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髑髏賦
張平子將游目於九野,觀化乎八方。星回日運,鳳舉龍驤。南遊赤岸,北陟幽鄉。西經昧谷,東極扶桑。於是季秋之辰,微風起涼。聊回軒駕,左翔右昂。步馬於疇阜,逍遙乎陵岡。顧見髑髏,委於路旁。下居淤壤,上負玄霜。
平子悵然而問之曰:“子將並糧推命,以夭逝乎?本喪此土,流遷來乎?為是上智,為是下愚?為是女人,為是丈夫?”
於是肅然有靈,但聞神響,不見其形。答曰:“吾,宋人也,姓莊名周。游心方外,不能自修。壽命終極,來此玄幽。公子何以問之?”
對曰:“我欲告之於五嶽,禱之於神祗。起子素骨,反子四支。取耳北坎,求目南離;使東震獻足,西坤受腹。五內皆還,六神盡復。子欲之不乎?”
髑髏曰:“公子之言殊難也。死為休息,生為役勞。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榮位在身,不亦輕於塵毛?飛鋒曜景,秉尺持刀。巢許所恥,伯成所逃。況我已化,與道逍遙。離朱不能見,子野不能聽。堯舜不能賞,桀紂不能刑。虎豹不能害,劍戟不能傷。與陰陽同其流,與元氣合其朴。以造化為父母,以天地為床褥。以雷電為鼓扇,以日月為燈燭。以雲漢為川池,以星宿為珠玉。合體自然,無情無欲。澄之不清,渾之不濁。不行而至,不疾而速。”
於是言卒響絕,神光除滅。顧盼發軫,乃命僕夫,假之以縞巾,衾之以玄塵,為之傷涕,酹於路濱。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髑髏(dú lóu):死人頭骨。
張平子:即此賦作者張衡。
化:指萬物的生息變化。
驤(xiāng):馬昂首賓士。
赤岸:傳說中的極南之地,一作“赤野”。《吳越春秋》:“禹……南逾赤岸。”一作“赤野”。
幽鄉:指幽都,傳說中的極北之地。《尚書·堯典》:“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
昧谷:傳說中的極西之地,為日落之處。《尚書·堯典》:“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
極:至。扶桑:相傳生長於東方極遠之地的神樹。《山海經·海外東經》:“黑齒國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
步馬:指鬆弛韁繩使馬緩步慢行。疇阜(chóu fù):田野和高地。
逍遙:安閒自得貌。
玄霜:嚴冬的寒霜。
並糧推命:缺糧而死。並糧,即并日而食,因缺少糧食,不得不幾日一餐。推,通“摧”。
夭逝:短命早死。
肅然:風動之聲,此指神靈前來而產生的聲響。
方外:世俗之外。《莊子·大宗師》:“彼遊方之外者也。”
玄幽:陰冷的隱暗處。
起:義近“生”。《國語·吳語》:“起死人而肉白骨也。”
反:同“返”。支:通“肢”。
北坎、南離、東震、西坤:古人以八卦分配八方,其中以北方為坎,南方為離,東方為震,西方為坤。《周易·說卦》:“坤為腹,震為足……坎為耳,離為目。”受:同“授”。
五內:指脾、肺、腎、肝、心五臟。
六神:古人認為人的五官及心臟都有神明主宰,稱為六神。
秉尺持刀:比喻承受各種勞役。尺、刀,本指女工裁製衣裳的工具。
巢許:巢父和許由,傳說為堯時的隱士,堯讓天下於二人,二人以居官掌政為恥而不接受。
伯成:指伯成子高,相傳堯時立為諸侯,舜傳位於禹,伯成辭官歸耕,事見《莊子·天地》。
化:死亡。
道:古人認為有一種主宰宇宙的永恆的力量,並把它稱為道。逍遙:形容閒放不拘,怡然自得。
離朱:即離婁,相傳為黃帝時人,視力極佳,能在百步之外看見秋毫之末。
子野:即師曠,春秋時晉國的樂師,善辨音律以測吉凶。
陰陽:古人心目中的兩種形成萬物的基本物質。流:移動遊蕩。
元氣:指天地未分之前的混一之氣。
造化:指自然界的創造化育。
地:一作“墜”。
鼓扇:鼓風和扇風。動橐扇風為鼓,以扇扇風為扇。
雲漢:天河。池:護城河。
軫(zhěn):車箱底部後面的橫木,這裡代指車。
假:借,這裡指鋪墊。縞巾:用細白的生絲做的佩巾。
衾:覆蓋。
酹(lèi):本指勸酒,這裡借指祭奠。
白話譯文
張平子將要週遊遍覽九州之野,觀看萬物風情於四面八方。應合著眾星的迴旋和白日的運轉,如鳳飛舉,如龍騰驤。往南遊至赤岸,向北登臨幽都,朝西經過昧谷,赴東來到神樹扶桑。這時恰逢深秋時節,微風輕動,便覺陣陣寒涼。聊且迴轉輕軒車駕,左馬翔馳,右馬奮昂。鬆弛馬韁慢步在田野和高地上,逍遙逸娛在丘陵和山岡。回頭看見一具髑髏,委棄在道路之旁。下邊居於淤泥朽壤,上邊負載寒涼的白霜。
平子深懷感嘆而詢問髑髏說:“您是因缺食受餓摧折了性命,而早離人世的嗎?是原來就死於此地,還是流徙遷移而來?是高等的智者,還是下等的愚民?是女人,還是男子漢?”
