“阿堵物”因此事遂成為文人對金錢的代稱,有如“寧馨”(猶今語“這般”)成了佳兒的代稱——這個典故也出於王衍。《晉書》本傳說,王衍幼年去見“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因為風姿俊雅,神情明秀,山濤嗟嘆良久,目送而艷羨曰:“何物老嫗,生寧馨兒!”王衍就出身王氏世家,自幼便得到當代名士的賞識,成為一代清談名士的首席代表。
王衍的“口不言錢”,其實不可較真,甚至有矯飾之嫌。上引《世說新語》那段文字之後,劉孝標註引王隱《晉書》就戳穿了西洋鏡。注引說:“夷甫求富貴得富貴,資財山積,用不能消,安須問錢乎?而世以為不問為高,不亦惑乎!”說得妙。
資財堆積如山,無物質之憂,自然樂得矜誇清高。但王衍的口不言錢,對錢強調其鄙惡之色,或許還有其隱秘的心理動機。王衍之妻在《世說新語》里被形容為“貪濁”,她是當朝國丈郭槐的從姊妹,即晉惠帝郭后的姑媽。王妻既貪婪又兇狠,連小叔子王澄(也是當時名士)都要用杖毆打的。
《世說新語 規箴》中還有如下一條:
“王夷甫婦,郭泰寧(郭豫)女。才拙而性剛,聚斂無厭,乾豫人事(意即假權謀私利)。夷甫患之而不能禁。時有鄉人幽州刺史李陽,京都大俠,猶漢之樓護,郭氏憚之。夷甫驟諫之,乃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陽亦謂卿不可。’郭氏小為之損。”
王衍無計可施,要借一個郭氏也忌憚的狠人來嚇唬她,使她小小收斂。妻子的貪濁和丈夫的清高無為,都可見一斑了。由此看來,誇張鄙惡金錢,未始不是一種抗議方式。
夫妻之間,一則刻意超脫,一以大肆聚斂。但貪濁的一方並不是孤立的例子。王衍的族兄、清談名士王戎,名列“竹林七賢”之中,也是貪婪成性的守財奴。
《世說新語 儉嗇》記王戎的貪婪愛財之狀:
“司徒王戎既貴且富,區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屬,洛下無比。契疏鞅掌,每與夫人燭下散籌算計。”
田產房舍之多,以致洛陽地區無人能比,兩夫妻常連夜籌算契約田產,貪財之相可見。但是,由於他是大名士,還有人為他設詞開脫。上條下劉注引孫盛《晉陽秋》說:“戎多殖財賄,常若不足。或謂戎故以此自晦也。”
的確,在政治鬥爭酷烈的環境,古今都有一些人,為了韜光養晦,常常以聲色犬馬或別的愛好來“自晦”,表示自己沒有大志,以避免政敵的注意,但“自晦”之說並不適用於王戎,有《世說新語》中另外兩條可佐證:
“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後更責之。”
“王戎女適裴 ,貸錢數萬,女歸,戎色不悅,女遽還錢,乃釋然。”
侄兒結婚,送了一件單衣;女兒出嫁,借給了一筆錢,都要討回來,實為天下奇聞。王衍口不言錢雖有作秀之嫌,但比起王戎的貪婪和小氣來,畢竟還有可愛之處。雖說在魏清談名士中,這也是特例,但貪戀錢財至此,是真名士還是假名士,也就十分可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