於是風聲響動而有神靈,只聽見神靈的聲響,卻不見神靈的身形。神靈回答說:“我是宋國人,姓莊名周。長年游娛心志於世俗之外,不能自我修戒身行。壽命終盡,便來到這陰暗之地。公子您為什麼要加以詢問?’’
張平子對髑髏說:“我打算求告五嶽之神,祈禱天地神靈。還您的生命,歸返您的四肢;向北坎取回雙耳,向南離求得雙目,命令東震獻上雙足,命令西坤奉授腹身;五種內臟全部還體,六類神明盡數恢復。您希望這樣嗎?”
髑髏說:“公子的話實在讓我難以從命。人的死亡實為長久休息,而生存實為服役辛勞。冬季眾水的凝結,哪裡像春天堅凍的消融那樣自由自在?榮祿官位在自己身上,不是輕於塵土羽毛嗎?疾飛的箭鋒閃耀寒影,尺刀之類的勞役纏繞在身,這就是巢父、許由所以感到恥辱,伯成子高所以要逃官的原因。何況我已亡化為異物,與大道一起逍遙自在。善視的離朱看不見我的身形,善聽的師曠聽不到我的聲音;唐堯、虞舜不能對我施以獎賞,夏桀、殷紂不能對我施加嚴刑;虎豹猛獸不能加害於我,劍戟利刃不能使我受到傷損。我與陰陽之氣一同遊行,與混沌之氣同樣淳樸。以神聖的造化為父母,以廣闊的大地為床褥;以雷鳴電閃為鼓風助力,以紅日皓月為燈燭;以無際的天河為川流城池,以眾星列宿為珍珠美玉。與宇宙自然合為一體,沒有七情,沒有六欲。再加澄定也不會變得清明,再加渾盪也不會變得混濁。不用行走便可到達各處,不須疾馳而行卻顯得十分迅速。”
這時髑髏言語結束,音響滅絕,神異的靈光也熄滅。張平子左顧右盼,發車而行,因而命令僕從車夫,為髑髏墊上潔白的絲巾,再覆蓋上玄黑的泥土。為這髑髏感傷流涕,莊敬地酬祭在大路旁邊。
創作背景
此賦應是
永和三年(138年)作者上書乞骸骨前後所作,情節從《莊子·至樂》中的“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髖然有形,檄以馬捶,因而問之”一段化出,具體創作時間不詳。據《後漢書》,作者任侍中之後,漢順帝“嘗問衡天下所疾惡者。宦官恐其毀己,皆共目之。……閹豎恐終為己患,遂共讒之’’。在黑暗政治下有話不能說,正義不能伸張,作者內心又隱含有空虛和彷徨,於是創作此賦,借骷髏之口表達其對榮位和政治的厭倦。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此賦以散文筆法,用對話的形式,伸展莊子《至樂》篇中莊周以馬捶擊髑髏而與之相問答之意。似真似幻,令讀者漸入境界。以先揚後抑之筆,始寫游目四野,觀化八方,遍賞人間美景之悠哉樂哉,反襯後文。轉而繪晚秋荒涼之景,又為髑髏出現烘托渲染。哀其不幸而願為之起死復生,進一層鋪墊。緊接筆意逆轉,髑髏所言將作者所欲抒寫之要旨和盤托出:“榮位在身,不亦輕於塵毛?”世人碌碌追逐,實在是累。死則“堯舜不能賞,桀紂不能刑,虎豹不能言,劍戟不能傷。”於上無君,於下無臣,天人合一,自由無限,亦是極樂。同髑髏對話的情節本身已給人以悲涼恐懼之感,加以髑髏所說的到只有死後才得休息,更顯出作者悲苦的心境。結尾寫對髑髏“假之以縞巾,衾之以玄塵”,並且“為之傷涕,酬於路濱”,表示了作者對髑髏深切的同情。然而,作為縝密群科的科學家,作者並不會相信虛無之存在,亦不似老莊之遁世消沉,而是於政治腐敗、宦官專權、忠賢受讒遭逐之現實間極含蓄蘊藉的激憤吶喊。
全賦言簡約而意顯直,寓意深邃,曲折流暢,語少洋洋灑灑的鋪敘描寫,無麗句腴辭的堆砌雕飾在濃郁的情感中,包含著對人生的深刻反思,寫得真切感人。
名家點評
西北師範大學教授
趙逵夫:這篇賦可以說是東漢中期黑暗的社會現實在作者心靈上的投影。(《漢魏六朝賦點評》)
湖南文學會副會長
馬積高:此篇則從《莊子·至樂篇》中化出,對死亡發出了讚嘆,表現了嚴重的悲觀厭世思想。……這是社會矛盾激化時期封建士大夫精神極端苦悶的一種反映。從這一角度看,他的這篇賦同《思玄》、《歸田》的精神是相通的,它們都從一個側面表現東漢王朝正在腐朽、沉落,只是這篇賦中作者的情緒更為頹唐和激憤罷了。(《賦史》)
作者簡介
張衡(78年—139年),字平子,河南南陽西鄂(今河南省南陽市臥龍區石橋鎮)人。曾在京師洛陽就讀於
太學。後兩度擔任掌管天文的
太史令。精通天文歷算,創製了世界上最早利用水力轉動的
渾象(即
渾天儀)和測定地震的
地動儀,首次解釋月食的成因。著有天文著作《
靈憲》,又有詩賦,明人
張溥編有《
張河間集》。